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在集体宿舍的设计员们都挤在王志嘉的宿舍里，热烈地议论着这个新任务。
有人建议在目前动力机厂所生产的多种专用发动机中，选择一种马力较小的，把输出功率那部分的连接装置改变一下，使它适合于农村所需要的多种用途。
有人建议从国外资料中，找一种比较接近农村需要的发动机来试制。
也有人提出，在现有的国内外发动机资料中，选择一种，进行局部改进。
苏一鹏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不理想，不理想。”
“那你说怎么办？”问的人也很干脆。
“另起炉灶。”
“怎么起法？”
苏一鹏一时答不上来了。
议论中，王志嘉很少发言，只有争论得离题的时候，他才插上几句，把话题拉回来。他说：“根据上级的要求，叶总提出要搞一种多种用途、经济实用的发动机，要适合农村的特点，体现多快好省的精神。我们应该根据这些原则来考虑。叶总叫我们广泛收集资料，然后考虑方案，这就不是把现成的东西搬过来，修修补补……”
方斌没有参加他们的议论。
他躲在里屋，独自欣赏他那篇关于小型发动机的论文底稿。外屋争论得那么热闹，他们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如果现在把这篇论文和发动机的总图摆在他们面前，一定会使所有的人惊讶不已的。但方斌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他在等待动力研究所的答复。他想到论文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想到今后自己在动力界的地位……叶工程师是看重人才的，这篇论文的发表，一定会使叶赋章高兴，自己也一定会得到他的另眼相看。至于他和叶琪的关系，将会以这为契机，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一点方斌很有信心。总之，从此以后，他方斌将一步步向自己的生活目标走去……
方斌想得很多很多。是啊，只要展开想象的翅膀，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是可以随意飞翔、纵横驰骋的。
由于这种“飞翔”和“驰骋”，方斌躺下以后还是睡不着。他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为什么过去有一段时间，自己那样心灰意懒呢？这是意志薄弱！如果像当时那样长此下去，消沉、颓唐，以致堕落，该是多么可怕！方斌感慨地想：生活的舵总是掌在自己手里的，只要不往礁石上撞，根据风向走，是会到达彼岸的。现在，风不是在鼓着他的帆篷吗？
深夜，方斌终于入梦了。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仿佛在微笑，大概在梦中还在继续着他的“飞翔”和“驰骋”吧！
外间鼾声大作。打鼾的是苏一鹏和鲁大明，一粗一细，一高一低，起落呼应。
王志嘉没有睡着，他失眠了！平常，他并没有失眠的毛病，但有了心事，也会半夜半夜闭不上眼。这种习惯，始于他从工厂进入工农速成中学的时候。一个粗通文字、不知代数几何为何物的工人，要在两年自学完普通中学的全部课程，实在是不容易的。在课堂上，他没有叫难；自修时，也没有向人诉苦。不过，晚上他失眠了。他想起，党把他派到这儿来学习，是希望他能学好，是相信他能学好的。离开工厂时，他的师傅朱德泉扛着行李，送他上车。老工人语重心长地说：“工人上大学，过去哪儿听说过？工人阶级需要自己的专家啊！小嘉，你千万不能给党丢脸，给工人阶级丢脸！你先走一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去，可要做个榜样出来……”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他会想起朱师傅的话；一个物理公式弄不懂，他会想起朱师傅的话……王志嘉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怕床发出响声把别人吵醒，于是强制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熬过了一个个的漫漫长夜。有时，他干脆披衣起来，拿了书到路灯光下去读。就这样，他战胜了最初看起来似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一直到学业结束，以比较优异的成绩离开学校。正是在他一次次和巨大困难斗争的过程中，加上他个人生活中的特殊经历，养成了他不尚空谈、深沉、善于思索、责任感强的性格特点。
现在，鲁大明和苏一鹏一起一落、风格卓异的鼾声，使得王志嘉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在鼾声的间歇中，他听见隔壁屋子里有吱吱的床响声。难道方斌也睡不着？王志嘉忽然产生了要和别人谈谈心的愿望。于是他下床趿了双鞋，披了件衣服，推开了里屋的门。
“谁？”方斌问道。
“我。”王志嘉小声说，同时关上屋门。
