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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雾杀机

蕙兰听得此话,那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极端惊恐的神色。她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康健,又拉了拉老鸨的衣角,求助般地低语道:“妈妈……我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啊,我……”

她说话的时候,头上的那支喜鹊衔玉珠银步摇发出了阵阵清脆的响声,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十足一副受了委屈的柔弱小美人模样。老鸨见状,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脸来怒怼李恪道:“你这厮在满口胡言些什么?”

“满口胡言吗?”李恪上前两步,眼疾手快地将蕙兰藏于衣袖中的锦帕夺出来,放入案上的茶壶之中蘸了一蘸,又倒了少许茶水在旁边的小杯中。他那张昳丽明媚的脸上露出极轻极淡的笑容,说话的语调带了五分调笑、五分嘲讽:“如果蕙兰姑娘敢饮一口此水,我便当场为你的姐姐朝颜偿命。”

蕙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抽抽噎噎地将那只茶杯拿在了手中。杯中的水依旧清澈透明,那样清晰地映射出蕙兰梨花带雨的清秀面庞。她将茶杯的杯口抵在唇上,闭上眼睛,似鼓足了勇气般想要将其喝下,可最终只闻得“啪”的一声脆响,茶杯被狠狠地摔了下去。蕙兰蹲在地上,用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号啕大哭,眼泪慢慢地弄花了她那化得十分精致的妆容。

众人目瞪口呆,蕙兰用袖子拭去了满脸的泪水。半晌,她才平复了心绪,跪直了身子道:“没错!是我杀死了她!谁让她……谁让她毁了我的一生啊!”

老鸨此刻方由惊转怒,像一头疯魔了的狮子一般对着蕙兰拳打脚踢。步摇被打落到地上,蕙兰如瀑布般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老鸨似乎还不解恨,又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几乎打歪了她的整张脸:“好你个死丫头!那可是你的亲表姐!你怎么能做出如此道德沦丧的事情!我呸!”

“住手!”李恪俯身扼住了老鸨的手,正色道,“法曹在此!哪容得你动用私刑!”

康健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了:“把她拿下!”

四个差役一听此话,立刻七手八脚地将蕙兰从地上拖了起来。蓬头垢面的蕙兰此刻却圆瞪着双眼,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分外骇人:“我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是她那个当小吏的爹杀了人以后逃到了我们家,我娘亲念在兄妹一场的分上收留了他。谁知道后来……后来还是被衙门里的人找了过来。娘亲因为窝藏罪犯被流放,病死在了途中。而我,和她一起,被卖到了这青楼为奴。”

“可如今,她成了这儿的头牌姑娘,而你,却还是个端茶递水的小丫鬟。”杨政道在旁冷冷地说道,“你心里对她,更是有八九分嫉妒的吧!我可听说,最近有一个贩丝绸的富商想要为她赎身,讨她为妾,是不是?”

蕙兰似被人点着了痛处一般,身子一软,险些倒下:“是!我得不到的自由,她也休想得到。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而她却要出去享福,你让我怎么甘心!如何甘心!”

“朝颜她原是不愿意走的,”老鸨脸上的怒容未减,语调里却又多了几分悲凉,“后来,是她劝服了那位富商把你也一起赎出去。她说,下个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她想到那时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想不到你却……”

听得此话,蕙兰终于双腿一软,完全瘫倒在了地上。她的目光中有悔恨,有歉疚,更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惧。差役们想要把她拉起来带走,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他们的手,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忽地拿起了案上的那只茶壶。李恪心叫不好,可待他冲上前抢过茶壶之时,蕙兰已经将其中的茶水喝了大半。

“不!你现在还不能死!”李恪看着蕙兰的嘴唇正在慢慢地变紫,不复见一直以来的从容镇定,急急用手托着她的下巴问道,“你那锦帕上的桃花图案是谁教你绣的?快说!”

因为过分用力,李恪的指甲已然深深地掐进了蕙兰的肌肤之中。蕙兰的嘴角流出了暗红色的毒血,呼吸慢慢急促起来,瞳孔也在渐渐地放大。李恪再度高声喊道:“到底是谁?”

蕙兰气若游丝,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景……景……景玥……”

“景玥是谁?”李恪的话音刚落,蕙兰的手已然垂了下来,口内流出的鲜血沾染到了李恪的嵌金丝绯色衣袖上。他放开手,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因为失望而变得分外难看。

杨政道忙走至他的身边,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恪弟,没事的,我们还有机会。”

夜幕中的安州都督府分外宁静。沙漏中的七色沙不知疲倦地慢慢往下落。紫檀木屏风两边的紫铜狻猊香炉正在袅袅吐着青烟。李恪看着透明琉璃瓶中那支略有些凋残的桃花,那是他昨日才吩咐下人从盛绽的桃树上采摘下来的。那么美丽的花朵,却活不过三朝。

康健在处理完所有善后事宜之后,方才急匆匆地赶到李恪的书斋之中。看到李恪的那瞬间,他的脸略略有些抽搐。他俯身于地,将头垂得老低:“下官今日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治下官大不敬之罪。”

他如此说来,显然意识到了今日之行已然触犯了皇权。李恪起身,虚扶着他,半开玩笑半当真道:“若非法曹看明白了本王之意,恐怕明天全城百姓都知道安州都督流连青楼,还涉嫌杀死青楼名妓的丑事了。”

康健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挠了挠头说道:“殿下说笑了。只是……有些事情,下官还不大明白。殿下是如何知道蕙兰带着的那块帕子上有毒的?”

