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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乔治·杜洛瓦走到街上时,又为下一步做什么犹豫起来。依照他的性子,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跑上一会儿,尽情在梦想里驰骋:最好就这样一面憧憬未来,一面信步向前,同时享受一下夜间清新的空气。但瓦尔特老头要求他写那组文章的事总是在脑中摆脱不掉,于是他决定马上就回去开始工作。

他大步往回走,先走到环城大道,然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他住的布尔索大街。他住的那幢房子共有七层,里面住着二十户人家,都是人口不多的工人和城市平民。上楼的时候,他点起蜡绳来照明,肮脏的梯级上到处都是烟蒂纸屑以及厨房里的菜皮果壳。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真想赶快搬出去,住到有钱人住的那些干净整洁、铺着地毯的房子里去,这座楼里有一股从食物、厕所和人身上发出的混浊的气味,还有一种从陈年污垢和破烂的墙壁上发出的聚而不散的霉味,它们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幢房子的上上下下,任何穿堂风也难以把它吹走。

杜洛瓦的房间在六楼,面对西方铁路公司的又宽又长的壕沟,正好在巴蒂尼奥尔车站附近的隧道出口处的上方,望下去好像面临深渊似的。他打开窗户,臂肘支在生了锈的铁栏杆上向外眺望。

他的身下是黑魆魆的洞底,里面亮着三盏固定不动的红色信号灯,像巨兽的眼睛一般。远处又是几盏,再远处又是几盏。不断有一些长长短短的汽笛声从夜空里传过来,有的很近,有的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们都来自阿尼埃尔那边。像人的叫声有抑扬顿挫一样,汽笛声也有高有低。其中一声越来越近,凄厉的鸣声连续不断,而且每秒钟都在增大。很快一道又粗又黄的光束出现了,夹着轰隆隆的巨大响声飞驶而来,接着杜洛瓦看见一长串车厢急剧地冲进了隧道。

后来他对自己说:“嘿,工作去吧!”他把灯放在桌上,正当他准备动手写时,他才发现他家里只有一本信笺。

算了,他只好把信纸摊开当作稿纸用,拿起笔,蘸了蘸墨水,用他最漂亮的字体在纸的上方写下了:

《非洲从军回忆录》

接着寻思开头第一句怎样写。

他一只手托住额头,眼睛死死盯着摊在他面前的那张白纸。

说些什么呢?他刚才在宴会上讲的那些话,不管轶闻也好,事实也好,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想:“该从我动身的时候谈起。”于是他写道:“时为1874年5月15日前后,衰竭的法兰西经历了严重灾难的可怕岁月,正在休养生息之际……”

他突然又停下笔来,不知如何才能引出下文,诸如他上船的情形,旅途见闻和最初的感受等等。

考虑了十分钟之后,他决定把文章的开场白放到明天去写,马上着手对阿尔及尔作一番描述。

于是他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但是别的又写不出来了。那座美丽明亮的城市,那一大片低矮的平房像瀑布似的从山坡高处一泄而下,一直伸展到海边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但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所见到的一切以及他当时的种种感受。

想了半天,好不容易又加了一句:“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居民是阿拉伯人。”写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他看见小铁床中央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陷下去的地方,扔着一团他每天穿的衣服,又皱又瘪,难看得像陈尸所里的破衣烂衫;那张麦秸靠垫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丝质礼帽,帽口朝天,如同正等待着接受布施。

房间的墙壁上糊着一种灰底蓝花的墙纸,上面斑斑驳驳,污渍和花纹一样多。这些可疑的斑点年深月久,弄不清原来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摁死的虫子或溅上的油滴,也可能是沾上发蜡的指印或洗涤时从脸盆里溅出来的泡沫。这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可耻的穷酸相,巴黎带家具出租房屋特有的穷酸相。面对他这种贫穷的生活,杜洛瓦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想,一定得马上脱离这种处境,从明天起就得结束这种贫困低贱的生活。