“干啥？”
“睡不着，过来和你聊聊。”王志嘉在方斌床沿上坐下。
原来，刚才方斌做了个梦，梦中和另一个人——仿佛是叶琪——骑了马在海边奔驰。他们快乐地策马飞奔，海浪在后面追赶他们。突然，马一失足，他就跌落在海滩上。海浪呼啸着，一下子把他吞没了。他惊叫一声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王志嘉和方斌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特殊关系。作为一个党员、团支部书记，他应该接近和关心团外的青年。他经常主动接近方斌，找他谈心。方斌也总是客客气气对待他。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方斌来说，团支部书记有一个不使他反感的特点：他不露锋芒，从不表现出一种政治上的优越感。他总是以一个同志、朋友的身份和方斌谈话，态度是诚恳的，随和的。方斌即使喜欢挑剔——对于他所反感的人挑剔得更厉害，也无法对王志嘉产生恶感。但是，他们之间也就停留在客客气气的一般关系上了，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妨碍他们更进一步的接近和了解。方斌是轻易不肯向人打开自己的心扉的，王志嘉也觉得难以对这个人做透彻的了解。
“你们议论得真热闹啊！”方斌说。他靠着床架半躺着，递给王志嘉一支烟：“来一根怎么样？”
“行！”王志嘉平时不抽烟，这时却顺手接过来了。一来，他不想辜负方斌的好意；二来不想破坏眼前亲切的谈话气氛。
点烟的时候，王志嘉呛得低声咳嗽了几声。吸了两口，反倒不咳了。他亲切地问：“方斌，你怎么不出来和大家一起议论议论？”
“我想看点书。”
“上级交给咱们这个新任务，你有什么想法？”
“挑起来嘛！”方斌深深吸了口烟，用同样亲切的语气说，“王志嘉，搞吧，我支持！”
“不是支持的问题，”王志嘉拍拍方斌的肩说：“要你全力以赴投进来，咱们一起搞。”
“不可能把力量都投到这上头来吧！”方斌说，“科里的工作总还要人做。现在，还没有确定究竟哪个设计小组来担当这个任务。”
“下班以前，丁科长告诉我，他和叶总研究决定，把咱们小组抽出来搞。”
“这么说，你这个设计组长，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方斌说。
王志嘉向半躺着的方斌靠了靠，不无激动地说：“方斌，厂领导和叶总很信任咱们。我总觉得，这是我们搞工业的人的责任，特别是咱们革命青年，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回答。”
“是啊，是啊！”方斌连连点头说，“每个人都该回答，我也要好好想想。”
“你现在还坚持那种观点吗？”
“什么观点？”
“搞农业机械，服务的目的……”
“不，不，不，”方斌连忙说，“叶总和刘书记说得对，我的看法有点片面。”
“那好，咱们一起好好干！”王志嘉高兴地说。
“我服从命令听指挥。”方斌说，打了个呵欠。
凭过去的经验，王志嘉知道，今晚要再做深一步的谈话是不可能了。隔在他们之间的一道东西是不容易掀掉的。
“不早了。”王志嘉站起来说，“快睡吧！”
“好，明天见！”方斌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在黑暗里还从床架上支了支身。
第二天，方斌就接到了动力研究所的信。
信上说，他寄去的论文稿已经收到了，等他们阅读研究以后，再和他联系。信上并指出：论文中所阐述的发动机，虽然附有总图，但因为没有经过试制，各项设计指标能否达到，是不得而知的。所以，这篇论文，实际上还是一份设计方案，一种设想。如果经过试制，达到了各项设计指标，附上试制报告，“它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研究成果”。在那种情况下发表，其影响和实际意义将远远超过目前这样的论文，等等。
这封信给方斌带来了十分复杂的感情。动力研究所还没有研读他的论文，所以，这篇东西的命运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动力研究所强调实践，如果附上试制报告，“它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研究成果”，发表出来，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个提法是十分吸引方斌的。
他立刻想到了准备给农村搞的那个小型发动机。既然任务已经交给了自己的设计小组，党委的决心这么大，叶赋章总工程师又亲自抓这个机器，自己还能置身事外吗？难道王志嘉他们搞出了个方案，自己在里边当个跑龙套的配角吗？这不是我方斌的性格！
经过反复考虑，方斌决定采取主动。
