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晴,我本意要去看看泥滩上鸟儿们印下的脚迹,不料这两天台风过去,潮水仍然很大。既是大潮,清早来捞鱼的人也就不在少数,数百人赶集似的围着入海口的那个小湾子,且大呼小叫地迎着潮头架网捕鱼,在堤岸边站得密密麻麻。
南台头闸,整个华东水利枢纽工程中最大的泄洪口,不仅轻松地泻下了太湖、运河和数不清的小河汊里淹积的雨水,而且带来了大量的淡水鱼。那些鱼儿们哪里知道,随着水流进发,竟然会一头扎进咸腥的大海,因此忙不迭地扭转身子,迎着洪流奋勇地泅回。而洪涛浩浩而来,挟裹了两岸的泥沙、河底富含养分的腐殖,以及水面上漂浮的水藻,因此鲻鱼、海昂刺和海鲈,也就从近海里争先恐后地赶来,择机觅食。
最早发现情况变化的是鸥鸟。它们视力敏锐,海面上一丝一毫的举动,都逃不脱它们的监视。于是,它们在天空里盘旋,“晏——晏——”地大叫,呼唤海岛上的同伴。很显然,它们低估了另外一种生物。老练的捕手们听到了叫声,心潮起伏,赶紧收拾好渔具,抢先赶来……从古至今,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人心更加曲折幽深,也没有什么能比它的念头转得更快。他们来了,投石掷块,不一会,就把那群气悻悻的鸥鸟撵离了闸口。
这情形,不唯鸟的足迹,怕是连一片鸟影也难求了。我心下虽然暗自叫苦,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避开他们,跑到分水坝的一侧,静静地伏下,冀求鸟儿胸腔里的那颗小小心脏没有受到干扰和惊吓,能够勇敢地飞回来。
日上三竿,鸟儿们依然没有出现,我背心里却开始热汗暴浆,眼睛也随之酸胀起来,近水滨的那些乱石、水葫芦,在海水里漾来荡去,不一会就在视野里迷离成一片。我心里要打退堂鼓,只是暂且还不敢妄动。我担心它们本来就在林子边缘张望,一旦我站起身,吓跑它们事小,岂不是让我前功尽弃?这样反复思量,不觉腿上一凉,低下头来一看,却是一条水蛇爬上了腿肚。都九月底了,竟然还有蛇,这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害得我连着望远镜也一块跌到了水里,而我却只能目睹它,在波浪中扭动曼妙的长腰,施施然远去。
这样吃了一次惊吓,待到把镜片拭干,脱了靴筒,再次不甘心地从分水坝一边慢慢探起头来,我竟然看到鸟儿们意外地出现了。
一只、两只、三只……我屏住气,数了又数,这才确定一共是九只白鹡鸰。看样子它们是一大家子,彼此“抄袭”了同伴的面貌,它们面容清癯,衣饰简单,以灰白两色为主,背上一袭瓦灰色的披风,白脸,白腹,颈下一个心形的黑团。这些鸟儿很闹,“叽里——叽里——”地叫个不停,一刻也不肯停歇。先前,它们还只是各自单独游戏,每每占据一块石头,在那上面跳过去,又跳过来。后来,它们乱成一团,在乱石堆上追赶嬉戏。有两只还颠着脚,跳到了海水泡烂的水葫芦叶柄上。另有一只别出心裁,它飞上了驳船与铁锚之间的绳子,随着摇摆不定的海水大玩“平衡术”。
大约半个小时,它们不闹了,我这才看到沿着另一条分水坝过来的水滨,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群鹭鸟。七只小白鹭依次分开,约五米远便是一只,它们竖起头,像衙门里站班的小吏一样,并排兀立着。秋日里,它们的毛色不再鲜亮,尾羽发黄,站在浑浊的海水边,稍稍有些落寞失意。而我惊讶地发现,坝角还站着另一只鸟,它竖着一张琵琶状的灰黑长嘴,透过望远镜,甚至看得到鼻梁上一条条丝弦般排列的皱裂。自下而上,倒“八”字的一对鼻眼,鼻根后部深陷至额基,两眼凸出,眼先微黄,眼周至嘴基全黑,竟然是一只罕见的黑脸琵鹭。它本来是骄傲而高贵的鸟儿,但整个场景却忽然使我想起了一些物事,我明知这些鸟儿的组合乃是无心之作,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了一个喻象,反倒使我格外难过。
我上岸到一片樟树的林子里去了,柳莺在头顶上,鸣声密织。也许是我在海堤上抽了根烟,它们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始终未让我看到它们的身影。我后来还看到一只大鸟在林中跑过,我以为那是只野雉,因为林木间空隙甚大,我只好卧倒在腐叶积满的沟渠里,没想到它后来再次出现,竟然对着我的镜头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家奴”——麻鸭。这地方本来就离人不远,一阵哑然失笑后,我站起身来,又闻到一股恶臭,一摊“人中黄”就在我卧倒的边上,几只苍蝇在上面搓脚捻手,赶在冷季到来之前飨宴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