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挚一坐在床边守了半夜。
床上的人状态很差,呼吸总是调整不好,嗓子发出破锣般的喘息声,时不时流出两行清泪,不知正在发什么梦,总归不是什么美梦。自己连日来也很疲倦,想窝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却总是被他半夜发出的阵阵惨叫惊醒,睡不踏实。张智芃发梦的时候总是用力按着胸口痛得浑身发抖,邹挚一只好每每强行唤醒他,再温言安抚,如此反复到了后半夜张智芃才睡踏实。邹挚一也不敢到沙发去睡,只好从衣柜又抱了套被褥出来席地而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自客厅传来,邹挚一一个激灵坐起,他先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见其仍眉头紧锁但呼吸已经平稳,这才谨慎起身悄悄探头观察。客厅与开放式厨房连接,此时厨房里一个身影正在忙碌。
严绯道:「起来了?早饭待会儿就好,先去洗漱吧。」
邹挚一这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她加了些料在锅里,又补充道:「浴室的矮柜里有新的牙刷和毛巾,随便用。」
鬼做的东西能吃吗?话说回来,和一只杀人鬼共处一夜,自己却完全忘了向上面汇报情况,这合理吗?邹挚一看着镜中的自己,清洗过后疲态褪去了不少,说起来自己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看着洗手台旁边竹篓里的刮胡刀,这大概是严留山的吧,如果严留山没死,真正的严留山又在哪儿呢?
「看来大家都喜欢对着镜子想事情,为什么?」
邹挚一猛地回头,见严绯正斜倚在门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轻笑了一下没等他回答便道:「你在浴室站了很久了,我来看看你怎么了。饭做好了,出来吃吧!」说着就转身走开了。邹挚一见她径直往张智芃那边去了,忙追出来跟上,严绯已经几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推了推床上的人:「张警官?张智芃?」
张智芃缓缓睁眼。
幻境中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不是因为严绯又做了什么,只是那一幕深深刻在张智芃的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用尽全力对抗后,场景不但没有消失,杜胥反而发出了哀嚎,就像是情绪终于崩溃,再也抑制不住了。
「对不起啊智芃!师兄不是故意的!师兄不知道是你啊!我产生幻觉了!我不是……我不是……不是……」突然,杜胥举起了长刀。
张智芃心中一凉。
紧接着,杜胥割断了颈部大动脉。在心脏泵血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喷射到10米以外,到处都是。但杜胥没有停手,他握紧刀柄,继续深深割下去。他用力过大,整个刀刃嵌在脖颈中,短短几秒脖子已被他割断了一半。
然而他没有停下来。
刀子似乎卡在胫骨处,半天割不过去。杜胥像是发了狠,想大吼一声发力,然而嘴巴张大,吐出的不过是大口大口的鲜血罢了。杜胥将双手全部握住刀柄,手臂青筋暴起,“咔嚓”一声,胫骨应声而断,而他的头,也终于一歪,耷拉到一边,就此断气。
严绯幽灵般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既然都是要死,何必拘泥于方式呢?你说是吗?’
