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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院有佳人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

村街上很静,水塘前那片苇地也很静,静得仿佛连一丝风儿都没有。牛三牛走到水塘边,随便地把目光越过如镜的水面,搭到葱茏苇地上。恰在这时,心里忽然莫名地悸动了一下,紧接着小腹鼓胀起来,一股热尿刻不容缓地就要排泄。他慌忙放下担子,匆匆走进苇地,大约也就走进去五六步远,前边不远处突然“呼呼啦啦”如飓风般席卷而过,苇丛动荡起伏中,两团耀眼的白光闪烁而去、眨眼而逝……

牛三牛不禁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里,热尿顺着裤腿流到脚面全然不知。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也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真是怀疑遇上了鬼怪。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过鬼怪的故事,鬼怪常于暮色苍茫时分,出没于村头、树林、水塘、苇地,然而还从未听人说过像今天这样白得耀眼、逃遁如飞的鬼怪!

渐渐地,他醒悟了,当他意识到那两团白光很可能就是人的某一部位时,内心深处的震动犹如山崩地裂,令人头晕目眩,浑身仿佛抽去筋骨,抖得就要站不住了。然而那两团白光,却像浮雕一样悬挂在眼前了。

有一天,牛三牛经过小角门,忽然看见里边有个姑娘正在掐花儿。里边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儿,从前经常看到,却从未看见过这姑娘。姑娘长得细条条的,脸蛋儿很白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辫子黑又长……不知不觉中,牛三牛站住不动了,全然忘记了担水的事,心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儿,“扑棱扑棱”飞到姑娘身边,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

姑娘看见他这样,不禁一阵惊羞,慌忙躲藏在花丛中,又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放心,非要看仔细不可,轻轻拨开几蓬枝叶向外张望,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活像一只觅食的麻雀。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何况又是中午,何况肩上还担着一担水?牛三牛渐渐出了许多汗,起初全然不知,后来觉得脸上、身上有许多小虫子似的东西在爬,爬得很痒很难受,伸手抓一把,竟然抓出许多汗。同时也恍然了,自己站在一个不该站的地方,幸好是中午,大家都在休息,不然给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呢?

他不敢久留,慌忙往前走,发誓再不往里看了。水从筲里洒出来,一路种下许多转瞬即逝的花儿。可是再经过小角门时,还是禁不住往里看,想看看姑娘是否还在里边,现在正在干什么?谁知刚一扭头,姑娘就在小角门下边呢!手里捏着一朵花儿,不经意地摆弄着,待牛三牛走近了,轻轻一掸,正好落在他脚下,拦住去路。牛三牛“咯噔”站在那里!

姑娘气呼呼地问:“刚才,你为啥看我?”样子虽然认真,却也没有多少恼意,牛三牛放下心来。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滑稽:我看你,你不是也在看我吗,有啥好说的?他想,这一定是哪个屋里的丫头,闲极无聊出来找话说。于是鼓起勇气,挑衅地说:“我看你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姑娘却当真了,矢口否认:“你见过我?不可能,你一定认错人了!”牛三牛想笑,却忍着没有笑出来。这姑娘未免太实在,看没看见过又有啥呢,不就是随便说话儿吗?他大胆走近了一些,像煞有介事地说:“告诉我,你叫啥名字?”

姑娘不回答,只是发急地问:“你说实话,到底看没看见过我?”牛三牛故意卖关子说:“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就不说!”姑娘无奈,只好以商量的口吻说:“我说了,你就说?”牛三牛狡黠地笑一下,怂恿道:“你说吧!”姑娘如实相告:“我叫叶儿。”

“叶儿?”牛三牛嘴上重复着,心里却想,“她怎么叫叶儿呢?她应该叫花儿,你看她长得多像花儿!”不禁好奇地问:“你在这里是掐花儿吗?掐花儿就是你的活吗?”叶儿提醒道:“你还没有说呢?”牛三牛故意装糊涂:“说啥?”叶儿恍然上当了,急得差点哭起来:“你……你骗人!”

