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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走祭子岭

小时候,妈妈曾经讲过,她在山里打游击,经常碰上狼。有一天深夜,她被两只大灰狼堵在路上,幸亏她身带双枪……该死!我要有一支手枪多好!——什么响?活见鬼!

胆小的人走夜路总是这样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不是怀疑后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撵着,就是疑心前面的庄稼地里、树林子里钻着条狼,藏着劫路贼,稍有点风吹草动和异样的响声,都吓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路两边齐身高的庄稼,黑暗中分不清是高粱还是玉茭。路又这么难走,弯弯曲曲,疙疙瘩瘩,不是车壕,便是水洼、蹄坑,宛如一条伤痕累累的巨蟒,僵卧在荒草丛中。路边偶尔闪出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空地,地边上依旧长着一行行稀疏的籽麻,在她惶恐的眼里,却变成了一群披头散发、东摇西晃的野鬼、醉汉。便是几乎干枯的淘清河水,借着微弱的星光,朦朦胧胧,在黑乎乎的密树浓荫后面,时隐时现,神出鬼没,仿佛也在成心捉弄她那颗魂不守舍的心。

省报社年轻的记者鲁小虹后悔极了。本来,她作为一个不入流的新闻记者,来采访祭子岭大队的孟三妮,根据县委领导向她提供的材料,已经足够她完成一篇漂亮的新闻报道。可是她年轻好胜,自命不凡,对那些现成的材料,不肯轻信。她总认为新闻工作者中有一种不正之风,一些基层领导,把报社记者看作天使,当作桥梁,视为晋升之阶,总是向他们竭尽殷勤,报喜不报忧,一分成绩恨不得说成十分。甚至不惜低三下四,败坏党风党纪,陪上记者吃宴,兜风,观光……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这正是多年来新闻工作不能取信于民的弊端!”为此,她决心要单独见识见识这个被县委领导简直推崇备至的孟三妮,决不让自己采写的第一篇稿子失实。她耍了个小小的花招,带了县里给她提供的两份稿子,明言回省,实际上却在前面的小火车站下了车……

“该死!十里地就这么远!”

她又埋怨起火车站那个小老汉。她下了火车,太阳已经溜山。那个小老汉告诉她,祭子岭大队不远,顺着河走,一条道,十里地,过河就瞭见了。可此刻,河也过了,天也大黑了,两条腿走得又酸又胀,该死的祭子岭大队还是瞭不见,连一点灯光也望不见!

夏夜。田野上蝈蝈在叫,河岸下蛙鼓争鸣。蟋蟀也不甘寂寞,“吱溜吱溜”吹着口哨,此起彼伏。真是一片蛙鼓虫箫,动听极了。要是诗人处此良宵,总会诗兴大发。可惜鲁小虹此刻毫无欣赏的兴致。不过,倒是这种大自然的声响,使得高度紧张的她心生一念:“对,唱!唱歌能壮胆子!”她鼓鼓勇气,清清嗓子,深深吸了一口充满着浓郁麻香的空气,目不旁视地哼起了她平时顶喜欢唱而且唱得最得意的一支歌。虽然她的音乐素养比起歌唱家要逊色得多,她的音色却具有先天的、足以令人陶醉的魅力。然而,实在扫兴,头一句就冒了调!

“该死!该死!”鲁小虹赌气不唱了,豁上了,听天由命!为了显示自己这种勇气,故意把小挎包使劲往后甩了两下,故意直直脖子,挺挺胸脯,回头看看。不料,就在这一瞬间,她像突然触了电一般,从头皮“唰”地麻到脚掌心。

鲁小虹吓得眼睛都发直了,一个白乎乎、毛烘烘的大影子出现在身后!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站住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白乎乎、毛烘烘的影子,不但状若游云,尾随而来,而且隐隐有“唰唰”之声!她不待扭回头来,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狼——救命!救命呀!”

谁知她刚跑了没两步,脚脖子一歪,一只脚戳进深深的车壕,差点摔个狗吃屎。该死的车壕又深又窄,像钳子一样咬住她的脚不放。她使劲一拔,脚拔出来,脚上的半高跟皮鞋却不见了。她哪还有胆子回头找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跑呀,喊呀……

“谁在前边叫喊?”

