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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度尔相思引

自从上次从苇地回来,叶儿就觉得身上有些异常。先是慵懒困顿,筋骨酸软,再就是不想吃饭,一吃就吐。

赵婶是过来人了,看见叶儿这样,心里便明白了八九,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此事一旦败露,别说叶儿小姐性命难保,她当佣人的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因为教唆给打得皮开肉绽拖出去喂狗,就是因为失职给关进土牢活活饿死!不能这样白白死了,前不久,她请人算过命,还有一番富贵没有享受,享受完这番富贵再死,也不枉来世一趟。自古富贵险中求,她的富贵,或许就在这场凶险之中!

待大家吃过晚饭,估计叶儿娘喝茶休息的时候,赵婶悄悄走过去,像没事儿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正好好儿的,不知小姐咋了,才吃一口饭就吐了。”叶儿娘只有叶儿一个女儿,心肝宝贝似的,梳头发都怕梳疼了,吃不下饭还了得?赶紧把茶碗推到一边,直奔叶儿闺房来了。当娘的看见女儿病恹恹的,慌忙扑上去,一迭声地问:“孩子咋了?这是咋了?”叶儿摇头说:“谁知呢?正好好儿的……”

回头再看赵婶,像没事人儿似的,微笑着站在一边,便没好气地说:“你就是这样服侍我女儿的吗?又吃饭又拿工钱,就不觉得心里有愧吗?”然后提高声音吼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请先生!”赵婶就等着这句话了,赶紧答应一声,飞一般跑出家门,请来了白先生。

白先生是这一带颇负盛名的老中医,号脉人称“一把抓”,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一把就能抓出来,药到病除。白先生与叶儿舅白大胖子是本家,论辈分该叫姥爷,就免了进客厅喝茶叙话的俗礼,跟赵婶直奔叶儿闺房里来了。

赵婶搬来凳子,放在叶儿小姐床前,请白先生就座。白先生微眯双眼,调匀气息,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搭在叶儿小姐圆润白皙的手腕上。须臾,手指微微一抖,像触电般闪开,不开药方,也不说话,一双秃鹫般犀利的目光在叶儿娘脸上狠狠一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婶心里明白,好戏就要开场了。叶儿娘还当女儿得了不治之症,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顾不得田家大太太的身份,像个线蛋似的叽里咕噜地吊在白先生后襟上,紧追着问:“大爷您说,叶儿咋了,她到底咋了?”白先生本来不想说,想回去告诉白大胖子,问他这舅是咋当的,经不住叶儿娘再三追问,结果还是说了:“还有脸问我?回去问你闺女干的啥事吧!”

叶儿娘高高提起的一颗心,仿佛给人一棍子打落了,落进无边的冰窟,被寒冷和恐惧紧紧地包围着。其实,在白先生说出这句话之前,叶儿娘就已经意识到女儿出啥事了,只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而已!

赵婶把叶儿娘扶进屋里,轻声问:“大太太,您看咋办啊?”叶儿娘如梦方醒,看着赵婶吃惊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赵婶说:“我也是刚知道!”叶儿娘怔愣良久,不禁气恼地喊:“知道了还去请先生?这不是成心要毁我们田家的名声吗?”赵婶分辩说:“我也是没有主意,大太太叫去请先生就去了!”

叶儿娘追问:“从前你就没有看出来,也不管不问?”赵婶赶紧摇头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叶儿娘扬起手,在赵婶脸上狠狠打了两耳光,咬牙切齿地骂:“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

赵婶摸一把红肿的脸,反而笑着说:“大太太,您要是打我能打得没事了,骂我能骂得没事了,就是把我打死骂死也心甘情愿!不行啊大太太,小姐出了这样的事,我承认做下人的脱不了干系,您当娘的就能脱得了干系吗?小姐就能脱得了干系吗?还有和小姐好的那个人就能脱得了干系吗?这种事向来都是一窝端的,凡是有点牵连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也跑不了!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苦命人怕啥呢?早晚都是死,说不定将来冻死饿死还不如这会给打死痛快呢!只可惜了大太太您,还有金枝玉叶般的大小姐,和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公子——你们可都是生在福窝里的金贵人啊!”