牛三牛一惊,后悔不该这样逗她,才想说些安慰的话,瘸腿老五从后边跑过来,大声呵斥道:“三牛,你变成木桩了吗?我还等着你担水淘草呢!”牛三牛答应一声:“知道了!”回头再看叶儿,已经没有影儿了。四周一片寂静,日光流金般铺洒下来,人在其间,恍若做梦,唯脚下一朵鲜花,似乎还在讲述曾经的往事……

现在,牛三牛眼前不仅有了两团晃动的白光,而且心里还有了一个谜样的叶儿。他两眼望着白光,一心想着叶儿,犹如掉进无边的泥潭不能自拔了。只几天工夫,整个人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丢了魂儿。

有一天,再经过小角门时,忽听一个声音喊:“三牛!”尽管很轻微,轻微得如琴瑟随风飘过,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而且立即辨别出那就是叶儿的声音,是叶儿在叫他!牛三牛一阵惊喜,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叶儿出来,心里一急,捏着嗓子喊:“叶儿,你在哪里,快出来啊!”

瘸腿老五怕牛三牛再次变成木桩,悄悄跟在后边!听见这样的喊声,顿时吓得魂都飞了,慌忙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跑上来,冲着牛三牛就是一耳光,压低声音吼:“傻小子,找死啊!”

牛三牛觉得很委屈,面子都给丢尽了。担水回来,看见瘸腿老五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扶着门框,金鸡独立又虎视眈眈的熊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也不倒水,“咣当”一声把担子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走上去,大声质问:“你为啥打我?”

看他牛犊子似的,天不怕地不怕,瘸腿老五不敢正面交锋,只好把叉在腰间的手换个位置,端在胸前,像招魂儿似的一招一招,压低声音说:“傻小子,你不会小声点?快过来,五叔有话问你。”牛三牛不管不顾,越发提高声音喊:“你为啥打我?”

瘸腿老五生怕给人听见,向四周张望着,几近哀求地说:“我的小祖宗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活腻歪了找死?叶儿能是你随便喊的吗?她是田家大小姐!”田家是这一带首富,其威势妇孺皆知。顿时,牛三牛像给寒风噎住了,大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

瘸腿老五轻轻缓出一口气,拉牛三牛坐在门槛上,像哄孩子似的哄着说:“快告诉五叔,你咋知道她的名字?”牛三牛眼睛直勾勾的,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良久缓过劲儿来,理直气壮地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瘸腿老五迟疑一会儿,又问:“你都跟她说啥了?”牛三牛依然振振有词地说:“我啥都没说,是她问我!”瘸腿老五强忍怒火,再问:“她都问你啥了?”

牛三牛不耐烦了,梗着脖子说:“问的多了,不信找来当面对质!”看一眼对方的脸色,缓和些语气又说:“她先问我为啥看她,又问我从前看没看见过她……”瘸腿老五冷冷一笑,不无讥讽地说:“你编瞎话骗谁呢?这瞎话鬼都不相信!”牛三牛又气又委屈,大声反驳说:“我没有编瞎话!我为啥要编瞎话?”

看样子还真不像编瞎话,瘸腿老五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大小姐咋会跟一个穷帮工主动说话?若说是美女爱英才,牛三牛算啥英才呢?论模样没模样,论才能没才能,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只会呆头呆脑地往淘草缸里担水;若说是阴谋,人家一个大户人家小姐会对一个穷帮工耍啥阴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凭经验,这肯定不是好事情:穷人跟富人攀亲戚,就好比羊跟狼交朋友,羊迟早都会被狼吃掉的!于是提醒说:“赶快跟她断了,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的话记住了?”牛三牛迟疑一会儿,只好点头说:“记住了!”

然而没几天,就在一个彩霞满天、如梦如幻的傍晚,牛三牛竟然带回来一块绣花方巾。很显然,那是姑娘的心爱之物,上边不但绣着花,还熏着浓浓的香。瘸腿老五正在水缸前淘草,忽然看见有个生灵样的东西鲜鲜活活地从牛三牛怀里钻出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把将方巾抓在手里,犹如抓住一块炙手的炭火,抑或抓住一条咬人的毒蛇,悚然一抖,抛到牛三牛脸上,指住他大骂:“你……你真是作死啊!”