就在这时,突然,天降福音,不知什么地方有人高声答了话。鲁小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依旧是那个白乎乎、毛烘烘的影子尾追着她。直到她确信那声音正是来自那个白影子,同时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她才疑神疑鬼、心惊肉跳地站住。

“你喊叫什么?”

鲁小虹余惊未消。听问话声,是个女人。可等那女人走近脸前,她又唬得出了一身冷汗,惊惧的眼睛盯着那女人发愣:到底是人是鬼?既看不清脸,又看不见头,头上白乎乎的一大团,倒像一个白毛仙姑!在这荒村野地,漆黑的夜里,莫非真是见了鬼?她下意识地连连往后退着。

那女人听不见对方答话,忽然耸耸肩头,刷地把那团白乎乎、毛烘烘的东西扔到地上,这才露出头脸来:“你怎么不说话?”显然对方也警惕起来。

“你……你真的是……”原来,那女人肩上扛着一大捆麻皮,整个脑袋都埋在麻下。直到这时,鲁小虹才如释重负,疑惧全消。黑暗中,虽然看不清那女人的眉眉眼眼,但她确信对方是人,而不是……一场虚惊,使她又想哭又想笑,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讷讷道:“我还当你是……”

那女人揩着脖子上的汗,“咯咯”大笑起来。笑声那么响,那么亮,在寂静的田野上传得很远。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回声,一时间,河湾里好像有很多人在笑。

鲁小虹更不好意思了。幸亏夜色不好,对方看不清她的脸色多么难堪。

那女人笑过之后,说:“闹了半天你是把我当成狼了呀?幸亏我不是狼,要是只‘长尾巴’,早把你吞啦。碰上狼怎么敢乱跑,狼鬼狼鬼,狼怕脱,狗怕摸,遇上狼鬼子你把衣裳一脱,它就怕你了。跑,你能跑过它?”

鲁小虹哪里懂得这些,依旧心惊肉跳,说:“大娘,太感谢你了。”

“还感谢我呀?我这只狼没把你吓死就谢天谢地了。”那女人又是一阵朗朗脆笑,接着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俺这地方人。黑天摸地你这是上哪?”

“到祭子岭大队。”鲁小虹忙说。

“哟,就你一个?”

“嗯。大娘,还远吗?”

“远倒不远,可这黑天摸地……”顿了一下,那女人爽快地说,“走吧,我送你一截路。”

鲁小虹巴不得她说这句话呢。可是继而一想,能叫人家白送吗?火车站那个老汉向她要两块钱答应用自行车送她,还给她开报销单据,她拒绝了。此刻正后悔不及,现在就是掏五块十块她也干。

鲁小虹马上说:“大娘,那就更谢谢你了。你要几块钱我给你几块。”

“我要五十块,你掏得起吗?”那女人说着就去扛地上的麻皮,“我可不是赶脚的。”

鲁小虹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忙说:“不,大娘,我是说……”

“什么也不要说了,来,帮我抬一下!”鲁小虹忙帮那女人把麻捆搁到肩上。

“你胆子小,前边走,我走后面。”

鲁小虹却迟疑不动。那女人扛着麻捆又催她前边走,她才不好意思地说:

“我的一只鞋掉了。”

“哎哟!你怎不早说!”女人尖叫一声,扔下麻捆,忙回头帮她找鞋。黑洞洞的路上,对面不见人,哪里去找一只鞋?女人沿路用脚踢了半天,也没碰到。问她在什么地方丢的,她也说不准。两个人又水漫似的找了一遍,还是没影儿。鲁小虹不忍让人家再耽误时间,嘴说不用找了,可心里犯大愁:光着一只脚,怎么走?那女人倒不气馁,说笑话安慰她:“甭急,皮鞋没长翅膀吧?飞不了就不怕,摸也要把它摸回来。”说着,当真就“扑通”跪在道上,伸出两只手,在那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摸索起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鲁小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感动不已。她看见那女人一边摸索,一边还开心地诅咒那只该死的皮鞋,心里愈加惶愧不安,急忙跟着蹲下去,学着那女人的样子,伸出一双娇嫩的手,却摸到一堆稀糊糊的牛屎上!她抿了抿嘴,没敢叫出声来。

很失望!两人一前一后,腿疼了,腰酸了,车壕、蹄坑……几十米长的路面摸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大娘,算啦!”鲁小虹实在不忍心了,先自拍手站起来。

“把他的!当真长翅膀飞啦?”那女人依旧兴致勃勃,“你没记错吧!”