“这很简单,”李恪缓缓地说道,“因为打从一开始起,我就注意到了蕙兰的那种紧张又惶恐的神情。朝颜的指头一动,她的目光就会有一次变化。直到朝颜碰到了那根木刺,伤了手指之后,她才用手里的帕子给她止了血。看到朝颜因为疼痛而眉心微蹙,蕙兰才确认,她新鲜的伤口碰到了帕子上的毒,于是,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其后,她又附耳对朝颜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屋子,我猜,她是想去外面将这块帕子处理掉。只是她一出去就碰到了老鸨和那两个闹事的醉汉,一时难以脱身,于是,她只好将帕子藏在了自己的衣袖中,本以为是绝对不会被人察觉到的。”

“可还是没有逃过殿下的眼睛。”杨政道虽然向来都知道他这个表弟的聪慧,但如今听到他竟能这样敏锐地捕捉到如此微妙的表情变化,眼里还是微微有了些异色。

李恪浅笑,看着他道:“这又有何惊讶的?表兄不是不知道,我对琴曲完全不感兴趣。你陶醉在《平沙落雁》之中,我无事可做,也就只能看看那些细枝末节了。更何况,蕙兰拿出的,是那样的一块帕子!只是可惜,我当时尚没有往深里想,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就送了那朝颜姑娘的性命。”

康健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他才厘清了脑中繁杂的思绪:“可既然殿下能够为自己脱罪,又为何还要听凭那老鸨把您当成嫌犯,受她这般欺辱呢?”

“法曹不明白吗?”杨政道见李恪不说话,便替他答道,“殿下特意等你来了才说出他知道的一切,是为了教你怎样断案呢!你手中不是还有几个尚未结案的案子吗?看看经此一案,你能不能得到一点新的启迪。”

“殿下如此用心良苦,下官定然不会辜负您的。”康健再度屈膝于地,面上多了几分坚定之色。

李恪颔首。他自认是有识人之明的,这位康法曹虽平日里有些不拘小节,但为人正直忠诚,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他放心任用的。他按了按太阳穴,缓解了一下这一日以来的疲惫:“还有一事。法曹知道安州城内有个名叫景玥的人吗?”

“景玥?”康健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摇摇头说道,“下官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此人是男是女,年老或年少?”

窗外雁的哀鸣之声传来,余音袅袅,划过了安州城上空厚重的云层。李恪长长地叹了口气,虽早已经料定了此事,却还是没能掩盖住那股淡淡的颓丧之色。李恪看了看身前因为帮不上忙而面露愧色的康健道:“无事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康健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刚巧看到季成正趋步向这里走来。季成与他的弟弟季恩长得十分相像,只是性格比之更要沉稳内敛几分。季成叩门而入,将手中的一封信交给了李恪道:“殿下,这是吉阳驿小吏方才送来的。”

李恪接罢,便向他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是长安来的信吗?”杨政道侧身问道。

“没错,是姐夫的回信。”李恪说着便将信递给了他。

李恪的这位姐夫萧锐是隋朝萧皇后幼弟萧瑀的长子。若论起这层关系来,李恪还得喊他一声表舅。只不过两人年纪相仿,李恪年幼时便与他常来常往,从来也没有论起过辈分。几年前,经由皇帝赐婚,萧锐风光迎娶了李恪的长姐襄城公主。从此李恪也就顺理成章地唤他一声姐夫,彼此间比往日更亲近了几分。

“弟与祯卿去国以来,兄甚想念。兄自任大理少卿,辄怫郁不畅,虽亹亹不舍昼夜,亦难断案件之曲折离奇……”

杨政道接过信,看他通篇都是诉苦的话,便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道:“陛下这般器重表叔这位大姑爷,将如此重要的差事给了他,倘若让陛下看到这番抱怨之语,他老人家还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呢!”

李恪笑说:“若是让他再听到你叫他一声‘表叔’,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找你拼命呢!”

杨政道也不言语,耐着性子看完了那整整两页的牢骚话,又见信的最后写道:“陛下近来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弟切莫忧思挂怀。”杨政道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之中,似是不解,又似是叹息道:“你一个月要写三封述职公文给陛下,陛下身体如何,精神怎样,你就不能自己问吗,非得绕萧锐这个弯子?”

李恪收敛了笑,神色冷凝着道:“你不明白的。”

“我如何会不明白?”杨政道恨不能拿一桶凉水兜头浇向李恪,“你和陛下之间横亘着的根本就是一根毫无意义的刺。我是说过会帮你,但绝不是认同你这样可笑的执着!”