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说这些就够了,再说就是多余!赵婶稍稍退开一些,用要挟的目光看着叶儿娘,等待发话。叶儿娘的承受能力已到极限,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犹如一个濒死的人,正在竭尽全力地挣扎,忽然看见一根稻草,慌忙扑上去,将赵婶紧紧抱住,几近哀求地说:“赵婶,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救救我的孩子吧!”

赵婶拂开叶儿娘的手,冷笑着说:“我连一条狗都不如,还能帮您想出啥办法?”叶儿娘心里虽恨,却也不敢发作,只好觍着脸说:“赵婶,刚才是我急糊涂了,不该打您骂您,请您别往心里去。要不,您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只要您老能解气就行?”赵婶依然不冷不热地说:“瞧大太太您说的,谁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打您啊!您是主我是仆,死一百回都不忘不了!”

叶儿娘苦笑着说:“啥主啥仆的?一个锅里抹勺子这么多年,早成一家人了。您老见多识广,帮我想办法脱过这一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赵婶摇头说:“忘不忘的,都在您心里,谁知道呢?常言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叶儿娘听见这样说,便明白了八九,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我把老黄河那二亩体己地给你,虽然瘠薄,也够你吃喝一辈子了。”

赵婶知道那二亩地的分量,心里满意,嘴上却说:“老黄河的地,不是流沙就是飞碱,兔子去了都不拉屎,别说够吃够喝了,种子都收不回来!”看叶儿娘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急得快要哭了,只好退一步说:“算了,事到如今,也别计较流沙、飞碱的了,谁叫我跟您这么些年呢?看在平日待我不薄的情分上,这忙我帮了!”然后伸出手:“拿来吧!”

叶儿娘一时没有转过弯子来,不解地问:“拿啥?”赵婶提醒说:“还能有啥,我的大太太,地文书啊!”叶儿娘忽然恍然,赶紧从箱底翻出地文书,双手捧着交给赵婶。赵婶虽然不识字,却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待看清无一字破损后,才小心地收起来,压低声音说:“明日俺娘家老奶奶庙会,唱三天三夜大戏。我带小姐赶会听戏去,住上三天两天,在那边请个熟人,给小姐打了。大太太多花点钱,再把那人的嘴堵一堵,这件事就一阵风吹走了,跟没有过一样了!”

叶儿娘担心地说:“打胎可是很危险的事……”赵婶挥手打断她,大包大揽地说:“只要大太太肯花钱,请个高手不就没事了?”叶儿娘只好答应说:“只要不出事,多花点钱也行!”

谁知,将此事说给叶儿时,叶儿坚决不同意!她茫然地看着母亲,不解地说:“正好好的,我打啥胎呀?”母亲急赤白脸地说:“我的傻孩子,你惹下大祸了还不知道吗?”叶儿纳闷地问:“我惹下大祸了?我惹下啥大祸了?”母亲叹口气,正色说:“你跟人家男人睡觉,怀上孩子了。一旦传扬出去,凡是有牵连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叶儿反倒舒口气,释然地说:“我当出了啥大事?原来是怀上孩子了。娘,您放心,我没有跟人家男人睡觉,我跟的是表哥。我喜欢表哥,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生孩子,一起过日子!”

顿时,叶儿娘像被强劲的寒风噎住了,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在此之前,虽然已经意识到使叶儿怀上孩子的男人是谁了,可是此时一经叶儿亲口说出来,却还是感到那样突然,那样意外,那样不可思议!

记得那是一个元宵之夜,田家庄满街灯火,游人如织。叶儿娘带领叶儿观灯,行至娘家门口时,忽然发现叶儿不见了,当时就想,叶儿、白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一个在城里读书,一个在家做女红,白羊一个礼拜回家一次,二人相见越发亲密,犹如时隔三秋,虽然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年龄,再卿卿我我未免有些不雅,但他们是姑表兄妹,是至亲,也没有多想,更没有往心里去。

那天晚上,叶儿一走,叶儿娘立即失去游兴。其实,起初也是勉强带叶儿出游。自去年冬天,叶儿爹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描眉涂脂、打扮得如小妖精般的野女人之后,叶儿娘心里就添上一块病,再也快乐不起来了。过春节时,叶儿爹竟然把野女人带回家来了,还放出口风要纳她为妾。

