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一浪高过一浪。严绯仰角躺在小屋的床上,手里随便翻看着一本《你不知道的阿拉伯语》。
严留山已经几天没回来了。不过这是常事,最长的时候半个月不回也是有的。
室内温度已接近34度,空气闷热难当。家家户户的电风扇彻夜不停,奈何连风都是热的。
严绯翻了个身伸手将书桌上的本子取下来,随手记录着书中晦涩难懂的问题,翻了翻这些天的记录,已经凑够一页了。
……
每年的酷暑是福利院的孩子最难熬的日子。
睡房里没有电扇,潮湿与高温让空气中原本充斥的臭味更加浓郁。年仅七岁的小绯正和另外几个女孩在水房里揉搓着一张张被屎尿浸染的床单。
这是智力正常的孩子必须承担的工作。
「来绯,出来一下。」
【来】是福利院出资人的姓氏,所有弃儿都是出资人的【孩子】。
来绯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周老师,忙将手冲干净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从小板凳上跳了下来。
「回去换身干净衣服,来院长室。」
来绯的心里像是漏了一拍,水房里的孩子立刻齐刷刷地看向她,周老师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大家非常清楚。
有领养人来了,小绯符合了领养人的要求。
院长室窗台上的三色万寿菊散发着花香,被空调送出的凉风带到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沙发是那样地柔软,这是她头一次坐在这里。
办公桌前,那个名为严留山的男人正不断地和院长争取着,并不断看向自己,眼中难掩迫切。
严留山没有工作,有伤人前科,经济来源是【玩牌】。
这是他的说法。
院长皱着眉头,心中早把这个词替换成了【赌博】。
院长将面前这位眼角有疤痕的男人带来的单据递回给他,却又被他不断推回来。
这是一份银行开出的单据,有关于这位先生的存款,以及五年的流水账,除了单据还有一本老旧的房产证。
单据显示,这位姓严的男人有一笔在当时看来不菲的财富,而流水账更是五年来不断的加号,虽然每次数额不大却是持续有增无减,从未有过一笔支出。
福利院虽本着‘让孩子回归普通家庭’而鼓励领养,但严先生是否能够给孩子一个‘普通家庭’还有待斟酌。
院长脑中飞快地做着衡量,‘孩子已经七岁,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被领养的概率已经很低,更何况她还【有病】……’
院长抬头看了一眼严留山眼角的疤痕,再一次陷入沉思‘这个无业游民的存款来路不明,退一步讲,就算存款不断增加,但久赌必输,难保他哪天就赌个倾家荡产,到时候孩子不是被我推入火坑?’
「这个孩子有先天性造血障碍性贫血...而且她性格很孤僻。」院长试图令男人放弃,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接过话。
「没关系!」没有任何犹疑。
「您的情况...您知道...」院长对【前科】这个词显然难以启齿,「我们还是需要一份警方给出的【意见】。」
「我知道,我两天之内,不,明天,明天我就把【意见】带过来。」男人没有表现出丝毫介意。
「最后还是要征求一下孩子的意愿。」
男人突然怔住,缓缓低下了头,显得有些紧张,甚至是害怕。「好。」他缓缓说道。
起身离开的时候男人回头再一次望向自己。女孩被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看似冷静的眼中饱含着女孩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等我。」他道。
……
“咚!”石子撞击砖墙的声音,严绯迅速甩脱回忆的丝线从窗口探出头向下望去,一个穿着白球衣的男孩站在窗户正下方,看见她后狂打手势。
回了他一个手势之后严绯离开小屋径直朝客厅的冰箱走去,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严绯刚好倒满了一杯冰镇白开水。
宁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呼~下火一样!」
严绯随即看到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白色塑料袋,「又偷店里的东西?」
「我妈让我拿的,我说晚上在你这吃。」宁昊打开冰箱把塑料袋里的几个罐头放进去。
「怎么不在家里吹冷气?」严绯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客厅里的只有八个台的老旧电视机随便选了一个台。
「我妈舍不得开,说费电。还是你这里凉快,比我家低了两三度起码!」宁昊摇了摇手中的袋装方便面,得意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这个特别好吃!还有豆豉鲮鱼罐头,吃完饭还有梨罐头,嘿嘿。」
只要严绯看着自己超过5秒,宁昊就会不好意思,虽说几年前就在一起玩,但最近这两年总觉得被盯就会脸发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宁昊下意识地低下头。
客厅的窗帘是淡蓝色的棉布,薄薄的一层,随着微风轻摆。灼热的阳光透过来也变得柔和得多,严绯的影子被斜射进来的光线拉得长了一些,更显得纤细而瘦弱,宁昊看着影子里的长发女子有些出神,倩影中,长发少女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浮动,这本该是令人心怡的景色,然而此时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严绯的短发,就算被影子拉得再长也断然不会变成长发,何况是及腰。
察觉到男孩异样的神色,严绯转身走进阴影中的沙发,坐了下来。宁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中愧疚,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女孩似乎专注于电视里的内容,不再有任何举动。宁昊待在原地兀自尴尬了一会儿便又厚着脸皮当做没事人一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硬地搭话「啊啊!我妈也特爱看这片儿!这老头儿特神!」
「是吗。」
如果不高兴,严绯是不会理人的。宁昊心中一喜便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瘫在沙发上随口道「真舒服,可比吹冷气凉快。」
「毕竟是阴气。」严绯幽幽答道。
宁昊心里咯噔一下——‘她在生气’。
只要严留山不回家,严绯就会积攒怒气,时间越久怒气越盛,这是一种常态。但她惯于隐忍,所以不到实在压制不住不会流露出来。不过在宁昊面前,她往往不会太勉强自己,一有机会就会把情绪端到台面上。
宁昊回想起六年前那弱小的身形,总是低着头走在阴影里面,叫她也不理人。
卧室的门没有关,宁昊一眼便看到摊在床上书本,「又在看这些了,有什么用?你和叔要去那儿?」
「不知道,严留山让学的。」
宁昊有些不安,脑海中仿佛看到阿绯离开时的背影,或许很快,比自己想象得快…
「他要带你去国外住,你也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
「他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照单全收是吧?」
严绯眼中腾起一片肃杀,语气阴森「你想说什么?」
「你这样完全是在依赖他,你没必要只看着他一个人!」宁昊几乎是吼出来。
严绯霍然站起,话不多说,一把抓住宁昊肩膀处的衣服把他从沙发上揪了起来,大力拉向门边。宁昊跟她一样,也是气个半死。严绯像是发了死力,三两步就把宁昊拖了过去,门把一拧就要把人扔出去。
门外站着一人,手里拿着钥匙,定格在即将插入锁孔的动作。
严绯迅速松开宁昊,在一瞬间收敛怒气,换成了平时的模样。但她眼底的欣喜,宁昊看得清清楚楚。
严留山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严绯接过他手上的塑料袋,开始把里面的食材取出来。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自在,是宁昊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小昊来啦,留下吃饭吧。」
「不了叔,我是来送东西的,这就走了。」
严留山也不挽留,他看上去很疲惫,只略点点头。
宁昊关门前又回头看了看严绯,只见她眼也不抬,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抹布,算是作别。宁昊心中黯然,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