“好像……也许……咳!算啦,大娘,走吧!”鲁小虹下定决心要当“赤脚记者”了。

那女人瞪着黑乎乎的路思谋了一阵,又骂了声“把他的”,回头笑说:“罢,也活该你倒霉!”拍拍手,一抬脚,“倏”的脱下一只鞋,“来,将就点,趿拉上我的先走吧。”

鲁小虹哪里肯依,连连撑着光脚尖往后退缩。那女人看来是个痛快人,不由推让,一把把她按坐在麻捆上,下命令似的说:“叫你穿就穿!嫌俺脚臭不是?”

“不不,怎么能再叫你……”

“放心,俺的皮厚,寸半钉子也铆不透。”

她“咯咯”笑着,便强行把鲁小虹的脚抬起来,一下摸住那只半高跟皮鞋,又笑说:“哟!还是‘二寸半’呢!听说穿上这‘二寸半’能治罗锅呢。”说得鲁小虹从心里烧到脸上。

鲁小虹被强迫穿上一只带带儿的布鞋,试着走了走,一只高,一只低,怪不得劲儿的,却不敢说。那女人看她像个铁拐李似的,忍不住“咯咯咯”一阵好笑,索性又脱下另一只鞋,硬让她穿上。虽然又大又宽,像登了两条船,鲁小虹却深深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温暖和满足。黑暗中,两行热乎乎的泪禁不住从眼角流到嘴角,咽进肚里。

露水上来了。路边的玉茭叶子、麻叶子都变成湿漉漉的,不时擦打着鲁小虹的脸。她走在前边,不忍走快。那女人看出她的心思,不住催她快走,还不住说笑话为她开心。鲁小虹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自然也体味得出。更觉得那女人可亲可敬,恨不得把她的名字镌刻在心上。

“大娘,你叫什么名字?”鲁小虹问。

“没名。”那女人整个脑袋压在麻捆下面,边走边说,见她不信,从麻捆下直起头来,笑着说:“不哄你。我是俺爹从河沟拾回来的,本家叔伯们说我命硬,妨祖克后,不准按一个家的字排名字。”

两人说说话话,不觉上了一道斜坡,拐过一个小山嘴,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山弯里便显出几星灯光,传来几声狗吠。

“到俺村了,先回俺家吧。”

那女人说着,走到前边引路。这是一个小庄子,影影绰绰立着二三十户人家。她家的小院就在村子北口。门前栽着许多的树,高高低低,看不清是什么树,在夜风中沙沙絮语。小街门口的闸板上,坐着两个孩子,借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一缕灯光,正在专心地搓鞭梢。一见他们的妈妈回来,扔下手里的麻鞭子便欢蹦乱跳地跑过来。一个拽住胳膊,一个搂住腿,嚷着:“妈妈!妈妈!肚饥!肚饥!”

“都是饿死鬼转生的!”

那女人笑骂着,脚不停,腿不停,走进院里,把麻捆撂在门口,“啪啪”两声,照俩孩子的屁股一人给了一个“油火烧”。鲁小虹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几块水果糖,急忙掏出来,往两个孩子手上塞。

“甭给他们!都是些馋嘴猫儿!”那女人响亮地笑骂着,撩起衣裳,掏出两个真油火烧,一人手上塞了一个,又照屁股“啪啪”两巴掌。“去去!到你三爷家写作业去!写不完甭回来吃饭!”看着两个孩子啃着油火烧,像牛犊儿似的,又蹦又跳地跑去,才笑着开门进屋。

“要不吃了饭再走吧。”那女人连灯也没开,进门就忙着捅火。

鲁小虹说:“不了,已经够麻烦你啦。”

“又来这话!”那女人佯嗔道,“我知道,你是赶好饭吃去呢。也好,等我找双鞋。”摸索着灯绳儿又问,“你投的是什么亲戚?”