“我的天哪,这日子没法过了!”叶儿娘像所有女人一样,面对丈夫的不忠,先是哭闹再是寻死觅活,施尽浑身解数令其回心转意,结果无济于事。叶儿爹仿佛看穿了女人的心思,根本不把这点小伎俩看在眼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是哭闹,他越是兴奋,越是故意拉着野女人在人前显摆。

那天回到家,正好赶上两个人在上房鬼混!“这还了得,野女人竟然跑到上房来了?不是明摆着公开叫板、鸠占鹊巢吗?”叶儿娘不敢跟叶儿爹正面交锋,却敢和野女人当场动手。她咬牙扑上去,揪住野女人的头发一边往外拖,一边大声喊:“都来看哪,野女人脸皮多厚啊,找男人找到我床上来了!”自此,叶儿爹纳妾引起的风波就停不下来了。叶儿娘作为交战一方,自然全身心地投入,叶儿的事情就给抛到九霄云外而无暇顾及了。

野女人叫幽兰。此名不知是出自陶渊明的“幽兰生前庭”,还是出自朱熹的“护得幽兰到晚清”,总之很典雅。人也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袅袅婷婷,跟名字一样典雅。叶儿爹为了息事宁人,另外收拾出一间房子,和幽兰住在一起。男欢女爱,倒也过起如夫妻般的生活来。

叶儿爹是田家长子,父亲死得早,母亲一心吃斋念佛不问尘事,他一个人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大白天不关门敢在屋里与幽兰搂搂抱抱,去花园里赏花或到野外踏青,敢当着众人的面与幽兰手挽手旁若无人地款款而行,谈笑风生。幽兰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嗲声嗲气地直呼其名——子鹏!

眼看处境日趋不妙,叶儿娘搜索枯肠,想出一个避实击虚的办法:表面对丈夫纳妾表示宽容大度,暗里却专与幽兰作对。幽兰自幼在城里长大,又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干净,经常叫茶水房烧水洗澡。吃饭也讲究少而精。岂知越是日常琐事,越是最难做好。水烧得不热即凉,菜做得不咸即淡,总是没有合适的时候。幽兰不直接责备佣人,却说给叶儿爹听:“你家的佣人就这么笨吗?连一盆洗澡水都烧不好?连一顿可口菜都做不来?”殊不知,说给叶儿爹比当面指责佣人还厉害。叶儿爹为了讨好幽兰,就去责骂佣人,要求他们这样做那样做。久而久之,佣人们都知道幽兰爱在暗中使坏,是个阴险毒辣的女人,于是背后便叫她“笑面狐狸”。

叶儿娘正好抓住这些大做文章。烧水的伙夫妻子有病,有一堆孩子穿不上衣裳,她就将一些穿剩的裤褂和小块布料送他。做饭的厨子有个喝酒的嗜好,手头时常拮据,她就拿一些零钱给他。一来二去,伙夫、厨子得到好处,知恩必报,况且又都恨着“笑面狐狸”,想报复无从下手。现在有了叶儿娘做靠山,自然都投奔到她的麾下,效犬马之劳。

先是伙夫烧穿了炉底,需要大修,一拆一装就是十天半月,用壶烧一点水,勉强可供饮用,洗澡根本不可能了。脏得幽兰天天用凉水擦身子,擦得皮肤像木锉一样粗糙,失去了光泽。再就是厨子经常喝醉酒,菜本来炒得好好的,可是给幽兰送时非说味不够,再加一把盐。盐是百味之首,盐少了怎么行?咸得幽兰无法下咽,直伸舌头。

旗开得胜后,叶儿娘越发知道了笼络人心的重要性,于是把全家老少,甚至包括上下佣人,都按归类法归了类。凡是有用的一类,自然重金收买,令其铁了心紧紧团结在她周围,听从调遣。无用或者用处不大的一类,则施以小恩小惠,使其能在关键时刻捧场或不站在反面即可。