“可笑?”李恪被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心肠,“我母亲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只是为着不让她最爱的男人有一丝为难。可我那父亲又为她做了些什么?杨政道,你说我可笑,那是因为你从来不曾得到过……”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懂你们母子、父子间的事。从此,我也再不会劝你半句话。你要查那个桃花图案,要知道当年的刺客是谁,我会帮你。别的,我不会再管。”杨政道强压住内心的疾痛,说话的声音微微打着战。

“对不起,对不起表兄,我不该说这话,我……”其实刚才那话说出口的时候,李恪就后悔了。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能从容应对,唯有触及此事,他的情绪才会完全由不得自己控制。或许,那真的是他心头一根碰不得的刺吧,留着会痛,拔去会更痛。

见杨政道不说话,李恪走至他面前对他长长一拜,正要屈膝之时,却被他扶住了手:“我可受不起吴王殿下如此大礼。罢了罢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就好。”

从五月起,安州城就进入了那绵延不断的雨季。雨水慢慢悠悠,却那样不知疲惫地从早落到了晚。舒窈接过小丫头丹桂手中捧着的一碗绿豆枇杷汤,端到了李恪面前,目光中透着一丝浅浅的欢喜:“殿下快尝尝妾身做的这汤,据说最是清凉解渴的了。”

李恪拿起勺子喝了两口,微笑着道:“王妃做起这安州民间的特色吃食来,倒是不逊色于荣庆斋里的大师傅了。”

舒窈的面上不由升腾起一片红晕来:“这是妾身特意向府中的本地厨娘学的,殿下喜欢就好。”

“自是喜欢的。辛苦王妃了。”李恪说着便向丹桂使了个眼色。丹桂收拾完汤碗和勺子,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恪见舒窈微垂着头不说话。他的这位王妃就是太安静了,以至于每每与她独处的时候,他都会觉得有些尴尬。可他似乎也很难找出能够打破这份尴尬的话题。

就像此刻,他想了半晌,抬头忽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便指着它对舒窈说道:“王妃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

舒窈仔细端详了许久,见画中人物众多,且服饰各不相同,却都朝着画面最上方的一位头戴白珠九旒冕冠,身着赤黑色镶金丝衮服的君王朝拜。画面高雅古朴,气魄宏大,颇有巍巍中国之韵。

“这画的可是众藩属国向我大唐皇帝陛下朝拜的场景?”舒窈的话说得很轻,有些极不自信的怯懦之感。

“是这个场景,但对象不对。”李恪说道,“此画名为《蕃客入朝图》,是梁元帝萧绎所绘。与《圣僧像》《宣尼像》一起被后人称为‘三绝’。其真迹现在本朝第一画师、将作少监阎立本处。阎少监对此颇为珍爱,本王曾向他借了三日,仓促临摹,终未得萧绎精髓。”

“殿下好生厉害!”舒窈面上充盈着敬服之意,“妾身看来,殿下的画真是好看极了呢!”

李恪不以为然道:“还差得远呢!你看这一笔顿挫的功力,和萧绎就有着云泥之别。再比如这位使者所穿袍子的红色,与真迹中的红色也不是可比的。我曾想将朱砂烧滚以后做成颜料,可最终却也没有实现。”

“殿下可不能轻易尝试,”舒窈听到这最后的一句话,不禁急急说道,“朱砂遇热便会有毒气生出,对身体不好。”

李恪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深:“王妃莫急,我知道的,不过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舒窈的神色这才有了些微的缓和,旋即她慢慢地握住了李恪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近日天气总不好,殿下要好好照顾自个儿的身子,切莫过于操劳了。”

正午时分,绵绵的细雨终于停歇了片刻,弯弯一道彩虹挂于天空,空气中的潮湿之气也明显少了几分。李恪收拾完案头的十五份公文,起身道:“王妃愿意与我一起出府去走走吗?”

舒窈微微一怔。过去在闺阁之时,她就几乎不出门。当了王妃之后,便更是终日待在府内。记得姐姐总说,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抛头露面的。好人家的姑娘也不该随意谈论情爱之事,就算对未来的夫君,也只能敬,不能爱。不然,倘若哪天夫君变心,她就会一无所有。舒窈是认同姐姐的话的。所以自打她嫁入王府,她尽心尽力去做的都只是一个王妃,而不是一个妻子。她可以为他打点好府里的一切,却从不曾向他软语撒娇过。就像昨日下午,她头疼得厉害,却硬是拦着丫鬟们,不让她们去告诉李恪,而是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下午。

“王妃?”李恪见她久不回应,便又叫了一声。

“妾身自然愿意跟着殿下的,请殿下稍候片刻。”舒窈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说道。

她换的是一身窄袖男装,穿来倒有了几分文弱书生的模样。李恪见她如此打扮,一时不觉晃了神:“舒窈这身打扮,倒是难得。”

记忆中,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叫她的闺名。如果不是合婚庚帖上有彼此的姓名,舒窈甚至觉得,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而今,他陡然这般唤她,她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阵淡淡的欢喜。她不说话,只是露出一丝如微风般轻浅的笑。

他们二人来到河清街周记茶楼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三刻了。这周记茶楼分上下两层,上层共六间雅室,底层摆放了十余张矮桌供人品茗聊天。年轻的伙计周禄肩膀上搭一块白色布巾,趋步相迎道:“二位里头请。”

李恪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道:“来一壶上好的毛尖。再有……舒窈,你想吃些什么吗?”

“那便来一杯蜂蜜水吧!再有,拿四个茶饼!”舒窈边说边微微抬了下胳膊,显然还不十分适应身上这件袍子。

“这位公子真是识货人哩!”周禄咧着嘴,藏也藏不住面上的笑容,“要论起做茶饼来,咱这周记茶楼若说第二,还无人敢称第一呢!”

直到李恪尝到这茶饼的时候,才知道周禄的话并非妄言。那种清香中带着软糯的口味,记忆中也只有宫中御膳能与之相较了。李恪观察着舒窈,她倒是并没有对这茶饼的口味表现出多大的惊喜来。他刚想说话,却被隔壁桌的一个圆脸大汉雄浑的嗓音给压了回来:“你说的是那慈济堂的夏邵严夏大夫的叔父夏杞?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对面坐着的那个长挑身材、高颧骨塌鼻梁的中年男子压低了嗓子说道:“这不就是他嘛!据说是昨天喝醉酒以后跌倒在城西那条流运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肿了呢!”