牛三牛反倒嬉皮笑脸地说:“五叔,我又没去扳石碑,咋是作死呢?这块方巾是叶儿小姐送的,叫我干活时擦汗,不要就往手里塞,我总不能给扔到地上吧?”瘸腿老五给人揭了短,顿时恼羞成怒,斗架公鸡似的冲着对方,想破口大骂,结果却又忍住了,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不管了,跟我见你爹去吧,把话给他说清楚,免得日后有个好歹叫我跟着背黑锅!”

牛三牛支吾一会儿,突然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呜呜”哭起来。瘸腿老五冷笑着说:“咋,害怕了,不敢去了?”牛三牛申辩说:“五叔,我不是害怕,我是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为啥要那样,也不知道她为啥要那样。本来,我听了您的话,发誓不再见她了,谁知一经过小角门就管不住自己,就想往里看。还有叶儿,在小角门等我,一回一回的,都等了好几回了。五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见她!”

瘸腿老五看见这样心就软了,同时也为难了。他拉牛三牛坐下来,像哄一个迷路的孩子,极有耐心地说:“孩子,你别急,跟五叔慢慢说,到底是咋回事儿?”牛三牛不答瘸腿老五的话,急切而无奈地问:“五叔你说,平白无故的,这都是为啥啊?”不待对方回答,自己断言说:“她这是对我好,一定是对我好!五叔,我千遍万遍地想过了,穷人也不一定都是羊,富人也不一定都是狼,天上的七仙女还下凡嫁给一个砍柴郎呢!”瘸腿老五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末了只好叹息道:“唉,我也糊涂了,没有主意了,还是跟我见你爹去吧,看他有啥好主意?”牛三牛担心地说:“我爹不会相信!”瘸腿老五鼓励地说:“我帮你说!”

果然,三牛爹不相信。不等儿子把话说完,就给打断了,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大白天说梦话了!”牛三牛拿出绣花方巾做证,三牛爹一把夺过去,看也不看扔进灶中烧了,然后指着儿子大骂:“没有出息的东西,不好好做帮工,还敢偷人家东西,看我不打扁你!”

瘸腿老五插话说:“三牛没有撒谎……”不等瘸腿老五说完,三牛爹反问:“人家跟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给他汗巾时你也看到了?”瘸腿老五摇头说:“这倒没有,不过三牛在小角门喊叶儿,我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三牛爹不无讥讽地说:“我看你也糊涂得差不多了,他那是发烧说胡话你也信?”

从此,三牛爹不叫儿子去做帮工了,叫他下地锄草。田间风吹日晒,比做帮工辛苦许多,这倒没有什么,只是不去田家做帮工,就进不去田家的门,就见不到叶儿了。叶儿长得实在太好看了,看一眼就记在心里忘不了。

几天不见叶儿,牛三牛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魂儿。他在地里锄草,常是盯住一棵高粱愣半天,细长的高粱秆幻化出叶儿窈窕的身影,牛三牛便对着那身影自言自语,说些没头没脑谁都听不懂的话,倘若真有人要跟他说话时,却又缄口不语了。眼看着一天天消瘦,身上的肉仿佛风一吹就化去一层,雨一淋就散掉一块。

三牛娘心疼儿子,暗里不知哭过多少回,也曾多次冒着炎炎烈日,走十几里泥泞土路托大姨给儿子说媳妇,可是去了七八趟,说了四五家,连一个沾边的姑娘都没有。说媳妇不比赶集买小羊,只要舍得花钱就成。说媳妇不但要讲究门当户对、属相相合,还要讲究郎才女貌,难哪!

然而,牛三牛的心思却不在说媳妇,而是会叶儿。有几次,他试图混进田家,结果都失败了。守门人老吕把守得特别严,还离几步远就给拦住了,喝问找谁?牛三牛不敢说找叶儿,支吾半天只好扫兴而归。后来想起瘸腿老五,谎称找五叔。守门人老吕还是不许进,叫在门外等。他哪里敢等?守门人老吕往里走,他就往外跑。

翻墙更是不可能,田家的院墙不但高,而且四周围着一条又深又陡的护院壕,根本翻过不去……思来想去,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不怕神灵的惩罚,不怕千刀万剐,冒着滔天大罪去扳倒村前那座神秘的石碑!