鲁小虹听出对方是误会了,忙说:“不是,大娘,我是到祭子岭大队工作的。”

“什么,你是下乡干部?”那女人显得很意外,“你怎么不早通个气儿!算啦算啦!今黑间算是命里该着你和我做伴儿。”

鲁小虹不明白她的意思,想着赶时间采访,执意要走。那女人说:“你急人家不急。坐吧,坐吧!”鲁小虹越发糊涂了,“人家”是指谁呢?那女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叹了口大气,又说:“你不知道哩,如今土地归户种,分了干部的权,干部们不快活呢。祭子岭的‘大、二掌柜’都甩手看笑话了。你就这会儿去了也找不见人。”

这一说,鲁小虹心凉了半截,又后悔自己不该逞胜好强,自找苦吃。

灯亮了。那女人从炕洞里摸出一双鞋穿上,听见鲁小虹还叫她大娘,扭过脸来,朝着鲁小虹“扑哧”一笑,说:“这一路上,少说你也折了我二十大寿——你瞧我敢当你的大娘吗?”

一句话,倒把鲁小虹说愣了。她收回神来,眨着疑惑的眼睛,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这个热心肠、直肚肠的农村妇女。她虽容貌一般,但却目光逼人。散乱的头发掩住了半个脸颊,上面沾着许多细碎的“麻眼”,好像墨绿的草丛中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深深的抬眉皱里沁着密密的汗珠。看脸上的皱纹,松黑的皮肤,比鲁小虹五十多岁的母亲还显得老面。可是……

“你瞧俺有多大岁数?”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

鲁小虹生怕自己估得高了,试探着回答:“四十靠里。”其实她心里估计的是五十靠里。

那女人依旧盯着问:“靠里?三十一也是靠里,三十九也是靠里。”不等鲁小虹再说,她又“扑哧”一笑,拉着长腔说,“属孙悟空的,虚岁三十六!看这副灶王爷脸,你总不会相信吧?早几年念书时也是水灵灵的,这会儿呀,扔到煤堆上叫你找不见。”说着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鲁小虹自然不会怀疑她隐瞒年龄。可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竟变得这么衰老,可以想象,她度过了怎样的艰辛!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在人的面孔上打下多么深的烙印!一种莫名的疚痛使鲁小虹一时无言以对。那女人虽忙手忙脚却依旧谈笑风生:“你就叫我黑嫂吧,村上那些鬼们都这么叫。脸黑总比心黑好。你说不是?我看人家电影上演的那些黑人还黑得真好看哩。”

黑嫂嘴不停,手不停,捅火,坐锅,洗手,挖面……不一阵儿,两只灵巧而有力的大手便揉出光溜溜的一疙瘩面团。厚厚的柳木案板仿佛吃不消她那臂力,不住吱吱呀呀地呻吟。

遇上这样热心好客的人,再怯生的人也会感到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温暖、熨帖。鲁小虹洗过脸,一面擦脸,一面打量着家里的摆设。五间正房,东西各一间梢间,中间是大三间。屋里看不见什么值钱的摆设,除了一盘大土炕,屋子几乎被一捆捆像苇子一样又高又白的东西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鲁小虹没见过那玩意儿。黑嫂告诉她,那就是本地特产:潞麻。今年的麻长得好成色,杀麻那几天又赶上好天气,赤地红日头,晒得白光细净,一棵是一棵的,谁也说好。黑嫂抽出切面刀,在面案边上蹭了两下,顺着擀杖一划,卷在擀杖上的面片,像千层纸似的齐刷刷地展开一长条。黑嫂接住说:“可那黑心鬼硬是坑你!”

这后边的话显然是冲着什么气主儿。鲁小虹却没深究,兴趣转到黑嫂飞刀切面上,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黑嫂切面的技术和那比挂面还要细的面条。黑嫂笑说:“这叫三样面,小粉、豆面和白面掺到一块的。光白面谁也切不了这么薄。你没吃过吧?今儿叫你尝尝,准叫你不想搁碗。”

切现成面条,锅也开了。黑嫂又忙着去剥葱。鲁小虹看着黑嫂那麻利劲儿,猛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问道:

“黑嫂,你爱人呢?”