圆脸大汉往自己口里塞了半个茶饼,才嚼了两口,许是被噎住了,赶忙拿起茶壶,灌了好些茶在口内,半晌才又说道:“这夏杞终日只知喝酒,找妓馆里的女人快活。有这样的下场,倒也不足为奇。”

“谁说不是呢!只是听说那夏邵严倒是挺伤心的,毕竟老爹和老叔都没了,这夏家也就他一个能传承香火的了。”长挑男子喝了口茶水,很有些感触地说道。

李恪听了这闲话,心中的烦扰又起。夏棱留下的那张夺命方子,仿佛与夏家颇有关联却都已经死了的表姐妹朝颜和蕙兰,蕙兰口中那不知是男是女的景玥,被官宦人家逼娶的神秘小师妹,以及两块绣有与当年刺客手臂上一模一样的桃花图案的锦帕……如今,似乎又多了风流叔父酒醉溺毙的意外。这夏府的好戏码,倒是一出接一出地在上演。

李恪不再去细听这二人的话,转头却见舒窈用手抚着额头,眉心微微地蹙起,便关切问道:“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舒窈以手抵额,将声音压得很低:“无甚大事,不过是头痛的旧疾又犯了,妾身从小的毛病,殿下莫要忧心。”

李恪方想说“不严重就好”,可看着她已然略略发白的面庞,便起身拉了拉她的手说:“都痛成这样了还说无事。反正夏大夫的府邸也不远,我带你去瞧瞧!”

李恪不说去慈济堂,而直接说去夏府,是知道夏邵严如今必然在主持丧仪。如果不是陪舒窈去看病,他也会找其他的理由去夏府一探究竟。虽然,他找不找理由都无妨,给夏邵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安州都督拒于门外。

前往夏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然而绝大多数人对夏杞的死都颇不以为然,所冲的不过是夏邵严的面子罢了。夏邵严一身缟素,头发被一根木簪齐整地绾成了髻,眼中隐隐有些红血丝,想来是一夜未睡的缘故。细细诊过脉后,他方才笃定地说道:“李公子放心,您的这位朋友不过是体质虚寒,近来又睡眠不佳,待服些暖胃安眠的药,想来不日症状便可有所缓解。”

说罢,夏邵严便把刚写好的方子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小厮。

李恪听他说话的声音沙哑,与平日大为不同,想来是不慎染了风寒:“多谢夏大夫。方才我与友人行至此地,才听说了令叔父一事,还请夏大夫节哀顺变。”

夏邵严起身向着李恪长长一拜道:“多谢李公子关心。叔父去得突然,我这心里,真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才刚说了两句,便已说不下去了。恰在此时,小丫鬟红菱进来对夏邵严道:“公子,卢雪堂的安大夫和两位安公子已至灵堂祭拜。”

夏邵严缓了缓心神道:“先请他们三位歇息片刻,我马上就来。”说完又向李恪告了声罪,便匆匆跟着红菱走了。

李恪见这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建功立业,盛德长乐。两边分别是《颜渊问仁》和《子路问政》的古画。李恪心道:这夏邵严难不成还存了些想要入仕之心吗?再见那紫檀木书架上摆着满满的竹简,随手打开几卷,全都是珍稀的古方医书。看来夏棱曾为隋宫太医的传闻应当是不假的。

一直在旁侍立着的阿梅将一个金边碎花小杯递到了李恪手中道:“公子还是坐着先等一会儿吧,赵二哥很快就会把药抓回来的。”

李恪浅饮了一口便道:“这是……”

阿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公子不是安州本地人吧。咱们这儿的规矩,家中有丧事的人家,招待客人用的都是糖水。”

李恪“哦”了一声,又似无意地问道:“你家郎主出门会友,身边难道都不带仆从的吗?怎么会遭此劫难?”

阿梅看着眼前这风采照人的年轻公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少女的悸动,说话的声音也多了些许温柔旖旎:“何管家不在,平时就赵二哥一直跟在郎主身边。只是昨儿郎主却说要出去会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不需要赵二哥跟着去。结果……等到路人将郎主救起,再回头告诉公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说来,昨日你家郎主酒醉溺亡之时,夏大夫一直都在药堂之中喽?”李恪转眸避开了阿梅盯着他看的炽热眼神,慢慢摩挲着手指问道。

阿梅朝李恪身边走了几步,往他的杯中又添了些糖水:“是啊!赵二哥说,公子昨天在药房里写方子,然后交给在药房里的赵二哥他们几个抓药。”

“也就是说,平时赵二都是跟在你家郎主身边,只是昨日突然被夏大夫叫去药堂里为他抓药。这不是很奇怪吗?”李恪迅速捕捉到了阿梅话语中潜藏的意思,目光慢慢地逼向她。

阿梅被这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下意识地望向了外面,却远远见赵二正小跑着过来。赵二边跑边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手里拿着两包药和一小瓶蜂蜜水,喘着粗气说道:“这是按照公子所写的药方抓的药,调和这蜂蜜水喝就行了。”

“替我谢谢你家公子。”李恪说着便从衣袖里取出一两银子给了赵二,又道,“昨日下午我来府中找过他,方才听这位姑娘说起,才知他一直与你在慈济堂中。”

赵二将银子收了起来,汗水将他散乱了的一撮头发贴在了额头上:“可不是吗,公子昨儿清早就与小人说,要开一些治疗风寒和湿疹的药给几户穷人家的老人吃。”

“夏大夫当真是一名仁医。”李恪见舒窈面露倦意,便对阿梅说道,“日头快落了,请姑娘转告夏大夫,咱们这就先回府了,过几天再来登门致谢!”