关于石碑的传说很多很多。

瘸腿老五即是其中一个。

这念头刚在牛三牛脑海中一闪现,心里就“咚咚”跳个不停,后悔不该生出如此邪念。周围有那么多人,万一给人看破还了得?现在的人都特别精,能从一个细微眼神就看出人的内心。他觉得远远近近散散落落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样专心劳作了,甚至有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了……

收工的时候,牛三牛不敢走大道回家,专行偏僻无人的坎坷小路,生怕给人问长问短。小路上长满杂草藤蔓,偶有蟒蛇、蛤蟆踩在脚下,吓得他浑身颤抖。好在小路不长,翻过一道壕沟就是杏林,越过杏林就到家了。

眼下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他不敢多看,只顾低头走路。正行走间,突然一个声音喊:“三牛,看你慌的,躲谁呀?”三牛定眼一看,原来是白羊。白羊和牛三牛差不多大小,他正在城里读书,今天怎么回来了?三牛这么想着,便试探地问:“你,咋回来了?”对方傲慢地说:“过礼拜!”

牛三牛忽然想起来,白羊经常回家过礼拜,而且每一次过礼拜都往田家跑。叶儿娘是白羊二姑母。他心里一动,于是脱口问:“你见过叶儿了?”本想从侧面打听点情况,谁知白羊却恼了,咬牙切齿地说:“叶儿是我表妹,你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护林人当是出了什么事,一边往这边跑,一边虚张声势地喊:“咋了?咋了?”白羊挥一挥手,没好气地说:“没有你们的事!”待护林人退走后,白羊接着问:“我的话,你听清楚了?”牛三牛回答:“听清楚了。”再问:“都记住了?”回答:“都记住了。”

牛三牛回到家,一头钻进屋里,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娘叫他吃饭不吃,说头疼。也不下地锄草了,气得爹大骂,说他偷懒!其实,牛三牛也不想这样,他知道父母疼爱他,对他寄予了深厚的期望,自己也不想叫他们失望,更不想惹他们生气,可是身不由己,自己管不住自己,要与叶儿完成那段情缘的念头如饥似渴、如癫似狂!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黑暗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牛三牛偷偷离开热鏊子似的床铺和牢笼般的茅屋,走到村街上,融入黑暗中,径直向水塘边走去。脚下软绵绵的,仿佛步入云端,这是几天没有吃饭的缘故,幸好临出门时把母亲昨晚放在桌上的一碗饭吃了,不然哪有力气去扳倒石碑呢?

田家大院黑压压的,犹如一尊卧兽。牛三牛敛住脚步,面对叶儿居住的方向,“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默默念叨说:“叶儿,我为了你,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啥都不怕了!假如还没有见到你,我就给五雷轰顶了,给天火焚烧了,给千刀万剐了,你可要知道啊,我这都是为了你,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这时候,上空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传来如辎重辗轧硬物的声音:“格隆!格隆!格隆!”不知是叶儿做出的回答,还是神灵发出的怒吼。牛三牛正自纳闷,水塘边响起一个声音:“天就要亮了!”

牛三牛抬头看时,东方果然露出一线鱼肚白。他不敢停留,匆匆向水塘走去。水塘一面临村,三面长苇。苇与夜色交融在一起,黑森森一片,望不到边际。中间一方水塘,笼罩一层薄纱,充满神秘与诱惑。传说中的石碑,就在对面水与苇相交之处。牛三牛小时候捉蚂蚱,曾经去过那里,看见过石碑。石碑不高,圆溜溜地兀立着,像是一个橛子。如果没有神灵的保佑,扳倒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脚下有往年刈剩的苇茬和流水冲刷的沟壑,坑坑洼洼很不好走,牛三牛几次差点摔倒,还不敢弄出响声,生怕给人听见。他一颗心提了又提,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都提得生疼了。嗓子里像起了火,一喘气就有呛人的焦煳味,却不敢停歇一会儿,只要一停歇,那个声音就喊:“天就要亮了!”

