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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请问福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住在四楼,靠左首的那扇门。”

看门人回答的语气是和蔼可亲的,显然对他的那位房客怀着一种敬意。乔治·杜洛瓦于是向楼上走去。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怯生生的,很不自在。他生平第一遭穿上礼服,而且全身的装扮使他很不放心。他总觉得从头到脚都有缺点:靴子不是漆皮的,幸好式样还相当精致,因为他一双脚生得很有模样;衬衫是当天早上花了四法郎五十生丁在豪华的大商店里买来的,可是胸衬太薄,已经裂开了。他平时穿的那些衬衫全都或多或少有些破损,即使损坏得最轻的那一件也穿不出来了。

他的裤子太肥了一点,显不出腿部的轮廓来,好像是缠在腿肚上似的,外观皱巴巴的,看上去就知道是件随便穿穿的便宜货。只有上装还凑合,勉强合身。

他慢吞吞地走上楼梯,心怦怦直跳,非常紧张;他最怕的是自己被人当作笑柄。突然他发现对面有一位穿着礼服的绅士正瞪眼看着他,两人距离这么近,以致杜洛瓦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又愣住了,原来这个人竟是他自己,是由一面高大的落地穿衣镜映出来的。这面镜子竖在二楼楼梯平台处,把二楼的过道照成了一条长廊。他顿时高兴得发抖了。因为看上去他比自己原来想象的竟要好得多。

因为他家里只有一面刮胡子的小镜子,他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身,只能勉勉强强逐段照出这身临时凑合起来的服装的各个部分,因而他过分夸大了种种缺点,一想到自己滑稽可笑的样子就不免心里发慌。

但这一下突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刚才竟然把自己看成是另一个人,看成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乍看之下,真是既漂亮又潇洒。

于是他仔细端详自己,并不得不承认他这身打扮还真够使人满意的。

接着他像演员钻研他们扮演的角色一样,研究起自己的动作来。他向自己微笑,伸过手去,做出各式各样的姿势,表现出惊讶、高兴、赞赏的表情;他揣摩各种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睛的神色,以便在夫人小姐们跟前献殷勤,使她们明白他对她们的崇拜和爱慕。

楼梯旁的一扇门打开了。他生怕被人撞见,赶紧向楼上走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刚才那些向女人献媚的动作已被他朋友请来的某个客人看到了。

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看到有一面镜子,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想看看自己从镜子前面走过去的样子,镜子里出现的他确实风度翩翩,走路的姿势也潇洒动人;他顿时信心百倍起来,就凭他这副相貌和向上爬的欲望,加上他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和不受束缚的思想,他肯定会成功的。他真想又跑又跳地爬上最高一层。他在第三面镜子前又停下来,用熟练的动作卷了卷他的小胡子,脱下帽子把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像通常那样低声说了一句:“真是个了不起的新发现。”然后伸出手去,按响了门铃。

门几乎应声就开了,面对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神态严肃、胡子刮得光光的听差。这个仆人衣着这么整齐,竟使杜洛瓦心里重新慌乱起来。他也说不清楚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比较,看到对方剪裁得体的衣着联想到自己这套不太合身的服装了吧。这个穿着漆皮鞋的仆人一面接过杜洛瓦为了怕露出污迹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

“请问先生,我该如何通报?”

接着他向挂着一道卷起的门帘后面的客厅高声通报了杜洛瓦的姓名。

因为就要迈入他久已期待、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杜洛瓦突然感到摇摇晃晃,好像身体失去了平衡;由于感到害怕,他的两条腿竟挪不动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了。但他终于走上前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独自站在客厅里等着他。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灯火通明,摆满了花木盆景,像是一个温室。

这位微笑着的夫人是谁呢?他猛然停住了脚步,简直不知所措了,后来他才想起来,福雷斯蒂埃已经结婚了,这个漂亮优雅的金发女人肯定是他朋友的妻子。想到这里,他总算慢慢镇静下来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是……”她向他伸过手去,说道:“我知道了,先生,夏尔已经把昨晚你们相遇的事告诉我了,我非常高兴他出了这个好主意,请您今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不知说什么是好,面孔一直红到了耳根。他觉得对方在从头到脚端详他,审视他,他正在被掂量,被评估。