在有用的一类当中,叶儿娘首选柱子媳妇和两个妯娌。柱子是叶儿爹前妻的遗子。媳妇过门来,一直受到冷落,甚是孤单。叶儿娘经常过去嘘寒问暖,以婆母娘的身份予以关照,使得小媳妇受宠若惊,差一点不叫亲娘。两个妯娌都爱打扮,可惜一个比一个笨,拿着上好的布料剪裁不出可心的衣裳。叶儿娘自小受大姐熏陶,剪裁插花是把好手,就经常过去帮助她们,喜得两个妯娌合不拢嘴,天天嫂子长嫂子短地巴结。

有一次,幽兰在花园里散步,叶儿娘看见了,大声喊:“都来看呀,花园里长出一只毛毛虫!”一群人呼啦拥进花园,堵住幽兰的去路。幽兰无奈,只好原路退回。人还都跟着起哄,有人喊:“毛毛虫呢?咋眨眼不见了?”有人说:“怕给踩死,吓跑了呗!”

渐渐地,幽兰以女人对女人之心悟出了其中的奥妙,然后说给叶儿爹听。叶儿爹也感觉到了一些蹊跷,一怒之下叫来柱子媳妇和两个弟妹,但也不好发作,只是字斟句酌地劝导她们不要轻信谗言,要与人为善,互相尊敬。谁知她们根本不听这一套,也不承认有欺负幽兰的行为,都说俺在花园里看毛毛虫,又没招惹谁?叶儿爹无奈,只好摆手作罢,心里虽恨叶儿娘,却也奈何不得。

面对如此巨大的成功,叶儿娘有些沾沾自喜。相信自己有能力抵制叶儿爹纳妾,把幽兰赶走,甚至赶走幽兰的方案业已成熟,只待时机一到付诸实施了。当然她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坐以待毙,任其宰割。尤其叶儿爹,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说不定就在她思谋这些方案的同时,对方已经有了置她于死地的办法呢!

因此,叶儿娘依然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一脚踩空。谁知就在此时,偏偏出了叶儿的事呢?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挣扎出水面,找到一线生还的希望,却被横空打来的一棒,又击沉下去。这一棒实在太沉重了,不但使人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也使人失去了呼救的勇气……

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是位极有心计的人。还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敢断言:“我将来一定嫁个阔人做太太!”到了十七八岁,身段儿已经长成,凸凸凹凹浑浑然然优美绝伦,走起路来轻轻一扭,引得一路人都看。她那脸蛋,犹如早晨初绽的花瓣儿,雾蒙蒙的,露滢滢的,鲜艳得简直分不清是红里透白,还是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如秋水、若寒星,又明又亮,左右一顾盼,令所有人怦然心动!这时候,她对父亲说:“准备几个钱,我进城读书去!”

其时,白家还不是太富裕,仅是自给自足,哪有闲钱供她读书?再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出门在外,万一闹出点啥事情,当爹的老脸往哪搁?大白鹅看父亲犹豫,便开门见山地说:“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钱也算我借您的,到时候加倍偿还!”父亲见女儿去意已决,只好拿钱放行。

入学的第一天,大白鹅夜里失眠,起床晚了,去食堂吃饭时,已是座无虚席。按说,大家都在埋头吃饭,谁也不会注意到她,谁知一进食堂,突然有人惊呼:“啊呀!”引得吃饭的人都看。紧接着又是几声惊呼:“啊呀!啊呀!”整个食堂就乱了。有人把饭碗一推,有人把馍馍一扔,有人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呼呼啦啦涌上来,团团将美人围住,惊讶感叹之声响成一片,直闹得想进食堂的人进不来,想出食堂的人出不去。

那时候,学生经常上街游行,闹得政府惶惶不安,为了靖乱,当局在学校派驻了警察。这边食堂里一闹,警察当是学生集合游行队伍呢!全副武装包围上来。学生们正巴不得找个机会逗逗警察,此时机会来了,干脆关紧门窗,故意弄得桌凳叮当乱响,神神秘秘。警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急得团团乱转,只好打电话报告警察局,请求局长出面。

局长武拯到任不久,正想抓几个肇事分子以报功绩,显示威风。听说学校食堂聚集了几百人,就带领一个连的武力赶来,把食堂包围得水泄不通。令人把门砸开,将学生赶到操场上。

学生们都单单薄薄的,站在偌大一片操场上,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房顶上架着两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人群。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被几个自愿舍身救美的同学包围着,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全然不顾眼前的处境,还当在花园里被一群白马王子众星捧月般捧着赏花呢!