「醒醒吧,早上了。」严绯见他醒了,便直起身转头走了出去。
邹挚一忙过去把张智芃扶了起来。
「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张智芃浑浑噩噩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他:「邹挚一?」
「是我。你这是怎么了?」邹挚一关切的问,这是昨晚以来张智芃第一次清醒。
「我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了。」张智芃叹口气,声音低沉,一言难尽:「她折磨了我很久。」
「才几秒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邹挚一诧异道。
张智芃难以置信:「几秒钟?只过去几秒钟?!」
邹挚一答道:「是啊!」
「你是说,她对我施术只用了几秒钟?!」
邹挚一面露苦色:「我不知道你说的施术是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她眼睛确实只变白了几秒钟。」
张智芃被这个答案震惊了,随后,他像是终于想通了,苦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
邹挚一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
张智芃惨然一笑:「怪不得心脏会承受不住破裂出血,因为时间太短了,海啸山倾般的精神蹂躏太短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邹,她给我制造了幻觉,虽然只过去几秒钟,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张智芃闭起双眼艰难地赶走脑海中翻腾的记忆「那里面是个精神地狱,她就是那个地狱中的恶魔。」
「……」邹挚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看着张智芃痛苦的样子,轻轻顺着他的背。
严绯走了进来似乎要开口叫他们出去吃饭,但看到张智芃的样子反而站定了没有说什么。邹挚一抬眼看她,她却看着张智芃,空气寂静了一段时间。
严绯开口:「都过去了。」
张智芃抬头。她的眼神稍微起了变化,张智芃不相信那是懊悔或尴尬,但它看起来实在很像。仿佛被这句话深深影响,张智芃惨淡一笑。
「洗洗,然后来吃早饭。」
浴室。
邹挚一悄声道:「我还没跟局里说。」
张智芃:「嗯……」
邹挚一:「我感觉你好像反对这么做,所以想先听听你的意见。昨晚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能先跟我打个招呼听听我的意见?」
张智芃吐掉漱口水:「抱歉。」
「我不是要你跟我道歉,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你当时的样子,」邹挚一瞄一眼门口,确定严绯不在那里,压低声音道:「你当时的样子就像要玩儿完了!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做?」
张智芃:「吃早饭。」
邹挚一:「……」
餐桌在严绯房间出门右手边,浴室出门左前方的位置,长条的桌子完美将厨房和客厅分为两个区域。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食物,碗筷也准备好了,严绯正坐在桌旁正对着他们出来的方向。
邹挚一还在防备,张智芃已经很自然地坐到桌边拿起一个鸡蛋,一边剥壳一边轻描淡写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把你们送走,立刻就去。」
「你不怕我告诉他,让他防备你吗?」
严绯摇摇头,像是这个问题根本不足为虑:「问的顺利与否,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他越反抗,我的手段越极端,你希望那样吗?」
张智芃不说话了。
不错,她说的一点不错。
「能不能请你别伤害他。」
「你站在什么立场和我说这话?」
张智芃抬头看她,确定刚才那句只是一个单纯的问题,她的语气和表情没有丝毫嘲讽之意。
「我……」张智芃自嘲的笑笑:「没错,我是和你对立的,确实没有立场说这话。」
严绯倒是没再深究:「放心吧,我连你都不杀,为什么要杀他呢?除非他给我一个理由,对吗?」
邹挚一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在说谁?」
张智芃没有隐瞒「她的下一个目标,我师兄,杜胥。」
邹挚一差点就掏枪了。张智芃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杀之前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人。」
话题又回到“哪些人”上了。
严绯有点无奈,干笑了两声。
「我知道,你说那些在旅店厕所里咽气儿的可怜鬼。实不相瞒,之前我是在实践,这技能我才刚学会不久。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才能控制好不杀你,之前我太心急,幻境催动得用力过猛,不但他们死太快,结束后我也特别累。」
严绯继续道:「你算是我最新的试验品,不过我还是怕一个控制不住杀掉你,才做了双保险。」
「双保险?」
「是啊,进去之前我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进去之后又一个劲儿地给你解释幻境原理和对抗我的方法。你做的不错,你强大的精神力消除了影像,让幻境重新变成一片空白。之前的人没有你这种得天独厚,根本不会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反抗。所以张警官,你真的让我很兴奋,于是我想看看在对方懂得如何对抗我的前提下,我的精神力又能把对方压制到何种程度,结果差点又没收住。给你的身体增加负担了,抱歉,你今后要尽量避免接触过于刺激的事物。」
「所以其实你保证不了不会杀死我?」张智芃愠色爬上眼角。
「这是个意外……」
邹挚一不屑道:「难道她还会在乎多杀一个吗?」
严绯不置可否。
邹挚一气儿实在不顺,语气凌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严绯看向他:「邹警官,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找严留山,以及可能和他失踪有关的人。」
邹挚一怒道:「所以你就杀了这么多人?!」
「我啊,为了我的爱,无论死多少人都没关系的。因为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两人震惊了。
不是因为她令人遍体生寒的语气或是眼中流露出失心疯般的狂态,而是这句话本身带来的意义。
「他是你父亲!」
「养父。」严绯注视着邹挚一阴晴不定的脸,补充道:「而且,我已经想通了,他是谁或他是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就足够了。」
「你疯了……」邹挚一颓然坐下。
严绯阖了下眼,无声地同意。
「你才只有十四岁!」
「十五岁。」严绯的嘴角咧出一个疯狂的弧度,「而且,我从七岁开始就爱他,这两年更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邹警官,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如果我疯了,那么严留山也疯了,因为他也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