他很想解释一下,编造出一个理由来说明他的服装为什么这么简陋,但他什么理由也找不出来,所以他也不敢接触这个困难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他觉得身下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天鹅绒坐垫在陷下去,他的身体正在沉入这个椅背和扶手都包着软垫的家具的舒服的怀抱里,并被它轻轻地托着,拥抱着。这时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而又迷人的生活,占有了某种美妙的东西,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他得救了。他看了福雷斯蒂埃夫人一眼,发现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开司米的连衣裙,绝妙地把她柔软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充分显露出来。

她的胳膊和胸脯的肌肤从连衣裙上身的领口和短袖的泡沫状的花边里露出来;头顶上高耸的金发下垂到颈背后微微卷起,在脖子上形成一圈轻盈盈的金色云鬓。

杜洛瓦在她的眼光下逐渐安下心来。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眼光使他想起昨天晚上在疯狂的牧羊女游乐场遇见的那个妓女的眼光。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灰中带蓝,使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异样;她的鼻梁瘦瘦的,嘴唇很丰腴,下颏略微有点肥厚,面孔轮廓不太端正,却很迷人,一副既可爱又狡黠的样子。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一种特有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就是掩藏着什么东西。

短时间的沉默以后,她问他道:

“您来巴黎很久了吗?”

他的心神已慢慢镇定下来,回答道:

“才来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上有个职位,但承蒙福雷斯蒂埃的好意,答应帮我进入新闻界。”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这次笑得更明显,更亲切了,随后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仆人通报道:

“德·马雷尔夫人到。”

来的是一个褐色头发小个子的女人,就是人们通常唤作“褐发小妞儿”的那种女人。

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穿着一条很普通的深颜色的连衣裙,衣服这么合身,紧紧贴着躯体,整个人从头到脚好像就在衣服的模型里面浇铸出来的。

只有一朵插在她褐色头发上的红玫瑰十分惹眼,似乎使她的容貌格外引人注目,也突出了她独特的气质,标明了她活泼不安分的天性。

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跟在她身后。福雷斯蒂埃夫人赶紧走上几步迎着她说:

“您好,克洛蒂尔德。”

“您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了一下。随后那个小女孩像成人那样不慌不忙地把额头伸过去,同时说道:

“您好,姨妈。”

福雷斯蒂埃夫人吻了吻她,然后替他们介绍:

“乔治·杜洛瓦先生,夏尔的一位好朋友。”

“马雷尔夫人,我的朋友,还有点亲戚关系。”介绍完她又补充道:

“您要知道,在我们这里不讲客套,不拘礼节,更不用装腔作势。以后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年轻人躬身表示同意。

这时门又打开了,出现了一位又矮又胖,身材滚圆的男子,他臂上挽着一位又高又大的漂亮妇人。这个妇人仪态高贵,举止端庄,不仅比他高,也比他年轻许多。这是瓦尔特先生和他的妻子。他是众议院议员,金融家,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他的妻子出身于巴齐尔·拉瓦洛家族,父亲是银行家。

随后,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尔·德·瓦雷纳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里瓦尔打扮得风流倜傥,而瓦雷纳则邋里邋遢,衣领被头发磨擦得油光铮亮,像打过蜡似的,一头长发披到两肩,肩上洒下了一粒粒白色的头皮屑。

他的领带系得歪歪斜斜的,不像第一次使用的样子。他以一种老来俏的风雅态度走上前来抓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当他低头时,满头长发像水一般洒落在这个年轻妇人裸露的手臂上。

最后福雷斯蒂埃也进来了,他连声道歉回来晚了,说是由于莫雷尔事件把他拖在报馆里不能脱身。莫雷尔先生是激进党议员,新近就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化请求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高声禀告: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于是大家都走进饭厅。

杜洛瓦被安排坐在德·马雷尔夫人和她的女儿中间。他又觉得拘束不安起来,怕的是在使用叉匙杯盏时不合规矩。杯子一共有四只,其中一只略微带一点蓝颜色,它是用来喝什么的呢?