黑嫂“咚咚”切葱,眼不离刀,答道:

“死啦!”语音是那么重,那么严肃。

死了?鲁小虹一震,刚刚活跃了的情绪忽地凉了一半,一种同情、怜悯之情袭上心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老年丧子,中年丧夫。鲁小虹怕勾起黑嫂的哀伤,不忍再问,忙转了话题。可是,怪,黑嫂却像根本没这回事,依旧有说有笑。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啊!

饭好了。黑嫂把一个大豆青碗揩了又揩,盛了满满一碗,端在鲁小虹手上;又给正好回来的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一碗,解下围裙,对鲁小虹说了声:“你先吃,我出去一会儿就来。”操了个手电便匆匆走了。临出门又回头笑着说:“好歹你可吃饱,可甭见外。”

鲁小虹着实饿极了。一大碗菜饭不知不觉地就全报销了!哪来这么大的饭量呀!她正自惊奇,黑嫂回来了。手里掂着一只半高跟皮鞋!鲁小虹一见,只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她的眼睛模糊了,薄薄的嘴唇发抖了,她激动地扑过去,带着哭声叫道:“黑嫂,你……”

“看你,这么大的姑娘还兴掉房檐水!”黑嫂笑说,“这么好的鞋,丢了心疼。买这双鞋少说也得花个十来八块,管够老百姓两个月吃盐打油钱。来,换上吧!我要迟生十年,非买上一双抖打两天不行!”

又是激动,又是愧疚,一时间,词汇丰富的鲁小虹感到窘极了,一句得劲儿的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空话。她灵机一动,急忙从碗柜里端了个大碗就给黑嫂盛饭。

这时,门口不声不响走进个老汉。

“三爸,黑天摸地你跑来做甚!我才说一会儿过你家去哩。”黑嫂忙迎上去。

“嘿!净叫你劳神费力,你也不是铁打的。”那老汉须眉半白,一边颤颤巍巍往门里迈,一边说。嗓门倒挺洪亮。

黑嫂放下碗,端过个小杌子让老汉坐下,说:“黑心鬼又想坑人——只给二等价。”

老汉喘着气说:“二等就二等,卖了算了,大老远又扛回来做什么。少卖两个钱也是交了公家。”

黑嫂忿忿作色,说:“你当是便宜了公家?一等麻按二等收,回头他又按头等交公家,从中吃昧心食。你不记那年你卖猪的事啦。”

“唉!”老汉叹了口气说,“吃亏也得吃,咱就指这几棵麻换钱花哩,有什么法子?”

黑嫂端起那半碗饭,边吃边说:“我想了一路,咱们这麻不卖了。”

“你说孩子话,不卖指什么活?”老汉笑说。

“你听我说,”黑嫂说,“你不是会纺绳?咱庄子上的没劳力户、烈军属、工干属也有七八户,死啃那几亩干圪梁地困死呀。咱做不了巧买卖,卖力气还能撑打两下子。依我说,干脆,几家没人手的主儿合个股,开个纺绳铺。你教,大伙出力气,卖绳!”

老汉说:“好倒是好,咱能找下买主儿?”

黑嫂说:“嗨!咱一不掺假,二不捣鬼,顶着猪头不愁找个庙门。我给咱寻主儿。”

老汉沉吟说:“要能寻下个主儿,倒是个进钱的门路,改天跟大伙合计。可净拖累你,我这心上都过意不去。”

“你又说这话!”黑嫂笑恼道,“你当初把儿子送去参军打仗,连命都贴进去了,为了谁?就为了留下你这个光杆司令,掌锅刷碗没人照料?”接着“扑哧”一笑,又说,“人生在世,总得互相帮衬着活。虽说如今听不见喊共产主义、集体主义好了,我看他谁也不能说集体主义臭,自私自利香!都像光旦他爹那样,连只水桶都不肯借给人使使,早没这个世界了。”