赵二见他们走远了,回头正巧看到阿梅痴迷的眼神,便用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我说妹子,咱们公子几时交了这么一号人物?还有,你……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啦?你忘了小时候说过要做我的媳妇啦?”

阿梅脸一红,并不去理会他,捂了捂发烫的脸孔,一溜烟地跑出去,差点就撞在了院中的一棵石榴树上。

李恪和舒窈还未走至府门口,就见季恩匆匆跑过来,面露焦急之色说道:“殿下您总算是回来了。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这会儿杨公子正与他闲聊呢!”

“王公公?”李恪不禁皱眉道,“他来做什么?你先送王妃回去歇着,叫紫藤把这服药煎了让王妃服下。”

这王忠是皇帝身边随身侍候的大宦官,轻易不会离开京都。平常皇帝若有什么事吩咐他,只会派一个小宦官。此番让王忠前来,难不成是朝里出什么大事了吗?

然而,直到李恪与王忠胡侃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都不知道这位白发老公公来的真正目的。王忠喝了口那杯早已经没有了茶味的水,再度将李恪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随后道:“奴婢还是觉得殿下消瘦了许多。殿下的身子真的还好吗?”

李恪一摊双手,笑着说道:“这问题您这会儿都已经问了三遍了,我真的很好。”

“那殿下在安州还待得惯吗?奴婢看这天湿潮得厉害,极是容易生病。”王忠拿起茶壶,又往自己的杯中加了些水,这次倒没有急着去喝。

李恪心道:有什么事您老人家就不能讲得明白些吗?这样绕弯子,您不累我还累呢!只是他还是很温和地说道:“多谢王公公关心。李恪在安州一切都好。”

王忠似乎仍然不死心,不厌其烦地又问道:“那安州都督府的官员们也都还好吗?没有因殿下年纪小而敷衍您吧?”

李恪这下真的有些吃不消了,便情不自禁地向一旁坐着许久不说话的杨政道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哪知杨政道回给他的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意思是说:他问的可是你,不关我的事。李恪见状,终于忍不住说道:“他们也都好。不知陛下要王公公来安州,究竟有何旨意要下达?”

“这个……其实也无事。”王忠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缓缓说道,“黄州大涝,陛下要奴婢传旨给黄州刺史曾传,授他便宜行事之权,再顺路过来看看殿下好不好。”

从黄州出来,那要顺多少道才能顺到安州啊!李恪不觉有些好笑:“如此,王公公辛苦了。您这一路风尘而来,不如先去府中客房歇会儿,等晚饭时分我再让丫头去叫您。”

“这倒也好。”王忠听李恪一口一个“您”地称呼他,心中着实生出几分感动。他起身快要走到门槛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去又叫了一声:“殿下……”

“王公公还有何事?”

“殿下真不知陛下为何让奴婢前来安州吗?”王忠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把心头的话说了出来,“他这是想您了。如果奴婢回去说殿下在安州有任何一丝不适,他怕是立刻会让您回到长安去。”

李恪的神情无波无澜,语气恬淡,不含一丝温度:“那便劳烦王公公告知陛下,李恪在安州万事遂心,请他无须挂怀。”

王忠听罢,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兀自向前走去。

“你们父子俩的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杨政道看着王忠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眼却又恰和李恪的目光碰触到一起,便立刻止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好好好,我不惹你。”

“表兄这是还记着仇呢!这些日子以来,我可是跟你道歉了三次不止吧。”李恪见杨政道一副对他敬而远之的模样,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呢。”

说着也不管杨政道爱不爱听,便将今日去夏府中探得的情况一一与他说了。杨政道听着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那夏杞大白天独自出去喝酒,一不小心喝醉了,还不慎失足落了水,倒也真是奇事一桩!”

“可不就是奇事!我宁愿相信是夏邵严下手把他叔父给杀了,也不相信所谓失足这样的鬼话!”李恪走上前将虚掩着的窗户闩上,嘴角慢慢浮现出一股冷冽的嘲讽。

杨政道想了片刻方道:“你确定那个赵二没有说谎?他确实一整个下午都和夏邵严在一起吗?”

“看他说话的样子不似有假。况且当时在药房里的还有另两个伙计,据说,他们也是亲眼看着夏邵严将写好的方子递给他们去抓药……不,不对!”李恪须臾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便语调平缓地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

“你的意思是……”杨政道的面色越发惶惑起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怎么可能会存在那样一个人?”

“怎么不可能?康健不是说夏邵严平时交往的都是大夫吗?或许有个别和他关系特别好的也未可知。”

“就算关系再好,能够心甘情愿地帮他做这种事吗?况且时机、动机,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整件事都十分蹊跷。康健曾说过,夏杞和夏邵严的关系比较冷淡。然而我今日所见的夏邵严,却是伤心欲绝的模样,这当然极有可能是伪装给外人看的。但是……真有必要伪装吗?伪装太过,反倒是欲盖弥彰。”李恪嘴角的那一抹冷笑慢慢变深。

“可那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杨政道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你对夏邵严的怀疑是出于你对他的成见。而一切加诸成见之上的怀疑,其实根本就是不成立的,不是吗?”