现在，王志嘉他们还没有考虑出方案，自己把这个初具规模的东西一下子端出去，肯定会引起强烈反应的。紧接着，将会把它投入试制；试制成功以后，“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研究成果”就出世了。那时候，试制报告上当然和论文稿上一样，写的是他方斌的名字。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上级不交下这个任务，到哪儿去为他的设计找一个实践的机会？工厂有固定的生产任务，决不会毫无来由地把一个没有把握的东西投入试制。而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呈现在他面前！可以断定，由于党委的重视，这个东西在试制过程中，人力、物力、财力将会得到充分保证，试制将会顺利进行，在并不遥远的将来，成功将属于他方斌！
方斌越想越是心花怒放。什么“服务目的不高级”，去它的吧。现在，他自己把它否定了。
应该尽快把自己的论文端出去，叫大家目瞪口呆！
不，应该先取得叶总工程师的支持，他是工厂的技术权威，他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
对，为了取得叶工程师的支持，应该先取得叶琪的支持。谁都知道，叶总是那样喜欢他的女儿，而且，他方斌和叶琪过去是关系十分密切的同学，现在，也不是一般关系的同事。在叶琪身上方斌寄托着希望，附丽着幻想，这样重要的事情，当然首先要告诉她！
他决定去找叶琪。
方斌自认为十分了解叶琪，所以对她的心直口快，并没有做错误的理解。比如，昨天叶琪在办公室里当着党委书记的面将他的军，她的动机绝不是为了使他难堪，而是用她独特的方式激励他。这种独特的方式，叶琪仅仅在他们之间使用，这也标明她和自己的关系不是一般的。
下班以后，方斌等着叶琪一起离开办公室。他提议到厂前区的小花园里走走。
小花园里很寂静，只有头上树叶的飒飒声，和脚下踩着枯叶发出的沙沙声。
“阿琪，”方斌侧过脸来，亲亲热热地喊道，“我接受你的批评，决定全力去搞那个新发动机！”
“真的？”叶琪高兴地瞪着她的大眼睛，“这么说，刘书记的话起作用了？”
方斌点点头：“还有你的帮助嘛！”
叶琪笑着说：“昨天我揭了你的底，还怕你生气呢。”
“你以为我连好坏也分不清？太小看人了！”方斌显得十分知己地说，“你就是骂我，也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
叶琪觉得他的话有点过分，但也不想去计较。她问：“把我叫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方斌停住脚步，眼睛里闪着光：“不瞒你说，阿琪，我已经有方案了。”
“真的？”叶琪吃惊而又高兴地问，“你已经有方案了？”
“而且这个方案基本上能达到上级向我们提出的那些要求。”方斌得意地说。
“是吗？”叶琪高兴得跳起来了。
从水渠工地上劳动回来，工余独处一室，叶琪的眼前常会浮起工地上那几个农村小姑娘的形象，她们的纯朴、善良和勤劳使她感动；她们没有更多受教育的机会，否则，她们中间也会出现很多技术人才的。她们的一生将交付于繁重的农活和家务，她们青春的汗水将洒在锅台旁和磨道里。许多人将像她们的母亲、祖母一样，去走完她们一生的路。叶琪小时候在农村待过几年，对农村妇女的生活有一定了解，也对她们充满了同情和尊敬。她渴望她们能够从繁重的田间劳动和家务中解脱出来，在生活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她对新的发动机设计任务之所以如此热情，相当程度是这种感情支使着。现在，方斌已经有了方案，而且基本上能达到上级提出的要求，叶琪怎么能不高兴呢！她看了看面前这个老“同窗”，不能否认，他是有点才气的，别人还没有拿出主意来的时候，他的方案已经在胸中了。
单纯的姑娘，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她是不是喜欢方斌，或者她是不是应该去喜欢一个人！是的，她和方斌在一起的时候，短不了要闹些小矛盾，方斌性格中的某些部分她不喜欢；现在，为了这个发动机，她却第一次觉得方斌是可亲的了，也可以说，她觉得这个人还的确有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叶琪高兴死了，她抓住方斌的袖子说：“快去告诉王志嘉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慌什么？”方斌握住了她抓袖子的那只手，不以为然地说，“要冷静下来，阿琪！”
叶琪不解地看看方斌：为什么要冷静？有了方案，难道不该高兴吗？在她看来，把方案立即告诉大家是理所当然的。方斌自己提出了方案，却要保持冷静，还要别人也“冷静下来”，这是因为他有涵养功夫，还是怕人说他骄傲？她一时弄不懂。
“那先把方案给我说说，总可以吧！”她挣脱方斌的手，依旧很热情地说。
“当然可以！对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方斌温柔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支持我的方案。”
“那当然。”叶琪不假思索地说，“快说吧，别那么吞吞吐吐的急死人。”
方斌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的女友。
听完了方斌的介绍，叶琪却有点犹豫起来了，她问：“这个东西能达到要求吗？”