突然他又迸发出一股工作热情,回到桌前坐下,重新搜肠刮肚地寻思一些词语来描述阿尔及尔奇特美妙的景象。它是非洲的门户,而非洲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的大陆,是游牧的阿拉伯民族和尚未有人知晓的黑人居住的地方,它还未经勘探,但极其诱人。人们有时只是在公园里向我们展出那里的一些奇特的动物,这些珍禽异兽好像是专门为神话故事而创造的,诸如样子像鸡却又形态怪异的鸵鸟,形同山羊但比山羊神妙得多的羚羊,长相叫人既吃惊又好笑的长颈鹿,以及神态稳重的骆驼、硕大无朋的河马、体型笨重的犀牛,还有人类可怕的兄弟大猩猩等等。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了点头绪,如果口头讲或许会说出点名堂来,但要动笔写成文字他就一筹莫展了。他恨自己无能,急得抓耳挠腮,后来重又站起来,两手全是汗。血直往太阳穴里涌。

他的视线落在洗衣女工的账单上,这是看门人当晚送上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灰心绝望,顷刻之间他的喜悦的心情随同对自己的信心和对前途的抱负一齐消失殆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有任何成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他感到自己空虚、无能,一无可取,注定了要一生潦倒。

他又转身到窗前凭栏眺望。就在这时,突然汽笛一声长鸣,一列火车轰隆隆地从隧道里钻出来。它将穿过郊野和平原,向远方的海边驶去。杜洛瓦这时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母。

这列火车就要在他父母身边经过,因为铁路离他家只有几法里[15]远。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山坡上的小房子,它位于康特勒村口,俯瞰着鲁昂[16]和塞纳河下游的辽阔谷地。

他的父母开了一家类似咖啡馆那样的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店”。每逢星期天,附近郊区的小市民都到这里来吃午饭。他们早年曾指望把他们的儿子培养成一个绅士式的人物,送他去上中学。他的学业结束了,但毕业会考却没有通过。于是他怀着当军官的愿望跑去服兵役,一心想成为上校、将军,但五年服役还远远没有到期,他就对干军人这一行感到厌倦,又梦想到巴黎来求得发迹。

服役期一满他就来到巴黎,尽管他的父母恳求他不要来;他们对他的梦想早就破灭了,现在只希望他能留在身边。但这一次是他自己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通过某种机缘他能够获得成功,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机缘,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确信自己可以促成这种机缘的产生。

他在团队驻地曾经有过一些好成绩,几次遇到了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运气,甚至在较高的阶层里还有过几次艳遇。他勾引过一个税务官的女儿,她甘愿抛弃一切和他私奔;他还和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妻子勾搭成奸,这个女人后来因为被他遗弃,曾企图投河自尽。

他的那些同伴谈起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一个机灵鬼,一个滑头,一个随机应变的人”。事实上他也决心让他自己做一个机灵鬼、一个滑头、一个随机应变的人。

由于受到驻地生活日复一日的磨练,又耳濡目染士兵们在非洲劫掠百姓财物的种种事例,那些不义之财,那些欺骗行径,使他那诺曼底[17]人的天性更加膨胀起来。而军队中流行的荣誉观念,军人们假充好汉的心理,爱国主义的感情,士官中流传的侠义故事,以及职业上的虚荣心等等,也不断熏陶和激励了他的天性。终于使他的脑子成了一个三屉箱子,里面兼收并蓄,无所不有。

但是在他思想里占主要地位的还是向上爬的野心。

现在他像每天晚上一样,不知不觉又想入非非起来。他梦想着,自己交上了桃花运,在街上遇见了一个银行家的或者某个贵人阔佬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终于嫁给了他,使他内心的希望一下子便变成了现实。

突然,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把他从梦想中惊醒。一辆没有挂车厢的火车头,像一只出洞的大兔子,从隧道里冲出来,正顺着铁轨,全速向它休息的机库驶去。