开始喝汤时大家都没有讲话,后来诺尔贝尔·德·瓦雷纳问大家:“你们看到报上登的戈蒂埃案件吗?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于是大家议论起这桩由于带有敲诈性质而复杂化了的通奸案件来。他们一点不像通常家庭内部谈论报上记载的事件那种样子,倒像医生之间讨论疾病或者蔬菜商在研究蔬菜,对发生的事情既不激动也不惊讶,而是带着一种职业上的好奇心,探讨事情发生的深刻而隐秘的原因,对罪行本身则完全无动于衷。他们试图一针见血地说清楚行为的根源,确认悲剧来自脑子里的种种奇异现象,是由于一种特殊精神状态产生的、符合科学规律的结果。席上的女士们也热烈地参与了这种讨论和研究。最近发生的其他一些事件也被大家用这种新闻贩子的实用眼光,这种论行出售各式各样人间喜剧稿件的记者们的独特的看事物的方式,从多方面加以审察、评论,并衡量它们的价值,就像商人们在出售商品以前,总要翻来覆去地检查,对它们的分量掂了又掂一样。

后来大家又谈起了一次决斗,雅克·里瓦尔接过话题高谈阔论起来,这是他的专长,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议论这方面的事。

杜洛瓦一句也不敢插嘴。他时不时朝坐在旁边的女人看上一眼,她那滚圆的胸部使他馋涎欲滴。她的耳垂上挂着一颗用金线穿着的钻石,好像一滴就要跌落在肌肤上的晶莹的水珠。她间或也表示一点看法,这时她的嘴唇上总浮现出一丝微笑。她的想法很奇特,很逗人,常常出人意料。这是一种老练的野姑娘的想法,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用略带怀疑,但又完全出于善意的态度去评论它们。

杜洛瓦想找一些话来恭维她,但找不到,只好去关心她的女儿,替她倒饮料、端菜,做些事情。这个女孩比她母亲来得严肃,她向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并用一种庄重的语调说:“您太好了,先生。”她一直神情稍带沉思地倾听着大人们的谈话。

晚餐丰盛极了,每个人都吃得非常满意。瓦尔特先生几乎一句话都不讲,只顾狼吞虎咽,一面从眼镜下面斜视着人家给他端上来的菜肴。诺尔贝尔·德·瓦雷纳也不甘落后,吃得汤汁滴到胸口衬衫上也不去管它。

福雷斯蒂埃带着端庄的神色,微笑地注意着席上的场面,不时和他的妻子交换会心的一瞥,好像正串通起来完成一项艰巨的工作,这项工作虽然困难,但进行得相当顺利。

大家的脸红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仆人每隔一会就附在客人耳边低声问道:“考尔通还是拉罗兹堡[12]?”

杜洛瓦觉得考尔通合他的口味,每一次仆人来问时总让他斟满自己的杯子。一种说不出的美妙快活的感觉钻进他的身体,这是一种热乎乎的快感,从肚腹上升到头脑,又传到四肢,最后渗透到身体的所有部分。他感到遍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都痛快淋漓,惬意无比。

他逐渐产生一种要说话的愿望,他需要别人注意他,倾听、欣赏他的议论。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被人家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别人的欣赏和看重。

但谈话不停地进行着,各种思想互相牵扯,只要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话题就会从这个跳到另一个。大家谈完了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和连带出来的成百上千的问题,最后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化的重大质询案上面来。

瓦尔特先生在两次上菜之间讲了几个笑话,因为他生性多疑而下流。福雷斯蒂埃谈了他第二天准备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雅克·里瓦尔主张成立一个军人政府,并给所有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官以土地特许权。

“用这种方式,”他说,“就可以建立一个强有力的集体,因为他们很早就已熟悉并热爱这个地方,懂得它的语言,对当地所有重大问题都了如指掌,而这些问题新来的人肯定是要碰到的。”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打断他的话:

“不错……他们会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农业。他们会讲阿拉伯话,但他们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全然无知;他们可能精于剑术,但他们对施肥却一窍不通。我的意见相反,我认为应该敞开大门,把这块地方向所有人开放。那些精明强干的人将在这里生根立足,开花结果,而另一些人则要垮掉并被淘汰,这是社会的规律。”

听了这番话大家没有再讲什么,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杜洛瓦开口发表意见了,他为自己的说话声音感到吃惊,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讲话似的:

“那里最缺少的就是肥沃的土地,好地产和在法国的一样贵,而且都已被巴黎的大富翁当作投资买去了。真正的移民和穷人,那些缺吃少穿流落异乡的人,全被撵到由于缺水而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去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他觉得脸红了。瓦尔特先生问他道:

“您熟悉阿尔及利亚,先生?”

他回答道:

“是的,先生,我曾在那里待过两年零四个月,那里的三个省我都住过。”

听他这么一说,诺尔贝尔·德·瓦雷纳顿时忘掉了莫雷尔的问题,仔细询问起他从一个军官处听到的当地的一种风俗习惯来。这种风俗来自姆扎布,这是撒哈拉沙漠中央一个小小的阿拉伯共和国,这个奇异的小国位置正处在这块灼热地区的最干旱地带。

杜洛瓦到姆扎布去过两次,于是他讲起这个奇特国家的种种风俗习惯来。那里的水像金子一样珍贵;每个居民必须参加公益劳动;做生意比文明国家更讲究信用。

他借着酒兴,一心想讨人欢喜,带着一种说大话的狂热,把团队里的趣闻轶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以及战争中的种种险遇讲得天花乱坠。他甚至还找到一些生动的句子来描述这块焦黄的不毛之地,把这个被烈日烤炙得寸草不生的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形容得有声有色。

所有女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瓦尔特夫人用不高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您可以用您的这些回忆写一组文章,一定是很动人的。”这时瓦尔特抬起眼睛,从镜片上方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为了看清人的面孔习惯上总是这样,而看菜肴时则从眼镜的下方。

福雷斯蒂埃抓紧时机说:

“亲爱的老板,我下午曾跟您谈过乔治·杜洛瓦先生的事,要求您给我增加一个人,请杜洛瓦先生帮助我搞政治方面的新闻。自从马朗博离开报社以后,我简直没有人去打听一些秘密而又紧要的消息,报纸也因此受到损失。”

瓦尔特老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索性把眼镜托到眼睛上面去,面对面地把杜洛瓦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的确才智过人。假如他愿意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和我谈谈,那么到时候我们再来安排这件事情。”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掉转头面对着这个年轻人说:

“不过请您马上为我们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您可以记叙您的各种回忆,顺便把殖民化的问题掺和进去,就像我们刚才的谈话一样。这就是时事,地道的时事。我敢保证我们的读者一定会非常感兴趣。但您得赶快。第一篇文章必须在明天或者后天见报,趁众议院正在讨论的时候好吸引公众的注意。”

瓦尔特太太以她对所有事情都持有娴雅、严肃而又使人产生好感的态度说:

“文章可以用一个动听的题目,就叫做《非洲从军回忆录》,您看好不好,诺尔贝尔先生?”

诺尔贝尔这个老诗人由于很晚才成名,一贯憎恶并且害怕新手。他冷冰冰地回答说:

“嗯,好极了,不过续篇的笔调必须和第一篇一致才行,写系列文章的困难就在于此。这种笔调上的一致就是在音乐里人们常说的‘音调一致’。”

福雷斯蒂埃夫人脸上含笑,向杜洛瓦投去深深的一瞥,这是一种保护人和行家的眼光,意思是说:“你呀,你就要达到目的了。”德·马雷尔夫人则好多次偏过脸来朝他看,耳朵上的钻石不停地摇晃着,好像那滴晶莹的水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似的。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神态严肃,头俯向面前的盘子。

仆人绕着桌子给每人面前的蓝玻璃杯斟上约翰尼斯山[13]的葡萄酒。福雷斯蒂埃举杯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所有人都起立躬身向满脸笑容的老板致敬。杜洛瓦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已有些微醺,一口就干了杯。他觉得他甚至能喝完一桶酒,吃掉一头牛,扼杀一只狮子。他感到浑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精神上充满必胜的信念,心底饱含着无限希望。现在他在这些人中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了;他刚刚在这里占领了一个阵地,赢得了他的地位。他的眼光里已有一种新的信心,敢于正视这些人的面孔,并第一次敢于向他的女邻座开口讲话了:

“夫人,您的耳环漂亮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金刚钻吊在一根线上。还真有点像一滴露珠,是吗?”