“我不是说基本上能达到吗？”方斌说，“一个机器，要完全满足那些要求是不可能的。我这个方案，有几个指标是特别先进的，比如单位马力所占的机器重量，可以说在国际上也是比较先进的数字。”
叶琪觉得，她只是听了方斌的粗略介绍，没有仔细研究这个方案，也不好发表什么具体意见。她说：“你就赶快拿出来让大家讨论吧，人多主意多，在你方案的基础上改进、提高，这个东西可能会更完善些。”
“这倒不必着急，”方斌抓住飘落下来的一片黄叶，拿在手里观赏着，显得十分从容，“我要首先把这个方案交给你爸爸审查，他点头以后，再往外拿。否则，我是不会随便拿出来的。”
叶琪不大同意这种做法，她说：“为啥要这样呢，拿出来让大家研究研究，议论议论，有什么不好？”
方斌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呀，是个傻丫头！”
“我傻什么？”叶琪躲开他的手，显得越发不解地看着方斌。
“众口难调呀，知道吗？现在就拿出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意见提了一大堆，一个好好的方案，被戳上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我怎么收拾？你能要求别人提意见都实事求是吗？”
“那么，你对自己的方案信心并不大？”
“恰恰相反，我很有信心！”方斌把手里那片黄叶扯碎了，“不是我吹牛，这个东西在理论上是完全成立的，现在的问题是要把它投入试制，让它在实践中也能成立，它就是个完整的独立的研究成果，何必把方案拿出去让别人争论，耗费大家的精力呢！”
对于方斌这种过分的自信，叶琪颇觉得不以为然。她知道，这个人是不容易被人说服的。既然他要拿去先给爸爸看，也好。她相信，爸爸会发表正确意见的，所以没有继续和他争论下去。
在走出小花园的时候，方斌提醒她说：“别忘了，你是答应支持我这个方案的。”
“我一个人的支持有什么作用？”叶琪说。
方斌挨近她走着，低声说：“对我来说，你的支持比任何人的支持都重要。”
“为什么？”叶琪下意识地侧身往旁边走了两步，拉开了和方斌的距离。
方斌有点失望，不好意思再靠近她，但语气中不觉带出几分哀怨：“你难道真不懂吗？”
“我不懂为什么我的支持比任何人的支持都重要；我只知道，只要是好的东西，我是一定支持的。”
方斌说不上对这个回答满意不满意。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小花园，踏上了厂前区的主干道。
叶工程师吃完午饭，坐在沙发上闭闭眼睛。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只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下午就有了精神。这时候，方斌夹了一包东西来找他。
自从和叶琪谈过他的方案以后，方斌就抓紧时间，躲在宿舍里，整理他的论文底稿。到今天凌晨三点，他又整理出一份清楚的资料，准备送交叶赋章审阅。
在外面，方斌彬彬有礼地称呼叶赋章为“叶总”，但在家里，在叶琪面前，却亲亲热热地喊“叔叔”。这种称呼已经习惯了。叶琪那寡居了三十多年的堂姑，却因为这个称呼，和方斌亲热起来。
往常，叶工程师家的客人是不少的：党委书记、厂长、丁明达，青年设计员们是常客，朱德泉和一些老工人也常来。对待客人，叶姑一般都很热情。在年轻的客人中，她对方斌更亲热一些。这里有两层原因，除了对叶工程师的称呼上方斌与众不同之处，还因为方斌对叶琪那种超过一般同事的亲密关系。年近花甲的老人没有生过孩子，因此对叶琪就视如己出。她的堂弟也许因为工作太忙，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的关系，对某些在她看来是家庭中头等重要的事情，好像根本不予考虑。这一点她是颇有意见的。既然她已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那么，堂弟疏忽的事情，自然应该由她来考虑了。
这个头等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叶琪的婚事。她的侄女儿已经不小：她像阿琪这样的年岁，早已出嫁，并且被早死的男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她的阿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却好像压根儿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似的。她知道，堂弟舍不得她的侄女儿，她的侄女儿也离不开她的堂弟。但是，阿琪能一辈子厮守在父亲身边吗？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呀！叶姑在心里暗暗责备堂弟的糊涂：耽误了侄女儿的终身大事，她是决不会饶他的。有次，当叶琪不在眼前的时候，叶姑也曾提醒过叶工程师：“赋章，阿琪也不小了，有男朋友没有？”
工程师笑笑，摇摇头：“阿姐，这种事情还是让她自己去处理吧。我们用不着为她多担心。”