这时,那个经常萦回在他脑际的模糊而甜蜜的希望又攫住了他。他随手向黑暗中送去一个飞吻,这是一个给他期待中的女人形象送去的爱情之吻,一个给他日思夜想的财富送去的希望之吻。然后他关上窗户,一面开始脱衣服,一面喃喃地说:

“算了,明天早晨精神会好一些。今天晚上我的脑子不好使,说不定也由于多喝了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是做不成事情的。”

他上了床,吹灭灯,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就好像一个怀着强烈希望或是一个满腹心事的人总是醒得很早一样,杜洛瓦第二天一大早就醒来了。他跳下床,打开窗户,用他的话说,是为了“喝上一大杯新鲜空气”。

对面,在宽阔的铁路壕沟的另一边,罗马街的房屋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闪亮的白色油彩。右面远处,可以看到阿尔让特伊的山丘、萨诺瓦的高地和奥尔日蒙的磨坊,它们全都被一层略带蓝色的薄雾笼罩着。这层薄雾飘飘忽忽,悠悠荡荡,像是一块被扔在地平线上的小小的透明的面纱。

杜洛瓦在窗前伫立了几分钟,注视着远方的田野,嘴里喃喃地说:“像今天这样的晴天,那边天气一定很好。”后来他想起还要工作,而且要马上动手,于是立刻叫来看门人的儿子,给他十个苏,叫他到他办公室去替自己请病假。

他在桌前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就一只手托住脑门,冥思苦想起来。但白费力气,想了半天什么都想不出来。

不过他并不气馁,心想: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我没有写文章的习惯罢了,这个行当和其他行当一样,也需要学一学才行。开头几次得有人帮我一下。我去找福雷斯蒂埃,他只要十分钟就会替我把文章的架子搭好的。”

于是,他穿上衣服。

走到街上时,他才发觉此刻到他朋友家里去未免太早,因为他一定睡得很晚,于是他就在环城大道的树下慢慢地踱起步子来。

时间还不到九点,他走到蒙索公园,那里刚洒过水,空气非常清新湿润。

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开始梦想起来。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无疑是在等一个女人。

她来了,蒙着面纱,步子很急,匆匆忙忙和那个年轻人握了一下手之后,就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了。

这时,从杜洛瓦的心底里陡然涌起了一股汹涌的对爱情的渴求,他需要一种高雅、温馨、细腻的爱情。他站起来重新上路,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福雷斯蒂埃:这家伙还真有点福气!

当他走到福雷斯蒂埃家那幢房子的门口时,他正好从里面出来。

“是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杜洛瓦因为恰巧遇到他要出门,心中不免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因为……因为……我的那篇文章写不出来了,你知道,就是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文章。写文章也像做其他事情一样,需要实践。我会很快熟悉起来的,这点我有把握,不过因为才开头,我不知道怎样着手。我想到的内容很多,应有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有点犹豫。福雷斯蒂埃狡黠地笑了笑说:

“这个我明白。”

杜洛瓦又接下去说:

“是啊,开始时每个人大概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我来……我来请你帮我一下……只消十分钟你就能帮我把架子搭起来了。你指点我一下应该采取哪种表达方法。你可以很好地给我上一堂文体课,没有你,这篇文章我简直没法写。”

福雷斯蒂埃脸上始终带着快活的微笑,他拍了拍这个老伙计的胳膊,对他说:“去找我的妻子,她会像我一样帮你把事情办妥的,这种活儿我已教会了她。今天上午我没空,不然我倒十分愿意帮你忙的。”

杜洛瓦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畏畏缩缩的,不敢照他的话去做。

“不过,在这个时间,我去见她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完全可以。她已经起来了,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替我整理笔记。”

这一个仍然不肯上楼,说:

“不……这不行……”

福雷斯蒂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身子扳转过去,一面推他走向楼梯,一面说:

“放心去好了,大傻瓜,我叫你去你就去。你总不能逼着我再爬三层楼去替你介绍,并说明情况吧!”