鲁小虹默默地坐在旁边听着。这时才听出黑嫂原来是给这老汉卖麻去的。只觉得黑嫂一下高大了许多。她出神地琢磨着黑嫂末后几句话,仿佛品尝出了什么味道来。

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里间,撂囫囵个儿睡着了。墙上挂着一个蝈蝈笼子。两个蝈蝈一唱一和地“嚓嚓”叫着。黑嫂文武带打地把两个孩子吼起来,领到外间的土炕上。随后把里间的大炕扫了又扫,换了一条崭新的床单,又从箱子里抽出一条里表全新的大红花被子,铺得熨熨帖帖,然后伺候鲁小虹睡下。说她要去找人合计纺绳的事儿,便关上门同三爸相跟上走了。

山村的夜,虽是夏末秋初,天气却是凉丝丝的。鲁小虹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毫无一点睡意。她回想着同黑嫂的这段奇遇,琢磨着黑嫂这个人,不禁又为黑嫂过早地失去丈夫暗暗叹息……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吠。她的心猛地捏起来,辗转不安。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黑嫂。黑更半夜,一个女人独来独往,万一碰上只狼,出个意外怎么办?她真后悔,为什么自己不陪着黑嫂去呢?

谢天谢地,正当鲁小虹忐忑不安时,街门“吱扭”响了一声,院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闻声知人,黑嫂回来了。

“咳!你怎么还瞪着两眼没睡!”黑嫂进门就埋怨道,“是睡不惯土炕吧?”

鲁小虹连忙解释说她有个失眠的毛病。

“你们吃细米细面的人毛病可真多。我怎就得不上这种贵病呢。”黑嫂给她掖掖被子,走到外间,把两个孩子往里一推,挨边儿便睡。鲁小虹见她们娘儿仨挤在一条炕上,自己一个人独占一盘大炕,于心不忍,便跑出来,拽住黑嫂的被说:“咱俩一块睡!这么挤你歇不过来。”黑嫂说:“没事儿,我是属鸡儿的,眨个眼儿就呱呱叫。”鲁小虹执意不让,硬把被子搂到里间炕上。

“我睡觉可不老实,当心咬了你耳根。”

黑嫂不再推让。小虹靠里,黑嫂挡边,两人睡下。黑嫂瞅见鲁小虹胸脯上戴着雪白的乳罩,衬衣不像衬衣,背心不像背心,好生新奇,笑说:“你这是耍什么把戏,怕掉下来不是?”说得鲁小虹笑作一团,倒在黑嫂身上,喘不上气。

关灯躺下,鲁小虹还是没有睡意,枕着胳膊,侧脸问:“纺绳的事合计好啦?”

“没个合计不好的。这会儿是有本事的怕叫没本事的拖累了。就是缺个有能耐的人出头领着干。”黑嫂两条粗壮的胳膊搭在被子外,叹了口气,忽然扭过脸来,心事重重地问,“哎,你们经多见广,你说往后会成个什么样子?”

鲁小虹怔了一下,会心地说:“我想大伙都会富起来的吧。”

“屁!”黑嫂忿忿地说,“富,上哪儿富?富了的有几家?老百姓腿短路窄,别说有人没手的户,就是家里竖着五大三粗几个劳力的,光靠啃几亩干圪梁地,也富不到哪去。何况还有些黑骨头处处坑你。”

听话音,好像窝着一肚子气,鲁小虹又往黑嫂跟前挪挪,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不知道,我今日挑头合计成立纺绳组,也实在是叫将上台的。”叹了口气,黑嫂说,“村里的气还没法出,今日去卖麻又碰了个黑骨头收麻的!白雪雪的好麻,他只给二等价,这不是明坑人?坑人你也该看个主儿,要是我的麻,吃亏我也认了。可你坑一个孤老汉,还是个烈属。我好说歹说,他就是咬住那个价不换口。我也火了,没好听的给他!”

“这话打击面未免太大了吧?”

“我是说气话。”黑嫂笑了。

“村里呢?村里又生什么人的气?”