“我与他素不相识,哪里来的成见?”李恪不以为然地说,“是你先觉察出那张方子有问题,也是你发现出入慈济堂的小郎君是青楼丫鬟蕙兰。现在你倒说我的怀疑完全是出于成见?”

杨政道不置可否地说:“我只说出了浮于表面的事实,是你对这些事实赋予了成见……主观臆断吧。比如那方子,难道不可能只是夏棱的信笔胡写?再比如蕙兰,难道像夏邵严这般俊朗的年轻公子就不能在青楼中寻一二红颜知己吗?”

李恪的右手抚过腕上的羊脂白玉珠子,目中的光芒渐渐暗沉了下来:“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或许每一件关于夏邵严的事都不过是我的臆测而已。”

杨政道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有一年的上元节,在突厥一片茫茫草原上,那个女人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跟自己说:在任何情况下,你都要全心全意地去帮助他,无论你把他当弟弟、当朋友,还是当主君。他问:如果我帮不了他该怎么办?她说:尽你的一切!若还不行,那便是他的命,也是你的命。想到此间,他便轻轻地拍拍李恪的手道:“没事,那或许是我的臆测呢。明日我们一起到流运河边去看看。这会儿你先歇着吧,待会儿晚饭时那王公公还指不定要如何烦你呢!”

“表兄等等……”李恪见杨政道转身就要走,便将他唤住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杨政道睫毛微动,不解地问道。

李恪正色道:“你为什么要来安州?陛下对你早有器重之意,一个都督府司马之职就能困住你了吗?”

“那一年我与祖母从突厥回来,尽管陛下用了最隆重的礼节,尽管江夏王对我们礼遇有加,但我依旧觉得害怕,那种毫无着落感的害怕。”杨政道语调从容,只是眉宇间难掩淡淡忧伤,“我不敢面对一群陌生人或可怜或嘲讽的目光,所以,我中途退出了那场晚宴。后来我在归云亭中遇见了你,是你的那一声‘表兄’让我知道,我或许是可以把这里当成家的。”

李恪的鼻尖因着他的这几句话而发酸。那个时候,朝廷大军自突厥得胜而归,普天同庆,李世民于崇德殿中大宴群臣。没有人愿意煞风景地想起,那天亦是李恪母亲的忌日。李恪早早地离了众人,独自行至归云亭。红梅花开,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盘桓在空中。李恪怅惘许久,直到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近,才回过头去。爆竹声声,烟花炫目。李恪微微颔首于他,唤了一声:“表兄。”

或许因为在杨政道面上看到了一丝与自己同样的与盛宴气氛格格不入的哀伤,李恪几乎想也不想就将那些经久积压着的心事全都告诉了他。他说:“表兄,我的母亲是死在一场大阴谋下的,我不甘心让真相永远被埋葬地下。”

杨政道静静地听着,直到听到他说出这一句话,方才凝神望着他,带着异常坚定的口吻道:“倘若殿下愿意,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帮助你。”

夕阳慢慢地从窗牖中照射到李恪的面庞上。他不再回忆,只是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第二日辰时时分,李恪与杨政道亲自将王忠送上了马车,直把他感动得差点就要老泪纵横。小宦官仕禄向他们屈身行礼拜别后,便一路驾着车飞驰而去。杨政道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道:“昨晚上陪着这尊菩萨一直聊到寅时,最后他才来了一句,到底还是杨公子年轻,精神头好。他这是没看见,我明明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

李恪听着他的这番抱怨,不由笑出声来:“杨公子辛苦,待年终我多发一个月俸禄给你好不好?”

“下次他要再来,我把我三个月的俸禄给你,你去陪他聊吧!”杨政道揉揉干涩的双眼,继而对着身边的季成说道:“去备马吧,我与殿下要出去。”

从都督府一路向西北方向奔驰大半个时辰,便是流运河。据说在西晋时期,安州长史游彭建言朝廷在流运河旁修筑堤坝,以防洪涝发生。谁知当时朝中大臣们普遍以为游彭这是杞人忧天,便以朝廷新立、国库空虚为由,驳回了他的这个提议。游彭并不死心,不只倾其家当,还动员了亲朋好友出资修建。在其后的三百多年间,这条堤坝隔绝了至少五次大洪水,至今岿然不倒。

天空灰蒙蒙的,有细密的雨珠从四周飘散过来,还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雷响。流运河周围少有人烟,即使在白天仍有一股阴寒之气。李恪慢慢地走在这条宽敞的河堤之上,看着河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心中越发笃定起来:“似这般宽敞的堤坝,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失足落水吧。况那夏杞没事一个人跑这里来干什么?”

杨政道坐于岸边石凳之上,用手拭去了飘落至面颊上的雨珠:“那夏邵严……当真有几分意思。”

说话间,见有一条小船正慢慢悠悠地朝这边划来,杨政道忙冲着那船夫挥了挥手。船夫朗然应了一声,便更加用力地划动船桨。等靠近了些,船夫才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道:“二位公子是要渡河吗?”

杨政道将一串铜钱放到他的手中:“想和老人家打听一件事。昨日下午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溺毙在这流运河中,老人家可知晓?”

船夫有些犹疑地将铜钱放入旁边的竹篓之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小老儿没有亲眼见到,不过听我家兄弟说,那人抬上来的时候啊,脸都涨得老大,可吓人了呢!俺几个说起来,怕是这水下的水鬼缠上了他呢!”