终于,牛三牛走到了记忆中的石碑那里,却找不到石碑的影子。沿着水与苇相交之处,仔细地寻找,一遍又一遍,甚至把每一棵苇茬、每一道沟壑摸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找到石碑。顿时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管泥里水里,跪着爬着,一会儿扑向东,一会儿扑向西。手被苇茬划破了,也顾不得停下来包扎一下……

那个声音又喊:“傻瓜,走偏了!”

牛三牛一阵惊喜,知道是神灵点化来了。匆匆回到岸边,目光越过茫茫水面,瞄准对岸一点,径直走过去。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胸口,眼看就要没过头了,他目标始终如一,两眼一眨不眨。那水似乎很好,人在其间,犹如漫步在云端,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就要羽化了。如梦的感觉突然袭来,很想随着那样的感觉睡去。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似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似曾到过一个去处。那地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那个声音又喊:“天就要亮了!”

牛三牛赶紧振作起来,奋力向对岸游过去。无数苇根像小手一样伸过来,紧紧抓住他,把他拉上岸。果然,石碑就在那里,圆溜溜的,湿漉漉的,半隐半现在水陆之间。他按捺着内心的狂喜,屏息盯住石碑,小心而急促地伸出双手,像捕捉一只珍贵的灵鸟,慢慢靠近它,紧接着奋力一扑,将整个身子压上去!

他把石碑扳倒了!

他真的把石碑扳倒了!

刹那间,满地的芦苇动荡起来、喧嚣起来!满塘的大水沸腾起来、咆哮起来!天公闪动着不安的目光,疯狂地吼叫着,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有力的大手,撕扯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从四面八方挥舞起无数条凶猛的鞭棒,抽打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牛三牛觉得天就要塌了,地就要陷了,天地都没有了……

这就是神灵的惩罚吗?

一定是!

只可惜惩罚来得太早了!

他还没有见到心爱的叶儿,就完了!

他认定他完了!

狂风暴雨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停,牛三牛昏睡到第三天下午才醒。父亲在苇地边找到他时,他就极度困乏地昏睡着,是他自己逃到苇地边上的,还是给大水冲到苇地边上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所有细节他都忘记了,都记不起来了。

其时,外面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从窗棂透进来,给房间染上一层奇异的色彩。牛三牛第一眼看到这情景,不禁惊恐万状,疑是身处十八层地狱!传说阴曹地府十三站,在土地庙报了到,踏上黄泉路,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一生行善的人进入天堂,等待六道轮回,作恶多端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遭受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样想着,果然就有两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扑上来,抓住他直往磨人台上拖,吓得他不禁失声呼喊:“爹、娘,快来救我!”

“孩子别怕,我们都在呢!”谁的声音,听上去这么耳熟?青面獠牙的厉鬼变成两张熟悉的面孔,浮雕般悬挂在上空——原来是父母!天啊,难道惩罚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殃及父母吗?牛三牛吃惊地问:“你们……你们咋在这里?”父亲轻轻舒出一口气,笑着说:“傻小子,这是咱家,我们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母亲惊喜地喊道:“我儿可醒了,可把娘吓死了!”

原来没有死?这就是说,又有机会与叶儿相会了!牛三牛暗自庆幸,同时又担心扳倒石碑的事败露。田家庄的人对这种事向来深恶痛绝,不仅复仇的方法特别多,而且手段极其残忍。最常见的方法是乱棍打死,装进麻袋里沉潭喂王八。有时候怒极了,还会像过年时杀猪一样,请来快刀手放血挖心。如若那样,与叶儿相会的心愿即成泡影,活过来也是白活了!

事到如今,生与死对牛三牛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关键是能否见到叶儿,完成那段注定刻骨铭心的情缘!当然,这就害苦了父母,他还没有孝敬过父母,甚至长这么大还没有替父母做过任何事情,就这样连带着父母被众人的怒火烧成灰烬遗臭万年了,然而也只有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头都来不及了!