“村里……村里……唉,睡吧!赶明儿给你说。”

鲁小虹听得正来了兴趣,黑嫂却一翻身瞬间便像开拖拉机似的打起了鼾声。

黑嫂果然睡觉不老实,嘴里像嚼着什么香物儿,呼地又翻了个仰面朝天,一条沉重的胳膊搭在鲁小虹的脸上。鲁小虹不忍把她推醒,轻轻移开她的胳膊,也自下决心睡了。

“笃笃——笃笃——”

是做梦,还是发生错觉?好像有人敲门。鲁小虹吃惊地睁开发涩的眼睛。

窗孔里射进两缕流水似的月光,像两只发亮的小圆镜,投在粉墙上。

又是“笃笃”两声。同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叫:“开门!开门!”

不是梦,也不是错觉,确实有人叫门。鲁小虹多心了:谁半夜三更来敲一个寡妇的门呢?她犹豫着,轻轻推推黑嫂。黑嫂翻了翻身,又呼呼地睡去。敲门声更沉重了。鲁小虹害怕了,每听见一声门响,她的心都要颤一下。

“黑嫂!黑嫂!有人……”她使劲推黑嫂。

“别讨厌!”睡意浓重的黑嫂骂了一声,又翻转身要睡。就在这时,她突然清醒了,呼地坐了起来,“怎么啦?”

“有人敲门,你听!”鲁小虹悄声说。

黑嫂竖耳听听,却说了声“别朝理他。”又裹住被头要睡。“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鲁小虹疑窦更深,欲问又不敢问,捏着小胆胡思乱想,不知如何是好。

敲门声变成沉重的捣门声。窗纸震得“哗哗”响,像地震一般。黑嫂二话不说,呼地掀掉被子,连衣裳也没穿好便“咚咚”走到外间。随着“哗啦”一声门响,只听黑嫂骂道:“我还当你死啦!回来做什么!”

“快弄些儿吃的吧!”

“谁该着伺候你?”

“快一点。唉,我的腿都跑细啦!”

“活该!”

外间发出一阵“吱扭叮当”的开柜翻坛的声音。

“你是干部,甩下一大摊子走了不管,你还算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黑嫂低声数落道,“你就是想不通,也不该拿上众人的事赌气呀!这是儿戏?你想要谁的好看?亏你做得出来!”

“我咋了?”那人嘴嚼着什么,闷声闷气说,“我也没趁火打劫,占队里一根树梢的便宜。”

“噢,没占便宜就算你屁股干净?”黑嫂仍不让他,“他们扒饲养室,你当队长的为什么一拍屁股走了?你们倒好,支书支书不管党,主任主任不问政,腆起屁股一走了事,多自在!留下众村老小,都成了没娘孩子,各奔前程。有本事的满世界打飞脚,没能耐的抱着脑袋哭恓惶。你知道这几天村里乱成什么样子?河滩的树都快偷砍光啦!”

“我……我……”

“你说,你这几天上你哪个奶奶家躲死去来?”

那人忽然“嘿嘿”笑说:“别厉害了。你看,这是啥,纯涤纶的——咱们够意思吧?”一阵索索作响,那人好像拿出件什么东西。接着是黑嫂的声音:“去你的!谁稀罕!……我猜摸你也是上太原找老王去啦。人家升了部长还认识你?”

“还是在咱村下乡时那个样。”

“给你什么甜果子吃啦?”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喝上猫尿啦?呸!不要脸!这么大的人,还像三岁两岁的孩子。老王给你说甚啦?就没有拍着屁股哄哄你?”

“哎呀!你有个完没有?我不是回来啦?回来好好干还不行?逮理不饶人!”

黑嫂“扑哧”笑了:“猜到老王也不会给你好话。”接着,黑嫂又高一声低一声数落起来,好像不单是数落那人,还数落村上的哪个干部。鲁小虹躺在里间,有一句,没一句,也听不真。正竖耳听着,忽然听见黑嫂尖声喝道:“站住!不准你进里间!”