“这是做爹的说的话？”老太太生气地责备起她的堂弟了。在这类事情上，她可是不含糊的，管你是什么总工程师不总工程师！在家里，她是他的堂姐。“如今这婚姻大事，当然不能像过去那样，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做爹的总不能不管呀！你就那么放心？我可放不下心，这不是小事，知道吗？”
叶工程师还是笑笑：“我们操心太多有什么用？这种事情，只有她自己拿主意。阿姐，你还是放宽心吧！”
但叶姑还是放心不下，责怪堂弟到外国跑了跑，脑筋“太开化”了。她一次次提醒他，警告他，要是做父亲的不负责任，误了阿琪的终身大事，她决不依他！
其实，叶赋章何尝不关心女儿的婚事？不过，他不希望女儿目前为恋爱、婚姻、家庭这一类的事情分了心。在她这样的年纪，正是努力学习、发奋工作的时候。他一向认为，一个人在三十岁以前，不能在业务、工作上打好基础，以后就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他对女儿是寄托着希望的。在女儿这样的年纪，把最宝贵的时间虚掷在卿卿我我的恋爱生活或是经营小家庭这一方面，那才是最不值得的。
这一点，他和他那性格倔强的女儿想的完全一样。当叶姑有时小心翼翼地在叶琪面前提起她的婚事问题时，叶琪总是用“行啦，行啦，姑姑”或者“不听，不听，不听”掩着耳朵来回答她。真叫老人哭笑不得！
叶赋章当然不能像他的女儿那样在堂姐面前任性，禁不住她的再三告诫，对这件事也慢慢地注意起来。他仔细观察过叶琪的交往，并没有发现女儿对某个青年人态度比一般人异样些。叶赋章自然也想起过方斌，但他知道，女儿和方斌比较接近，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是老同学，再一方面还因为父辈有过交往的关系。在长时间的相处中，看不出女儿对这个青年人有更多的感情，或是怀着什么隐秘的想法。叶赋章直觉地感觉到，方斌对叶琪是抱有某种想法的。这倒使他觉得有点麻烦了。不过，他还不能断定自己的直觉对不对、有时甚至希望，这是一种不确切的印象，而不是事实。
现在，方斌夹了一包东西，喜滋滋地进来了。
“您正在休息吗，叶叔叔？”他抱歉地在门口站住了，好像很后悔在这时候闯进来。
“不，不，没有关系。”叶工程师摆摆手，示意他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方斌，你们开始工作了吗？”
“开始了，正在查资料呢。”方斌说。
这时叶琪进来了，她坐在叶工程师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为了表示关系亲密，方斌并没有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你有什么想法吗？”叶工程师问。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您的。”方斌从沙发里把身体向叶赋章那边探过去，表示小辈对长辈的尊敬。“叶叔叔，您还记得上次我请您看的那篇论文提纲吗？”
“论文提纲？什么论文？”叶赋章一时想不起来了，“噢，对了，是不是那篇关于小型柴油机的文章？”
“对，就是那篇东西。”
叶赋章没有说话，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
方斌不知道总工程师在想什么，他有点着急，看了一眼叶琪。叶琪仿佛也感到茫然。
“我不同意你们花很多精力去写这种文章。”叶赋章张开眼，深有所感地说，“这种经验式的论文对建设没有什么好处。在我看来，除了基础学科，在应用技术方面，不结合实际的理论都是空话。”
“是的，叶叔叔，”方斌马上同意，“只有通过实践，才能验证理论的正确性。这次我就准备以它为根据，搞出一个新发动机方案，用它投入试制，来验证我的几个论点。叶叔叔，您认为这样做能行吗？”
叶赋章又闭上了眼睛。有顷，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这才说：“这样做，我也不反对。不过，能不能满足农业上的要求，恐怕是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他又十分感慨地说：“一个人精力很有限哪，方斌！应该把它花在有用的地方。像你现在写的这种论文，过去，我和你父亲都写过很多，结果是一堆废纸，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想起来真是心疼！”
方斌觉得膝盖上沉重起来。膝盖上是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他的论文，以及有关的数据资料。他本想老工程师看后，会给予肯定和赞扬。现在，他却没有勇气打开来了。他把乞援的眼光投向叶琪。
叶琪也没有想到爸爸对方斌的东西是这样的态度。她很为难。不过，爸爸应该看一看再发表意见，在目前方案还没有的情况下，方斌既然有个东西，总是应该受到欢迎的。
“爸爸，你先看一看他的东西，好吗？”
叶赋章点点头。
方斌连忙把他那包东西恭恭敬敬递过去。
但是叶工程师没有伸手去接。