有人提醒说:“请安静,局长开始训话了!”大白鹅好奇地问:“局长是个多大的官儿?”有人揶揄地说:“局长跟局长不一样,就像一群驴,有大有小,不过这个局长可大了,他手里掌管着全县人的生杀大权……”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大白鹅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见掌管着全县人生杀大权的局长,果然非同一般!他伟岸雄劲,仪表堂堂,一套制服穿在身上,是那样合体;一副武装带和一支手枪挎在腰间,是那样英武;一顶大盖帽戴在头上,是那样威严;尤其一双白手套,白得耀眼,令人心悸。他的帽檐不高不低,恰恰齐眉,浓眉下一对大眼睛乌亮如电;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须着一个小胡子;白净的脸上汪着油光……

天哪,这个局长原来如此年轻!一个有着如此大权力的局长,原来还是这样年轻、这样英俊、这样成熟……武拯局长的训话内容,大白鹅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操场上像打翻的鹊巢叽叽喳喳地乱起来,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原来警察开始抓人了,有几个学生给拖出人群,像扔面袋子一样扔在武拯局长脚下,看上去十分可怜。

大白鹅觉得这样不好,一切都因自己而起,怎么能让他人代为受过呢?再说了,她还要接触这个局长。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个局长就是自己要找的阔人了!于是她赶紧丢下身边的护花使者,径直走向武拯局长,近在咫尺,含羞带笑地说:“局长,这不关他们的事,要抓您就抓我吧!”

听的人不禁一惊,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眼看就要掏枪对敌了,及至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却又疑惑地愣住了,浑然莫辨此是公干还是梦境。大白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正确,不由得信心更足了,于是提高些声音又说:“局长,这不关他们的事,要抓您就抓我吧!”走近一步,微微仰起脸,那样子分明不是等待抓,而是等待吻。

武拯局长退开一些,审慎地盯视着对方。她皮肤白皙细腻,容貌姣好精致,眉宇间氤氲一缕超乎寻常的惊人之美,柳叶眉,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犹如两把小刷子,轻轻一忽闪,令人的心头直发痒……看的人突然惊醒,仿佛意识到危险将至,“哗啦”一声拔出手枪,指住对方大声喝问:“快说,你是什么人?”

大白鹅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是新来的学生。”武拯局长咬咬牙,强自镇定下来,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是来组织学生闹事的吧?”大白鹅依然含笑地说:“不,我是来读书的!”武拯局长接着问:“你从哪里来?”大白鹅回答:“乡下。”又问:“什么地方?”又答:“田家庄。”再问:“姓什么?”再答:“姓白。”

问的人收起枪,饶有兴趣地说:“白小姐,我想委屈你走一趟,等调查清楚了再送你回来读书,你看怎么样?”大白鹅微微一笑,爽快地说:“请便!”毋庸赘言,此一去再也没回来!

起初,大白鹅就料定武拯局长是个有妻室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妻室呢?然而还是认真地问:“武局长结婚了没有?”这是“调查清楚”之后,武拯局长请白小姐喝茶请罪,说到动情处,抱住她开始脱衣裳,刚脱到一半,大白鹅双手护住,没头没脑地问:“武局长结婚了没有?”武拯局长迟疑片刻,模棱两可地说:“你问这些干什么?”

大白鹅认真地说:“武局长要是真心喜欢我,就娶我做太太,做姨太太我不干!”武拯局长解释说:“其实做姨太太跟做太太差不多,如果姨太太得宠了,比太太还吃香呢!”大白鹅固执地说:“我就是要做太太,做姨太太我不干!”武拯局长只好搪塞地说:“行,我答应你!”