他为自己的大胆有点惶恐不安,激动得浑身打颤,一方面担心自己的话过于放肆,一方面又忍不住轻轻地说道:

“动人极了……不过耳朵本身也增加了耳环的光彩。”

她看了他一眼表示谢意,这是一种女人们特有的、能看穿对方肺腑的明亮的眼光。

他回头时又遇到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的眼睛,她的目光还是那么亲切善良,但他相信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种明显的快活的表情,带一点调皮,又含有一种鼓励的意味。

男人们这时全都在指手划脚地高谈阔论。大家讨论着地下铁路的宏伟计划,这个话题一直谈到饭后甜食吃完才告结束。对于巴黎市内交通的缓慢,有轨电车的不方便,公共马车的讨人厌和出租马车车夫的蛮不讲理,大家可以举出无数事例,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牢骚要发。

后来大家离开饭厅去喝咖啡。杜洛瓦开玩笑似的把胳膊伸给小姑娘。她庄重地向他道了谢,然后踮起脚,以便她的小手能够挽到这位邻座大男朋友的臂肘。

走进客厅时,他又重新觉得像走进花房一样。室内四角摆着几株枝叶招展的高大棕榈树,它那优美的叶子一直伸到天花板,然后又像喷泉一样披散下来。

壁炉两边是几棵树干圆得像柱子似的橡胶树,一层层暗绿色的长叶子重重叠叠。钢琴上放着两盆不知名的小灌木,圆圆的,开满了花,一盆粉红,一盆雪白,看上去简直像是人工做成的,因为太美了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客厅里的空气清新凉爽,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暗香,又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很难叫人说出这究竟是什么香味。

杜洛瓦这时更加镇定了。他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发现它并不大,除了这些花草树木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动人的鲜艳色彩,但人在这里却感到安逸舒适,感到悠闲自在,好像整个身体被裹在一种无形的爱抚中,叫你陶然欲醉。

墙上挂着紫色的壁毯,由于时间久远,已经褪色了,壁毯上用黄色丝线绣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圆圆胖胖的,很像一只只金蝇。

挂在门上的帘子是用蓝灰色的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色丝线绣着几朵石竹花。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椅子,散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有长椅、大小扶手椅、带有软垫的圆墩或凳子,都一律蒙着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绸套,再不然就是蒙着乌得勒支[14]天鹅绒的套子,乳白色的底子上突出石榴红的花纹,非常漂亮。

“您喝咖啡吗,杜洛瓦先生?”

福雷斯蒂埃夫人给他端来一杯满满的咖啡,她的嘴唇上始终带着那种友好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您。”

他接过杯子,就在他俯身用银夹子小心翼翼地从小姑娘拿着的糖缸里夹糖块的时候,福雷斯蒂埃夫人低声向他说道:

“去向瓦尔特夫人献点殷勤吧。”

没等他答话,她就转身走开了。

他担心咖啡溢出来洒到地毯上,就先把它喝掉。喝完后精神上轻松了一些,他就动脑筋去接近他的新上司的太太,设法和她进行一次交谈。

忽然,他发现瓦尔特夫人手里的杯子空了,而她座位附近又没有桌子,她正不知把杯子往哪里放好。他于是抢上前去说:

“请给我吧,夫人。”

“谢谢您,先生。”

他拿走杯子,然后又走回来说:

“您知道吗,夫人,当我在非洲沙漠里的时候,阅读《法兰西生活报》是我最美好的享受。说实在的,它是在国外唯一值得看看的报纸,因为比起其他报纸来,它更富有文学性,更风趣,不那么单调,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态度是友好的,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回答说:

“为了创办这份符合现代人需要的新型报纸,瓦尔特先生真是呕心沥血,历尽了艰辛。”

于是他们交谈起来,他讲的话都是通俗易懂的,谈起来滔滔不绝,娓娓动听,声音也很迷人;眼睛里充满一种温柔的神色,特别是他那小胡子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它乱蓬蓬地贴在嘴唇上方,天生卷曲并向上翘起,金黄颜色中略带棕红,竖起的两个头端毛色逐渐淡下去,看上去极其漂亮。

他们谈论巴黎,谈它的郊区,谈塞纳河两岸,谈那些温泉城市,谈夏季的种种娱乐,以及各式各样谈起来永远没完没了、再也不会感到疲倦的日常琐事。

后来由于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先生手里端着一杯甜烧酒走过来了,出于谨慎,杜洛瓦就走开了。

刚和福雷斯蒂埃夫人谈过天的德·马雷尔夫人突然叫住他,问道:

“这么说,先生,您是打算在新闻这一行当中一试身手了?”

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讲了讲他的计划,接着又把刚才和瓦尔特夫人谈过的话和她聊起来。由于他对这个话题已经非常熟悉,所以谈起来更加驾轻就熟,还把刚刚听来的一些东西也当作自己的又重复了一遍。在谈话中他还不断地注视对方的眼睛,好像这样可以使他的谈话更增加一点深意。

她也轻松活泼地对他讲了许多奇闻轶事,使人一听就知道她是一个知道自己聪敏过人,也愿意时时逗趣取乐的女人。他们谈得逐渐随便起来,她把手搭在他的臂膀上,声音低低地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显出很亲切的样子。挨着这个关心着自己的少妇,杜洛瓦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恨不得马上对她表示忠心,能够保护她,以显示自己的价值。他对她的一些话总是不能及时回答,说明他已经走神了。

但德·马雷尔夫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喊了一声:“洛丽娜!”那个小姑娘随即走了过来。

“坐到这里来,孩子,靠窗口你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然产生了一个狂热的念头,想拥抱这个女孩,好像吻了她就如同吻她母亲一样。

他用既殷勤又慈爱的声音问道:

“小姐,您愿意让我亲亲吗?”

小女孩抬起头来,显得很意外的样子,怔怔地望着他。德·马雷尔夫人笑着说:

“你就回答:‘先生,我很愿意,不过只是今天一次,以后可不行。’”

杜洛瓦马上坐下来,把洛丽娜抱在膝头上,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额头上波浪形的秀发。

孩子的母亲惊讶地说:

“瞧,她竟没有逃走,这真是怪事。通常她只让女人亲她。您真是不可抗拒的,杜洛瓦先生!”

他脸红起来,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摇晃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福雷斯蒂埃夫人走近来看见这一情景,不禁惊得叫起来:

“哎呀,洛丽娜被驯服了,真是个奇迹!”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一支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想到他刚获得的初步胜利,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蠢话,把已经到手的工作和大好前程断送掉,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躬身向大家致意,轻轻地握了握女人们伸过来的纤细的小手,然后又使劲和男人们握手。他发现雅克·里瓦尔也诚挚地紧紧回握他的手,他的手是干而热的;诺尔贝尔·德·瓦雷纳的手则又湿又凉,好像要从他的指掌间滑掉;瓦尔特老头的手冷冰冰的软弱无力,握上去一点感情的反应都没有;而福雷斯蒂埃的手则厚实温暖。他的这个朋友低声对他说:

“明天下午三点钟,不要忘记了。”

“噢,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当他重新踏上楼梯的时候,他简直快活到了极点,真想冲下楼去。他两级一跨连跑带跳地往下走,但在三楼那面大镜子里突然发现有一位绅士正蹦蹦跳跳地迎面向他走来,他猛然收住脚步,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刚才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一样。

后来,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许久,看到自己果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不由得惊喜交集,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向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深深一躬,以示告别,就如同向那些大人物恭敬地告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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