其实,牛三牛根本不想回头。在做这些之前,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不做,二不休!人生只有一个高峰,与叶儿相会就是他人生的高峰,命运的辉煌,只要登上这个高峰,别无他求!

眼下,牛三牛心里想的,就是如何实现这个心愿,登上这个高峰。可是力不从心,身体虚弱得别说去攀登高峰了,即便下床小便都要由父亲搀扶着。况且,父母看守得特别严,根本无法脱身。这可如何是好呢?如果叶儿已经被神灵感召,已经去苇地等他,岂不是白等了吗?

傍晚,瘸腿老五又来了,送来七个红皮鸡蛋和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给三牛娘交代说:“加鸡蛋煮熟,趁热连吃带喝,出一身汗就好了!”然后坐在外间,与三牛爹说话、吸烟。三牛爹说:“白先生交代,只要看他一年半载,兴许就没事了。”瘸腿老五说:“那就看他一年半载!”

须臾,三牛娘煮熟了鸡蛋,剥得光溜溜的泡在一碗稠糊糊的汤水里,端到床前,把儿子扶起来靠床头坐住。那碗乍到唇边,一股很浓的腥臊气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牛三牛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后来经不住母亲苦劝,还是皱着眉吞吃了几口。吃到肚里倒也没有感觉不好,干脆把心一横,索性将一碗都吃了。或许真是那七个鸡蛋和那包东西起了作用,不几天,牛三牛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能自己在院里走动了……

一天夜里,牛三牛等父母睡熟之后,轻轻走下床,溜出家门,向水塘边走去。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一片朦胧。脚下的街道,近处的房舍,远处的树木,如梦如幻,缥若仙境。他心里不由一动,恍若在哪里睡着了,现在正在做一个离奇的梦,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睡,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远远地,牛三牛看见田家的小角门裂开一道缝儿,门扇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吱呀吱呀”如虫鸣般的声音。他的心仿佛给谁撞动了一下,陡然狂跳起来!

“小角门一定是叶儿打开的,她已经去苇地里了!她是哪天去的呢?是从扳倒石碑那天开始的吗?都这么多天了,叫她一个人在苇地里……真是难为她了!”牛三牛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恨不能两步并作一步,一下走进苇地,见到叶儿。果然,刚刚走到苇地边上,就听到叶儿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雨水浸过的苇地又湿又黏,黏得拔不动腿。茂密的苇丛阻拦着去路,令人寸步难行。牛三牛急得就要疯了,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将苇丛一把一把按倒在地,再用力一踩,让它永世不再起来。这办法倒也很好,很快开辟出一条道路。只是太费力气,病弱的身子只坚持十几步远,就像沙袋一样瘫倒了。一边吁吁直喘,一边喃喃自语:“叶儿,你知道吗?这些天见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叶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却在苇地边上了。怎么在苇地边上了?她要回家了吗?牛三牛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叶儿等我!”一边追到苇地边。笑声却在小角门那里了。寻声追过去,哪里还有叶儿的影子?门板紧紧关闭着,一丝缝隙都没有。用手一推,纹丝不动。

牛三牛不敢敲门,也不敢叫喊,屏息静听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只好怏怏而归。发誓第二天早去,不叫叶儿一个人在那里等了。第二天吃过晚饭,牛三牛借故困乏,早早地上床睡了。父母劳累了一天,正巴不得早点休息,看见儿子睡下,也上床睡了。牛三牛等那边鼾声一起,这边便悄悄溜出家门。

他沿着上次踩出的小路,很快走进苇地。小路十几步远,还不够深入,不够隐秘,于是再像上次那样,将芦苇一把一把按倒,再用脚踩实,继续往里开辟。直到累得支持不住了,才停下来,仰躺在厚厚的苇丛上……天空有鳞片儿似的云轻轻飘动,有大大小小的星匆匆运行。老人们常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丁。牛三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仔细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还有属于叶儿的那颗星。忽然,有两颗不大但十分明亮的星走到一起了,渐渐重叠了。