这么一说杜洛瓦才下了决心,就说:

“谢谢你,我去好了。我就对她说是你逼我去的,完全是你逼我去找她的。”

“好,好,她不会吃掉你的,放心好了。不过千万不要忘记,下午三点钟。”

“知道了,放心吧。”

福雷斯蒂埃急急忙忙地走了。杜洛瓦也向楼上走去,他一级一级慢吞吞地向上爬,一面走一面捉摸着他该讲的话,同时又提心吊胆,不知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一个系着蓝围裙,拿着扫帚的仆人为他开了门。

“先生出去了。”他没等杜洛瓦开口就说道。

杜洛瓦仍然说:

“请你问一下福雷斯蒂埃夫人,她能不能接见我,并请你告诉她,我在路上遇到了她的丈夫,是他叫我来的。”

然后他等着。仆人又回来了,他打开右边一扇门同时告诉他说:

“夫人正等着先生。”

福雷斯蒂埃夫人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这个房间不大,周围有许多红木书架,书架上满满地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图书。把墙壁几乎完全遮住了。这些书都是精装本,颜色各不相同,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使这一排排本来很单调的书籍色彩纷呈,很是悦目。

她转过身来,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把手伸给杜洛瓦。她穿着一件带花边的白色晨衣,赤裸的臂膀从宽大的敞口袖子里露出来。

“这么早?”她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怪你,只是随便问问。”

他结结巴巴地说:

“噢!夫人,我本来并不想上来,可是我在楼下遇到了您的丈夫,他逼着我来。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简直不敢说出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指着一把椅子说:

“请坐下说吧。”

她灵活地转动着两个手指间夹着的一支鹅毛笔,面前摊着一张大纸,上面才写了一半,是因为杜洛瓦来访才中断的。

她坐在这张办公桌前从从容容地工作,看上去如同在自己卧室里一样自在随便,就像在客厅里处理日常家务一样。一股幽香从她的晨衣里逸出来。这是才梳洗过的那种清新的香气。杜洛瓦尽量猜想着,仿佛看到了她裹在轻柔料子里的那个焕发着青春光彩的、丰腴而又温暖的肉体。

因为他没有吭声,她又说道:

“请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他犹犹豫豫地咕哝着说道:

“是这样的,……不过,说真的……我不敢……就是为了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上……又很早起来写……但我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我把那些底稿全撕了……我,我没有干过这种工作,于是我就来找福雷斯蒂埃帮忙……就这一次……”

她觉得很有趣,放声大笑起来,心里既高兴又得意。她打断他的话说:

“于是他就叫您来找我了……这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告诉我您比他更能帮助我解决困难……可是我,我不敢,我不想麻烦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站起身来,说道:

“这样的合作一定很有趣。您的想法叫我很高兴。来吧,请您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报社里的人认识我的笔迹。我们就动手帮您搞一篇出来,可是这篇文章一定要一炮打响。”

他坐下来,拿起一支羽笔,在面前摊开一张纸,等待着。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做准备工作。随后她伸手从壁炉架上拿起一支香烟并把它点燃。

“不抽烟我不能工作。”她说,“我们开始吧,您打算写些什么?”

他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啊,正是因为这点我才来找您的。”

她接着说:

“是的,我会帮您把事情安排好。我负责调味,不过您得向我提供菜肴的原料。”

他呆在那里觉得很为难,最后才迟疑不决地说:

“我想讲讲我的旅行,从动身讲起……”

她面对着他,在这张大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两眼盯着他说:

“好的,请先把这些事讲给我听听,您明白吗?这是专门讲给我一个人听的,要慢慢地讲,不要有任何遗漏,由我来选择需要的东西。”