隔着布门帘,里间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门帘撩起一条缝。

鲁小虹吓得急忙缩进被窝。

“谁在里间?”那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住。

“你管不着!”随着“啪”的一声,隔间门关住了……

叽叽咯咯的欢声笑语把鲁小虹从甜蜜的梦中惊醒。她手忙脚乱地穿衣起来,出门一看,呵!七老八小,竖了半院子人。红艳艳的日头照亮西屋檐。屋檐下,三大爷正在指手画脚地指挥两个扎小辫的闺女整修一架古老笨重的纺绳车。当院里堆起高高的麻皮。黑嫂半个身子埋在后面,正在呼三喝四,帮着两个老太太过秤、记账。两个孩子在小山似的麻堆上尽情地扎筋斗儿。开心的戏谑声,报秤的叫嚷声,善意的责骂声,热烈的议论声……把一座绿树浓荫下的农家小院简直要抬起来。

不是为了赶时间完成撰稿任务,鲁小虹实在不忍马上离开黑嫂,离开这个充满友爱、充满欢乐的小山庄。吃过早饭,鲁小虹急着要去祭子岭大队采访。黑嫂执意要去送她。鲁小虹推却不过,同时也实在想同这位热心肠的黑嫂在一块多聊一会儿,于是两人便像亲姐妹似的,亲亲热热地上了路。

“黑嫂,你还向我保密呀!”鲁小虹心里结着个疙瘩,出了村口,忍不住说。

“保密?”黑嫂睁着大眼发愣。

“啊!昨天夜里那个人……”

“把他的!”黑嫂恍然大悟,咯咯笑说,“他呀,就是俺那个死鬼!”

鲁小虹不胜惊讶,“黑嫂,你不是说他……”

黑嫂乐得前合后仰,气喘吁吁地说:“我说他死了,对不对?你还当他真死了呀!”接着说,昨天夜里,她怕惊了小虹的觉,没给她介绍。她爱人是本村的队长,因为搞生产责任制,他认为把他几年来用心血经营的大家当给“毁了”,思想不通,闹情绪,一气之下就上了省城,想找当年在小庄下乡、培养他当了干部的老王诉苦。不料老王狠狠剋了他一顿,给他洗了一番脑筋,他才夹住屁股乖乖地回来。

“昨天夜里,我打发他另找地方睡去了。”黑嫂忍着笑说,“刚才吃饭时听说他一大早就下了祭子岭,准是找支书、主任说去了。他们都是老王在时选上的干部……说不定你去了会碰上。”

鲁小虹急着问:“怎么?你们这儿和祭子岭是一个大队?”

“你还不知道呀?”黑嫂说,“祭子岭大队包括七八个自然村。俺们山沟沟里的村子都是七鳞八爪,有的大队包括十几个小村子呢。”

“把他的,你怎么不早对我说!”鲁小虹高兴地学着黑嫂的口头禅,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大队有个叫孟三妮的你认识不?”

仿佛突然被什么叮了一口,黑嫂急忙往后一退,睁大眼睛,忽然摇摇头:“不认识,你打听她做什么?”

“我就是专门来采访她的。”鲁小虹兴致勃勃说,“听说这个女同志因为带头搞责任制,和她丈夫都要闹离婚,全县都出了名。一个大队你怎么还不认识?”

“你别听他们瞎编排。‘文革’那阵子,他们还编排过我要和俺老汉闹离婚哩。”

多么危险!如果轻信了县上送给她的那些材料,不是第一篇报道就失实了吗?可是——“黑嫂,到底有个孟三妮没有?”

“就算有也不是你说的那回事。”黑嫂依旧欲笑不笑,“我倒是听说她如今又后悔了。”

“后悔什么?”

“她后悔……后悔自个儿太没能耐呀……好!你快独自去吧,我没空儿再送你了。”黑嫂说着,捂着嘴抽身就往回走,仿佛怕鲁小虹揪住她似的。

精明的鲁小虹突然如梦方醒,两只大眼一亮,跳上一步,一把拽住黑嫂的胳膊:“好你个孟三妮!你还跟我耍滑头!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黑嫂终于忍俊不禁,一边放开大嗓门“咯咯”大笑,一边撒腿往村里奔跑。

望着黑嫂飞跑的身影,鲁小虹心里甜极了。仿佛一篇得意的人物通讯已经展现在眼前,飞转在印刷厂的轮转机上……

《山西文学》1982年第6期

《小说选刊》1982年第8期

同年日文译本在日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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