“这样好不好，设计组不是正在考虑方案吗，你先把这份东西给他们看看，大家交换交换意见，然后我们来一起研究。”叶工程师说着又坐到沙发上。“这份东西，王志嘉他们看过没有？”
方斌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先给他们看呢？”叶赋章扭过脸来，盯着方斌说道，“你们是一个设计组，任务是交给集体的，你也是集体中的一员。”
“我想先听听您的意见，再……”
“我当然要看的，不过，应该先在设计组里好好讨论、研究，你一个人这么单枪匹马搞，可不行！”
方斌只好点点头。真扫兴极了！他怎么也弄不懂，老工程师会对他的东西如此缺乏热情！强调集体，还能否承认个人的作用？明明方案是自己的，为什么要拿到组里去“充公”呢？老工程师这样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真的这样想呢，还是以此表示自己的思想进步？他抬头瞥了一眼叶赋章，老工程师正神色坦然地注视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去，抚摸膝盖上包着论文的纸包。
房间里的空气有点沉闷。叶琪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了。她坐到叶工程师的书桌面前，随手翻起资料来。
方斌还在抚摸着纸包，他对纸包里的东西并没有失去信心。他认为，比起以前给叶工程师看过的提纲来，它的内容有了充实。王志嘉他们眼下还一无所有，这份东西拿出去总是会受到欢迎的。到时候，老工程师也得认认真真地看待他这篇东西吧！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好转了一些。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叶姑着急了。由于对侄女儿终身大事的关注，她留意来往的每一个青年男子。她觉得方斌这小伙子为人热情，长相不错，人情世故又很通晓，在老年人面前从不忘记礼貌，看来，肚皮里也很有文才。侄女儿配这样一个人还是合适的。因此，对于方斌的来访，叶姑接待得比一般人更热情些。临走总要送到楼梯口，婆婆妈妈地嘱咐：“有空常来呀！”“这里就和你的家一样嘛！”“客气就见外了嘛！”等等，弄得叶琪反倒难为情起来。
今天，方斌一登门，叶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面堂弟的书房里来了，（叶琪本来还在厨房里收拾，方斌一到，叶姑就不叫她收拾，把她赶到堂弟的书房里来了。）因为听不清里边的说话，她干脆站在走廊上，伸长耳朵。他们说些什么，叶姑不大明白，但她却听得出来，房间里的气氛不大对头。为了不使来访的青年人过分委屈，她到厨房里泡了两杯茶，端着急急忙忙闯进屋去。
“啊，是阿斌来了！”叶姑亲亲热热地招呼对方，不直呼他的姓名，而用南方人习惯用的昵称，表示她把他看成是很亲近的人。“快喝口茶，润润喉咙。”
方斌连忙站起来，有礼貌地和叶姑打招呼。就在这时候，上班的预备汽笛拉响了。
方斌虽然心里很不痛快，但并没有忘记礼节。去上班的路上，他和叶琪两人，一左一右地走在叶工程师两边。方斌和老工程师靠得很近。一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颇为引人注目。在这种场合，方斌往往表现出十分随便，洒脱，显示出他和这父女俩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关系。至于这样会不会引起别人的猜测，他无所谓，也许，猜测和议论，倒正是他所希望的。
上下班时，厂前区主干道上，人群像潮水一样往工厂涌去。骑自行车的人占一半。性急的人在后边一个劲儿打铃，有的小伙子干脆从人缝里穿过去。
一阵铃声，苏一鹏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叶琪和她爸爸中间穿了过去，回头还朝叶琪调皮地眨眼睛。又是一阵铃声，他消失在人流中了。
“嘿，哪天摔个头破血流就老实了。”方斌笑着说。
话犹未了，有个人踩着细碎的步点，急匆匆从他的身边擦过，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方斌侧过脸去，和对方的眼光接触了。这眼光里颇有点异样的东西，仿佛有奚落，也有妒忌。这是技术图书馆的资料员尉迟文英。在一些偶然的场合里，方斌曾经对她表示过殷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却又对她表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看来，刚才她是故意赶到他们前面去的。方斌连忙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她的背影。但是尉迟文英那半高跟皮鞋敲着水泥路面发出的咯咯声，却特别刺激他的耳膜。他侧脸看了看叶琪，这个单纯的姑娘根本没有注意刚才的场面。方斌这才放下了心，暗暗责怪技术图书馆的资料员：“你这算是干吗呀？真是岂有此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