但他仍然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她就像一个听忏悔的神父一样,向他提一些简明扼要的问题,促使他回忆起一些已经忘记的细节,一些遇到过的人,甚至只见过一眼的面孔。

她就这样逼着他讲了十来分钟,突然打断他的话说:

“现在我们就开始吧。首先,我们假设您是在向一个朋友讲述您的种种印象和感想,这样就可以让您说上一大堆傻话和琐事,发表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而且可以尽量使文章显得生动自然。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想知道阿尔及利亚是怎么回事,这很容易。我可以把我的日记寄给你。我住在一座用干土垒起来的非洲小茅屋里,成日无事可做,就把我每天每时的生活记下来。其中有的地方可能有点儿夸大,管他呢,反正你没有必要把它拿给你认识的夫人小姐们去看……’”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把熄灭了的香烟重新点着。随着她的话音一停,鹅毛笔在纸上刺耳的沙沙声也戛然而止。

“我们继续吧。”她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一块很大的属地,位于那一大块尚未被人了解的地区的边缘,这个地区人们通常称之为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神秘大陆的门户,一个洁白迷人的城市。

“‘不过要了解非洲首先还得自己去,这对于每个人来说可绝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出色的骑术教练,我们上校的马就是我调教的;但一个人尽管是个好骑手,却不一定是个好水手,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你还记得那位军医桑布勒塔斯,也就是我们管他叫“吐根[18]大夫”的人吗?当我们认为时机合适,想到他那个舒服的诊疗所去住上一天享享福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他看病。

“‘他坐在椅子上,两条穿着红色长裤的肥腿叉开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胳膊支成桥形,双肘朝天,一面咬着唇上的白胡子,一面骨碌碌地转动着他那木球样的大眼睛。

“‘你总该记得他的那个药方吧:

“‘该士兵患肠胃失调症,请给予根据我的三号处方配制的催吐剂,服后休息十二小时,自可痊愈。

“‘这种催吐剂是至高无上的,至高无上和不能违抗的。既然一定要吃,那就吃吧,何况用过吐根大夫的处方,十二小时的休息享受就可以稳稳到手了。

“‘不过,亲爱的,要到非洲去,必须忍受四十小时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催吐剂,而这是大西洋轮船公司配制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对自己的构思感到十分满意。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来,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踱起步子来。她一边口授,一边吐出一缕缕的烟雾。烟雾开头从她紧闭着的嘴唇中央一个小圆孔里笔直地冒出来,接着扩散开,随着上升到空间,逐渐变成一丝丝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像蛛丝般的水汽。有几次她用手掌一挥,把这些经久不散的轻烟驱散掉;又有几次,她用食指狠狠一劈,把它们斩断,随后又凝神注视着被斩成两段,已变得难以辨认的烟雾慢慢地消散。

杜洛瓦抬起头,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注视着她在这场漫不经心的游戏中身体的动作和面部的表情。

她此刻脑中正在想象着旅途中的种种曲折,描绘着由她虚构出来的几个旅伴,并在编造一段与一个到非洲去和丈夫团聚的步兵上尉的妻子发生的桃色事件。

后来她坐下来,向杜洛瓦询问关于阿尔及利亚地形的问题,因为她对此一窍不通。但不到十分钟,她已经和他知道得一样多了。她用不太长的篇幅介绍这块殖民地的政治和地理情况,为了让读者了解,同时也为他们理解后面文章中可能提出的重大问题做好准备。

接着她又继续编造了一段奥兰省[19]的游记,这是一次异想天开的旅行,主要为了写各种女人,有摩尔族女人,犹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

“只有这些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她这样说。

最后她用在高原脚下赛义达城的一次短暂的小住,以及上士乔治·杜洛瓦和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的一个西班牙女工之间的一次动人的风流韵事作为结束;她描述了他们夜里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幽会的情形: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在他们周围的岩石堆中不断地嗥叫、狂吠。

口述到这里,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分解。”接着站起来说道:“文章就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先生,请签名吧。”

杜洛瓦迟疑不决。

“您倒是签名呀!”