这显然是缓兵之计,大白鹅却佯装不识,半推半就地依从了对方。武拯局长沾沾自喜,心想生米做成了熟饭,再摊牌不迟。谁知真要摊牌时,美人儿突然抓起一把水果刀,喊一声:“娘啊!”直往心口扎去。武拯局长行伍出身,眼明手快,一把夺下水果刀。美人儿再喊一声:“娘啊!”直往墙上撞去。

武拯局长将美人儿抱住,捆绑在床上,派人轮流看守,生怕闹出人命。自此,大白鹅食水不进,宁肯饿死也不做姨太太。这位掌管着全县人生杀大权的局长只好败下阵来,答应与前妻离婚,娶她做太太。并且说办就办,待到第七天美人儿饿得奄奄一息时,大局长已把离婚证和新结婚证都拿到手里了。

做了武拯局长的太太,大白鹅很快发现,原来城里与乡间有着天壤之别!在乡间做姑娘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城里会是这样子:大街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华,商场店铺鳞次栉比,尤其到了晚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而荒野茫茫风沙弥漫的乡村,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做官更是好处多多,乍看一个局长的薪水并不高,可是薪水之外的好处就多了。出门坐车前呼后拥,那份荣耀自不必说,单是求情办事送礼的人就天天不断。她结婚时,人家送的金银首饰、绸缎匹布,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三辈子都戴不完穿不尽!

后来,大白鹅发现,有一些送礼的人,武拯局长不但不认识,而且根本顾不上,把东西往那一放,跟扔水塘里差不多,一点响声都没有。于是便多出一个心眼,凡是武拯局长不在家或者在家不往心上放的,就收拾收拾送到娘家去。娘家眼看就发了,又盖房子又置地,还顾了长工和佣人。老爹由一个土里刨食的自给自足户,一转眼变成了穿长袍马褂的阔地主。哥哥白大胖子起初寻媳妇还困难,现在十里八乡的姑娘任他挑……

有一次,田家三少爷即现在叶儿爹他三弟,因欺负邻村一个姑娘闹出人命官司,叶儿爹就托大白鹅的哥哥白大胖子带他来说情。一进门,“妹妹”“妹夫”的喊干口,说田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村前十亩杏林春暖花开时能够看风景,杏子成熟了能够尝新鲜,就送给白家老爷了,算是做晚辈的对老人家尽一份孝心吧!

那十亩杏林栽种没几年,正值挂果旺季,其收成和分量可想而知。武拯局长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份情迟早都得还,既然还就宜早不宜迟。于是,不但当场答应了放人,还留来人在家吃饭。

叶儿爹自然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原以为,十亩杏林不能换回三弟一条命,就再搭几亩良田,反正一母同胞的兄弟不能见死不救。谁知十亩杏林不但把人换回来了,而且还吃了局长一顿饭,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多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给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于是由衷地感谢武拯局长,感谢白家。此事要是换在别人身上,这竹杠算是敲定了,而且无论怎么敲都是白敲!

叶儿娘渐渐长到大姐大白鹅的年龄,也想出人头地进城去,可是她什么都具备了,就是缺少姐姐那份胆识和勇气。走到城里一头钻进姐姐家,一个人出门都不敢。和武拯局长同桌吃饭,羞得不敢抬头,把饭菜夹到碗里还不敢吃。大姐大白鹅生气地说:“你呀,将来做太太,也只能做个乡下土包子太太!”

武拯局长倒是喜欢这样的性格,不禁称赞说:“女人就得温柔似水,看见男人就脸红……”不等武拯局长把话说完,大白鹅反驳说:“这是说我不好了?”武拯局长笑着说:“我没有那意思!不过,你面对枪口却能含情脉脉,也真够勇敢的……”本来,这是他们常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此时大白鹅听来,却觉得那么刺耳,气得把饭碗一推就走了,堵得武拯局长半天没有说出话。

转眼到了夏天,叶儿娘在大姐家渐渐习惯,一个人敢到附近的商场走动了,吃饭的时候也敢当着武拯局长的面说话了。大姐大白鹅看见妹妹已经成熟,就带她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结识名流。不久认识了县商业局长的外甥,两个人一见钟情。

一天中午,大姐大白鹅给人请去打牌,武拯局长开会没回来,只有叶儿娘一个人在家。她脱下外衣,穿短裤背心用凉水擦洗身子,擦洗完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朦胧之中,看见商业局长的外甥来了,笑眯眯的。大概喝了酒,有一股很浓的酒味扑面而来,紧接着人也扑上来了。

叶儿娘推一下没推动,想喊又怕人听见,于是把心一横随他去吧,反正迟早都是他的人!待清醒之后,睁开眼睛,方才看清压在身上的人不是商业局长的外甥,而是姐夫武拯局长,不禁大吃一惊,可是一切都晚了!