“那两颗星就是我和叶儿吗?”这样想时,叶儿果然出现了。她和从前一样,含羞带笑的,叫人看了怦然心动。牛三牛不禁飘然起来,身子轻得如一块云片儿。他赶紧迎上去,才想拉一下叶儿的手,谁知竟然拉进怀里了。叶儿轻轻推一下,“咯咯”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一种暗示、一种召唤,令人忘却了胆怯,没有了羞涩,上前抱起温暖的一团,轻轻放倒在厚厚的苇丛上……

此时,狭窄而清明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星星寥落了许多。那两颗重叠在一起的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苇地里一片漆黑,露水滴落在身上,一片浸冷。村中隐约传来雄鸡的啼鸣。

牛三牛回忆刚才的经过,却不知何时睡着了。倘若是梦,与叶儿缠绵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身体的余热触手可及;倘若非梦,那么正在“咯咯”而笑的叶儿呢,怎么忽然不见了?他疑疑惑惑的,匆匆离开苇地,逃也似跑回家。刚进家门,恰巧遇到早起的父亲,吓得转身钻进茅房。

父亲纳闷地问:“咋了?”牛三牛灵机一动,撒谎说:“肚子疼。”父亲打个哈欠,嘀咕说:“又没吃生冷东西,咋会肚子疼?”他护着肚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养足精神准备故技重演。三牛爹劳动回来,关心地问:“咋,还疼?”看儿子点头,跟三牛娘商量说:“要不,再请白先生把个脉吧?”三牛娘答应了,赶紧去箱子里拿钱。

牛三牛知道家里的钱本来就不多,上次请白先生把脉已经花去不少,不忍心装肚子疼再花钱。况且,他也害怕那个枯瘦如柴的白胡子白先生。当白先生抓住他的手腕把脉时,就像抓住一截竹筒子,只需轻轻一倒,所有隐私都会被倒出来。还有那对又明又亮的小眼睛,能洞察一切,直看得人心里发慌。

上一次,白先生给牛三牛把完脉,微眯双眼沉吟片刻,十分严肃地跟三牛爹说:“此病,乃情欲攻心所致。情欲者,男女之欢爱也,沉迷而不能自拔遂攻心。此系心病,非一般药物能治。如若有缘,与心上人合欢最佳,此病不治自愈。次之,请人代为冲喜,或许有所好转,还要凭他的造化和悟性。否则就只有苦熬了,熬个一年半载,使他灰了心,方可保住性命,但看守一定要严,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如有一点疏漏,将前功尽弃,积重难返……”

毫无疑问,在父母看来,前二者都是高不可攀,只有采取下策,严加看守,让儿子苦熬了。殊不知,却给牛三牛钻了空子!因此,牛三牛不想再叫白先生把脉,生怕他识破了阴谋,使自己前功尽弃,于是赶紧阻拦说:“爹,娘。您劳累了一天,不要为我操心了,肚子疼点,睡一觉就好了!”

父母听信了儿子的话,回房间睡觉了。等那边鼾声一起,这边牛三牛又悄悄溜出家门,再次走进苇地。“这一次,不能再睡了!”牛三牛一边警告自己,一边盯住通往田家的路。月光清明如洗,田家偌大的宅院,仿佛缥缈于烟海之中。“叶儿住的如是仙境,她一定就是仙女了……”这样想着,身后响起簌簌的声音,回头看时,正是叶儿!

叶儿依然含羞带笑,近在咫尺,无限妩媚令人心醉。牛三牛怕是做梦,偷偷在大腿上拧一把,一丝疼痛袭上心头,不禁一阵欢喜,直在心里狂呼:“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扑上去抱住叶儿,急不可待地解衣宽带。他看见了那段雪白如玉的胴体,触到了那片润滑温热的肌肤,不禁激动得“啊啊”直叫,浑身颤抖,然而,当他平静下来再看时,叶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下边一片冰凉!

牛三牛害怕至极,惊呼一声逃出苇地,发誓再不去了。

然而第二天,还是禁不住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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