他这才笑起来,在纸的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乔治·杜洛瓦。

她继续抽着烟,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始终盯住她看,不知说什么话感谢她才好,只觉得在她身边很幸福,心中充满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激之情,连同肉体上也由于这种刚开始的亲密友谊感到非常惬意。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包括被书籍遮住的墙壁,似乎都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些椅子、家具、飘浮着烟草味的空气都带有某种来自她身上的特殊味道,它是那么甜香好闻,那么使人陶醉。

她突然问他:

“您觉得我的朋友德·马雷尔夫人怎么样?”

他吃了一惊,答道:

“这……我觉得她……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

他很想加上一句:“不过还不及您。”但他不敢。

她又说道:

“您不知道她是多么与众不同,既古怪又聪敏!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简直像个波希米亚女郎。正因为如此她的丈夫不怎么喜欢她,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到她的优点。”

杜洛瓦得悉德·马雷尔夫人已经结过婚感到很惊讶,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问道:

“哦……她结过婚了?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和眉毛,表情意味深长,叫人捉摸不透。

“噢!他是北方铁路局的督察。每个月到巴黎来住一个星期。他的妻子把这一个星期叫做‘义务兵役’,或者称作‘一周苦役’,再不然就把它说成是‘神圣的一周’。当您进一步了解她之后,您就会发现她多么机灵可爱。这几天您去看看她吧。”

杜洛瓦已经不想走了,他好像要永远留在这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

但房门突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绅士模样的人未经通报便走进来了。

这个人看到有个男人在这里就站住了。福雷斯蒂埃夫人有一刹那间显出发窘的样子,从肩膀到脸部都有点发红,但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

“请进来呀,亲爱的。我给您介绍夏尔的一位好朋友,乔治·杜洛瓦先生,一位未来的新闻记者。”

然后又用不同的语调对杜洛瓦说:

“我们最要好、最亲切的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个男人一面彼此敬礼,一面都在仔细地打量对方。杜洛瓦马上告辞了。

他们没有挽留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握了握这个年轻妇人伸过来的手,又对着这个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这个人仍摆出一副高贵人物的冰冷严肃的面孔。杜洛瓦心里乱糟糟地走出来,好像刚才干了一件什么蠢事似的。

回到街上以后,他觉得心中郁郁寡欢,很不舒服,好像被一种模模糊糊的伤感纠缠着。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寻思着,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忧伤的感觉呢?他找不出原因来。但德·沃德雷克伯爵那张严峻的面孔总是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伯爵虽然已略显衰老,头发灰白,脸上却带着那种颐指气使的百万富翁特有的自负而傲慢的神色。

后来他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打断了他和福雷斯蒂埃夫人的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投机的亲密交谈,所以使他如同掉进冷水里一样伤心失望。有时候我们听到一句闲言碎语,瞥见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哪怕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会使我们产生这种情绪。

而他似乎觉得,不知什么原因,这个人发现他在那里同样也感到不高兴。

三点钟以前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而现在时间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他口袋里还剩下六法郎五十生丁,于是他去了一家名叫“杜瓦尔”的廉价饭店吃午饭。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三点钟一到,他就踏上了《法兰西生活报》那座引人注目、起着招徕顾客作用的楼梯。

办公室的听差都坐在一条长凳上,抱着双臂等待使唤;与此同时,在一只类似讲台的小桌子后面,一个传达正将刚才收到的信函分类。这种场面安排真是完美无缺,足以使来访者敬畏不已。所有人都举止得体,彬彬有礼,而且仪态高雅,气度不凡,完全是一副大报馆前厅的接待人员的派头。

杜洛瓦上前问道:

“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回答说:

“经理先生正在开会,请先生稍坐片刻。”