大姐大白鹅打牌回来,叶儿娘还躺在床上哭,无声的泪水洇湿半边枕头。武拯局长则坐在一边吸闷烟,吸得满屋里浓烟呛人。大白鹅一看完全明白了,于是冷笑着说:“都停下来吧,做样子给谁看呢?要是男的知道后悔,当初就不会动心了;要是女的死活不从,现在也不用哭成泪人儿了;要是我不把妹妹从乡下接来,事情也不会在这里发生了!”

休息一会儿,她吩咐保姆说:“上饭吧。”她不管别人,自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完喝完又赶牌局去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家里剩下的两个人,觉得再哭再吸烟也没有意思了,便都停下来。女的洗脸施脂粉,试图将泪痕掩住。男的倒一杯浓茶,想把口中的烟酒之气冲淡。当两个人再次碰面时,女的羞得两腮绯红,男的张口而嗫嚅。可是小家小院,又免不了碰面。

到底还是武拯局长先开口了,支吾着说:“那事都怪我……”顿一顿又补一句:“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她不搭他的话,轻声说:“明天,俺回乡下去。”武拯局长开导说:“这样走了,你姐会记恨我一辈子!再说,你也不能丢下商业局长的外甥……”说到商业局长的外甥,叶儿娘眼圈立即红了,哽咽着说:“俺这样,还能见他吗,还有脸见他吗?”

第二天,她回乡下去了。几天之后,田子鹏即现在的叶儿爹突然来访。武拯局长迎上去,没话找话儿说,想从侧面打探一下小姨子的情况,结果都给大白鹅拿话岔开了。大白鹅坐在叶儿爹对面、丈夫右边,一边为二人续水,一边看着叶儿爹说:“你家太太年纪轻轻的,咋就得了不治之症呢?”

叶儿爹感激地看一眼大白鹅,回答说:“谁知呢,凡能请到的先生都请了,凡能吃到的草药都吃了,就是不对症……”大白鹅说:“都说你给太太治病舍得花钱,也操尽心了。上次回娘家,都夸你呢!”顿一顿又说:“捎信叫你来,没有别的事,一是想叫你出来散散心,免得在一个地方憋出病来,二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叶儿爹仿佛没听清,不解地说:“有件事情……跟我商量?”

大白鹅微微一笑,轻声问:“你看我妹妹长得怎么样?”叶儿爹不知何意,只顾称赞说:“论人品论模样,二小姐十里八乡没有比的!”大白鹅认真地问:“此话当真?”叶儿爹信誓旦旦地说:“句句都是真心话!”大白鹅便笑了,提高些声音说:“既然如此,我做媒把妹妹许配给你做太太了!”

叶儿爹怔愣良久,如梦方醒般摇摆着两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配,我可配不上二小姐!”大白鹅沉下脸,不高兴地说:“你的意思,田家是大户,我妹妹配不上你?”叶儿爹慌忙起身,向大白鹅抱拳施礼说:“我的妹妹哎,这话可把我冤枉了!白家有妹妹、妹夫这样的大靠山,田家那几亩薄地算得了啥?我的意思是……”

不待对方说完,大白鹅大包大揽地说:“不用说了,如若不嫌弃,这件事就定了!”叶儿爹不禁在心里狂呼:“我的天哪!这是烧了哪门子高香啊?十亩杏林不但救下三弟一条命,还傍上武拯局长。如今刚死了前妻,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又给送来了,不要都不行!”

武拯局长却是看得傻眼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不相信一母同胞的姐姐会对妹妹如此狠心,不但把她嫁给一个几近大了一倍而且死了妻子的男人,还使其失去了在城里相爱的机会永远葬身于乡间的黄土之中。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惩罚妹妹,还是为了报复丈夫?