“哦?这是怎么个说法?”杨政道好奇地问道。

船夫将船拴在岸上的大柳树上道:“据说啊,那人的脸上有好几道抓痕呢。您二位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这地界儿前几年就有闹鬼的事情。”

“前几年吗?”李恪不由也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船夫盘腿坐于甲板上,瘦削的面庞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大约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那个兄弟渡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过河,到了河中心的时候,船突然越来越轻,回头一看,那母女俩居然都不见了,直把我兄弟吓得病了两天。”

李恪见船夫说得绘声绘色,想着他或许可以和康健拜个把子:“后来呢?就没人再见过她们了吗?”

“对啊!不然怎么叫闹鬼呢!”船夫坐直了身子,将身旁的斗笠摆放整齐,“我兄弟不放心,还去衙门报了案。衙门派了几个人过来,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后来还是个游方的老和尚过来说,准是被河里的小鬼勾去了,要不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想来昨天死了的男人也是被勾去的,谁知小鬼还看不上他,这才又把他给退回来了。”

李恪弯腰拾起脚边的几颗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上立刻泛起了一个个涟漪。水鬼?这样的鬼话还真的只能骗骗鬼。那船夫却并未看出他的心思,兀自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自己深信不疑的故事。

等到船夫讲到河里水鬼的第五个儿子的婚事的时候,雨已经渐渐下得密集了。杨政道只好又给了他一串铜钱,买了他船舱里两套斗笠和蓑衣,并且让他早点回家,不用再讲故事了。船夫掂量着铜钱的分量,气鼓鼓地说着什么,显然讲得还意犹未尽。

两匹白马并头徐行,李恪拉着马缰绳,抚了抚马柔顺的鬃毛,说道:“表兄总算知道给人铜钱,不给金银玉器了呀!”

杨政道将斗笠拉得更低了一些,刚好能遮挡住迎面而来的雨珠:“这还是上回找刘录事报账的茶水钱。你这位管家真能精打细算,竟一个铜板也没有多给。”

李恪不觉失笑:“你会缺钱花?”

杨政道反问:“我怎么就不能缺钱了?”

“雪鹭又不要你那么多聘礼……”李恪不由嘟囔道,可很快又觉得此话说得太不合时宜,便故意提高了音量问道,“今晚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夏府走一遭啊?”

杨政道似乎并没有听清他的前一句话,只是侧头望着他道:“你……应该不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去吧?”

李恪颔首,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理所当然:“我们翻墙进去。”

杨政道哭笑不得地道:“你可是堂堂的……”

“我还真就要当一回贼了,”李恪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道,“你留在门外帮我把守就行了。”

“你以为贼跑不了,望风的就跑得了?”杨政道轻叹了一口气,很有些舍命陪君子的意味,“一起去吧,这些年我跟你去的奇奇怪怪的地方还少吗?”

“那今晚子时,咱们准时出发。”李恪一拍马背,白马飞驰向前,只留下他的声音在空气中盘旋着。

尽管夏家在安州算不上是一等一的富豪之家,围墙倒是砌得分外高。李恪虽然从小勤习骑射,可这爬墙头的功夫比起杨政道来却还是差了一大截。在失败了三次之后,只得将两人系着的腰带撕扯成细布条,再扎起来绑在围栏上借力上去。这动静其实已经不小了,好在夏府那两个看门家丁经过一日一夜的守灵之后,都累得坐在门槛上直打呼噜。

在不记得路这点上,李恪与杨政道出奇地相似。于是两人在兜兜转转了许久之后,才找到夏杞的灵堂。夏邵严跪坐于棺椁前的蒲团之上,身子略有些歪斜,似在打盹的模样,旁边两个素服小丫鬟正往铜盆里头扔着纸钱,口内不知道念叨着些什么。

杨政道从衣兜里取出两块燧石,点燃了手中的三支香,香气迅速散入灵堂之中,三人缓缓地倒了下去。李恪这才拿下遮于口鼻上的湿帕,舒了口气说道:“好生厉害的香!哪里来的?”

“西域的迷香,我又在其中多加了几味安神的药,看来效果还不错。”杨政道掐灭那三支香,随手扔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李恪笑道:“表兄还是挺适合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的嘛!”

杨政道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快步朝前走,见三人全部躺在地上昏睡不醒,便放心地敲了敲面前的那口棺椁。那棺椁看来是上等的樯木,质地甚是坚硬。李恪在一旁慨叹道:“夏邵严还真是舍得花钱啊……”

外头一阵阵夜猫的嘶叫声传了进来,李恪到底有些做贼心虚,身子微微一颤,生生将接下来要说的话给吞了下去。杨政道伸手推了推棺材盖,压低了嗓音说:“还愣着干吗?赶紧过来帮忙啊!”