他指了指候见厅,那里已坐满了人。

这些人中有表情严肃、胸佩勋章、一副自以为了不起样子的人;有衣冠不整,不露衬衣,礼服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的人,他们胸前污迹斑斑,叫人联想起地图上的犬牙交错的海陆图形。有三个女人夹杂在这些男人当中。其中一个很漂亮,面带笑容,涂脂抹粉,看上去很轻佻;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人神情凄苦,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也精心打扮过,身上带着当过演员的人通常都有的那种虽然年老色衰,却依然矜持做作的姿态;她们总想永葆青春,但这种青春是虚假的,早已变质,并发出一种酸腐的气息了。

第三个女人戴着孝,一副伤心的寡妇的样子,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杜洛瓦心里想她一定是来请求施舍的。

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被叫进去。

杜洛瓦想了个主意,回过去再找那个传达。

“瓦尔特先生约好我三点钟来见他的,”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看一下福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

于是传达叫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来到一间大厅里,里面有四个职员围坐在一张绿色大桌子旁边写东西。

福雷斯蒂埃站在壁炉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正在玩比尔包开[20]游戏。他玩这种游戏技巧娴熟,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那个黄杨木做的大球接住。他数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口说道:“二十六。”他的朋友抬眼看了他一下,但并未停止他那胳膊的有规律的动作。

“噢,你来了!——昨天我一连接住了五十七次。这里只有圣波坦玩得比我好。你已经见过老板了吗?你没有见过老废物诺尔贝尔玩比尔包开,世界上再没有比看他玩球更有趣的事了,他张着嘴,像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一个编辑掉转脸来对他说:

“喂,福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一个球要卖,一个非常精致的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岛[21]上的木材做的,据说以前是西班牙王后的。要价六十法郎,不算贵。”

福雷斯蒂埃问道:“这个球现在在哪里?”这时由于他第三十七下没有接住,他歇下来,打开一个大柜。杜洛瓦看到大柜里有二十来个精致的比尔包开球,都编着号码,整齐地排列着,俨然是一套小古玩。他把手里的这套放回原处后,又问了一句:

“这个宝贝现在在哪里?”

那个新闻记者回答道:

“在滑稽歌舞剧院一个售票员家里。你如果要的话,我明天给你带来。”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只要它真好,我就买下来,比尔包开球是从不嫌多的。”

说完他掉转头对杜洛瓦说:

“你跟我来,我把你带到老板那里去,要不你会一直等到晚上七点钟的。”

他们又穿过候见厅,看见原来那些人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在那里,那个年轻女人和上了年纪的女演员一看见福雷斯蒂埃,马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来。

他一前一后把她们两人带到窗口。尽管他们留意着把讲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杜洛瓦还是听得出福雷斯蒂埃亲昵地用“你”来称呼她们。

随后,他的朋友带着他,推开了两道包着软软的衬垫的门,走进经理办公室。

开了一个钟点的会议原来是老板和几个戴平顶帽的绅士们在打牌,这几个人杜洛瓦头天晚上都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里拿着牌,玩得专心致志,动作非常熟练;而他的对手看来是个玩牌的老手,灵活机敏地摆弄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纸牌,把它们打出去,收回来,样子潇洒自如。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坐在经理的圈椅上写一篇文章,雅克·里瓦尔仰面朝天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闭着眼睛在抽雪茄烟。

在这个房间里可以嗅到那种空气不流通的味儿,家具的皮革味,还有陈旧的烟草味和油墨味。这是所有做记者的都熟悉的编辑部里的那种特有的气味。

镶嵌着铜饰的红木桌子上堆积着小山般高的乱七八糟的文件纸张,有信函、邮件、报纸、杂志、发票以及各式各样的印刷品。

福雷斯蒂埃和几个站在打牌人背后的赌客一一握了手,随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打牌;后来瓦尔特老头赢了,他就立刻凑上去介绍说:

“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经理的眼睛立即翻到镜片的上方,盯了这个年轻人一眼,然后问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您带来没有?如果今天同莫雷尔的发言同时发表,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瓦从口袋里掏出一折成四的稿子,说道:

“在这里,先生。”

老板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笑着说:

“很好,很好。您是个守信用的人。福雷斯蒂埃,你要不要代我再审阅一下?”