“都不是!”待叶儿爹走后,大白鹅坦率地说,“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患!”武拯局长不解地问:“什么祸患?”大白鹅解释说:“你们这些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恨不能将天下好东西据为己有。你和我妹妹有过一回,就一定还想再有第二回、第三回……如若不把她打发得远远的,而嫁给商业局长的外甥,你就会不断地去找她,甚至为了达到目的采取一些极端手段,长此以往还能不出事吗?你是警察局长,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因女人发生过多少争端?再说了,我把妹妹嫁到田家,做了田家大太太,不但能掌管田家的大半个家业,还能一早一晚地照顾娘家,她应该知足了!”

完全出乎武拯局长的意料!在他的经验里,一般漂亮女人多因外表所累,销蚀了思想,空有一个躯壳,而这个女人,非但外表超群,并且极有心计。若在平时,他会对这样的女人大加赞赏,可是面对妻子,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惧怕。

的确,正如大姐大白鹅所说,叶儿娘嫁到田家做了大太太,就掌管了田家的大半个家业。婆婆一心吃斋念佛不问尘事,全家上下大事小情,都向她请示。一天到晚“大太太、大太太”喊得她心里像喝了蜜糖水,再加上丈夫拿她像宠宝贝似的宠着,像娇孩子似的娇着,使得她很快就把起初的伤感和不如意淡忘了。尤其后来生了叶儿,做了母亲,更是陶醉于家的温暖之中。有时甚至想,纵然嫁给城里商业局长的外甥,恐怕还不如现在幸福呢!

然而,对大姐大白鹅和姐夫武拯局长,叶儿娘却是永远不能原谅!当她满含泪水步履蹒跚地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人在背后喊她一声,把她留下来啊?哪怕只是虚假地挽留一下,那颗流血的心也会得到一点慰藉,钉满耻辱的脊背也会减轻一点压力,然而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她断定,所谓的姊妹亲情和真心喜欢都是虚假的,都是为了牟取私利而编造的谎言,于是她发誓,离开那座小城之后,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可是人生多变,世事难料,那个曾经使她欣慰并且信赖的家,由于丈夫的移情和女儿的偷情,已经变得岌岌可危,而且把办法想尽,把亲人想遍,除了大姐大白鹅和姐夫武拯局长之外,再无一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叶儿娘心想,如果请大姐大白鹅和姐夫武拯局长出面,或许能平息事端,转危为安。然而这想法刚一出现,心底涌起的自责和嘲骂,顿时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当初,你就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给人一脚踢出家门,现在还要再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去乞求他们的怜悯吗?你就这样没有骨气吗?”万般无奈,她只好按照自己的设想走自己的路了:叫白羊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是死是活随便去吧!

吃过早饭,叶儿娘走了一趟娘家。本来想等白羊礼拜回来再去的,结果等不及就去了。这一次没有套车,也没有人陪同,而是独自步行。自出嫁以来,这样回娘家还是第一次。尽管田家距白家只有一街之隔,尽管叶儿娘自幼在本村长大,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套骡马大车,前呼后拥,这是田家的气派,也是白家的荣耀!

一进门,娘家人就愣了。白大胖子匆匆迎上来,把叶儿娘引到厢房,压低声音说:“咱爹刚起床,还没有吃饭呢,待会儿再见吧!”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亲生兄妹都是如此。叶儿娘低下头,心里凉了半截,颤抖着声音说:“其实,不见爹也行,有一句话,本来就是想跟你说。”

白大胖子看一眼憔悴的二妹妹,不耐烦地说:“你呀,就是含着冰化不出水!我早就说过,要想办法拢住男人,女人不会拢男人,迟早要吃亏!你看大姐,把一个大局长拢得服服帖帖!”

叶儿娘没有心思跟哥哥讨论拢男人的事,只想把白羊和叶儿的事说出来,可是话到唇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白大胖子看她支吾,当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趁势出主意说:“只要你一口咬定,老家伙就不敢纳妾,野女人在田家就待不长,田家的大半个家业还是你掌管……”

不等哥哥把话说完,叶儿娘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丢下一句话:“等白羊回来,叫他去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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