福雷斯蒂埃急忙回答道:

“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熟悉业务,这篇文章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好。”

这时牌桌上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一个中间偏左的众议员,正在发牌,经理一面从他手中接牌,一面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好极了。”

福雷斯蒂埃趁下一局牌还没有开始,弯腰附着他的耳朵说:“您答应过我请杜洛瓦来代替马朗博,那我就按同样待遇把他留下来,您看怎么样?”

“行,就这样。”

瓦尔特先生又开始玩牌了,这时福雷斯蒂埃便挽起他朋友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好像没有看见杜洛瓦或者没有认出他似的,连头都没有抬。雅克·里瓦尔则相反,他抓住这个年轻人的手使劲地握,表示今后如果杜洛瓦有什么事情的话,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们重又穿过候见厅,由于所有人都抬眼望着他们,福雷斯蒂埃朝着那个最年轻的女人说道:“经理待一会儿就要接见您,此刻他正和预算委员会的两个委员在开会。”他故意提高嗓门,好让那些耐着性子等待的人都听到。

说完这话,他便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忙碌样子,急匆匆走过候见厅,好像要赶去草拟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似的。

他们一回到编辑室,福雷斯蒂埃马上又拿出他的比尔包开重新玩起来,他一面数着次数,一面断断续续地对杜洛瓦说:

“好啦。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来,我会把你该跑的地方和该采访的人,哪些白天去,哪些晚上去,哪些早上去,一一告诉你的。……一,……我先给你一封介绍信,你去见一下巴黎警察局第一处处长,……二,……他会安排你和他的一个下属取得联系。你得和这个下属搞好关系,这样才能搞到这个局里所有部门的重要新闻,……三,……当然,我指的是官方和半官方的新闻。至于详细情况,你可以去问圣波坦,他都知道,……四,……你待一会儿,或者明天就可以去找他。最要紧的是你得学会一种本领,就是能够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的嘴巴里掏出话来,……五,……而且到处都要闯得进,就连那些关着大门的地方也要能钻进去,……六,……你干这种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固定工资两百法郎,如果你自己采访到有趣的新闻,每行还可以得到两个苏的稿费,……七,……再有,如果指定题目要你写文章,每行稿费也是两个苏,……八。”

说到这里他不再讲了,专心玩起球来,他继续不慌不忙地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到十四下没有接住,他不禁骂了起来:

“该死的十三,它总叫我倒霉,真他妈的见鬼,我将来肯定要死在十三这个数字上。”

一个干完了活的编辑也从柜里拿出一副球来,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尽管已三十五岁了,但看上去却像个小孩子。另外好几个记者也加入进来,一个接着一个去找自己的玩具,很快一共有了六个人,他们肩并肩站着,背靠着墙壁,一齐用相同而有规律的动作把球抛向空中。这些球有红的、黄的、黑的,都是木头的天然本色。一场竞赛自然形成了,两个还在工作的编辑站起来替他们做裁判。

福雷斯蒂埃赢了十一分。那个一副孩子相的小个子输了,他打铃叫来了听差,吩咐道:“来九杯啤酒。”说完他们一边等着饮料,一边又重新玩起来。

杜洛瓦陪他的新同事们喝了一杯啤酒,随后问他的朋友:

“我该做点什么?”

他朋友答道:

“今天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做,你想走就走好了。”

“不过……我们的……我们的那篇文章……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发稿?”

“是的,不过你不要操心了,校样由我来修改,你去写明天的续篇吧。像今天一样,你明天下午三点到这里来。”

杜洛瓦和这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一握手,随后轻松愉快地走下了那座漂亮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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