李恪这才又走上前两步,用力将棺材盖往前推了几下。棺椁中的夏杞穿着正红色的寿衣,面色极为苍白可怖,如那老船夫所说,脸颊处有好几道细长伤痕,四肢肿得非常粗大,有些青苔模样的东西嵌在了他的指甲之中。尸体双手紧紧握拳,因为早已僵硬,李恪用尽力气才将之扳开,见右手中握有一小块丝状的物什。

杨政道用力往尸体的肺部压了一下,立刻有泥浆水从口鼻中流出。他一边用帕子擦净了自己的手,一边道:“肺部有大量积水,手上尸斑呈淡红色,肌肤毛囊有明显隆起的样子。就尸体看来,的确是溺毙的。”

李恪点点头,心道:你平时喜欢看医书,总算到了关键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然而看他面上的抓伤以及手腕上的勒伤,并不似意外落水而死的。”说着李恪又不禁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夏邵严道,“表兄过几天去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杨政道听得有脚步声慢慢逼近,赶紧将棺材盖推上,将李恪拉到后头的白幡之下躲了起来。不多时,果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缓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躺在地上打瞌睡的那三个人倒也没有惊讶,而是径直上前,抚着棺椁号啕大哭起来。李恪用口型问道:她是谁?杨政道摇了摇头,微微站直了一些,刚好可以看到那女子的表情。她哭得十分伤心,看年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双眼睛十分灵动,看得出来,应该是一个上等的美人。

等哭够了以后,女子方抽噎着说道:“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切都好。”说完,她又冲着那棺椁连连叩了三个响头,方才抽抽噎噎地转过身子离去。就在这时,李恪看到她脖颈处有一小块蝴蝶图案的刺青。原来她是从那里来的,难道她就是……不会吧?

“还不走?我这迷药也撑不了多久啦。”还未等李恪缓过神来,杨政道便扯开白幡,大跨步地向前走去。

两人见那俩守门的家丁早已睡得鼾声四起,便放下大门的木闩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此时的安州城街上空寂无人,只有满天星星在闪闪烁烁,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杨政道随手折了根柳条在自己的影子上晃来晃去:“你方才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别又是跟踪盯梢、翻墙做贼的事。”

李恪倒是难得见他这般有童心,赶紧说道:“赵二说夏杞死的那天下午,夏邵严一直在小室中写方子。你去帮我把那些方子偷……借出来吧!”

杨政道轻哼了一声,将柳条甩到李恪的手中。什么叫得寸进尺,他今天算是领教得彻底了。李恪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赔笑着说道:“本来我是想自己去的,可是表兄你不是懂医术吗?可以借着和夏邵严攀谈的机会下手嘛!”

“既然是夏邵严让赵二抓的药,药方自然是在赵二那里,”杨政道解开绑在树上的马缰绳,一踩马镫,动作很轻盈地上了马,“我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去问赵二要?你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我在想……刚刚那个女人。”李恪亦翻身骑在了马背上,“算了!这种事情,还是让康健去打听吧!不过,大约需要费些周折。”

几日后的晚间,当杨政道将十数张方子叠整齐交给李恪的时候,李恪满脸佩服地说道:“表兄还真的将它们全都拿回来了呀!”

杨政道瞥了他一眼道:“你让我办事,难道不就是指望我把事情办成功吗?”

李恪顾不得答他的话,迅速地翻看了一下这些药方,又拿出前番夏邵严给舒窈开的方子,见上头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这其中……这个破绽,怕是夏邵严不曾预料到的吧。

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清淡笑容流淌过李恪的嘴角,旋即他的神情却变得有些悲戚。杨政道将他案上的几支笔收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李恪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你对杨士贵和杨誉了解多少?”

杨政道奇道:“你家王妃的娘家人,你问我了解多少?”

“你们不都姓杨吗?”李恪的表情颇为理所当然。

杨政道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杨士贵的父亲确实与文帝同宗,不过关系已经很远了,所以他的爵位和军功也算是他实打实地挣来的。大业十四年,杨士贵死在了宇文氏的叛军手中。至于杨誉,一直在长安周围的小州做刺史,为官无功无过,所以这么些年来也没能得到擢升。不过因着他与你的这层关系,巴结他的人也不少。”

“还有吗?比如关于杨誉家几房夫人的事。再有,陛下为何会让我早早地与杨誉家的女儿定亲?”李恪似乎对杨政道的回答很不满意。

杨政道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来?你若想知道,直接问她不就行了吗?”

“我会问。但是,我又有些害怕。”李恪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微微地打着战。

“我劝过你。但是你既执意如此,便要承受得起这一切的后果。”月光柔和地照着杨政道挺拔的身姿,他看着投射在窗户之上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说道。

李恪走至他的身边道:“不是的,表兄,与此无关。”

与此无关?杨政道第一次听不明白李恪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倒也没有去追问,等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不知道,而只是时候未到。

在都督府书房和卧房之间,有一片小小的矮竹林。刚来的时候,有很多竹子已经枯黄衰败了。李恪平素不喜摆弄花草,不过对竹子倒是有几分特殊的感情,便请了城里最好的花匠来侍弄它们。如此,才有了如今的这片勃勃生机。穿过竹林的时候,李恪突然望见前头闪过一丛火光,走近看时,却见舒窈正跪坐在地上,在铁盆里烧着黄表纸钱。猛然间抬头看见了李恪,舒窈不禁将手往回缩了一缩,火苗向上一蹿,险些就要烧到她的臂上。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李恪快步冲上前去将她拉了起来。

“殿下,”舒窈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惊魂不定,“对不起,妾身知道在府中烧纸钱实为不吉,可是今日,是妾身母亲亡故的日子,我……”

李恪见火盆旁边还有许多未及烧完的纸钱,便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放了进去。火苗一点点地将它们吞噬,直到烧完了最后的一张。舒窈目中含泪,长长的乌发披散至腰间,在月光下竟也有了几分动人之处。李恪宽慰她道:“既是岳母忌日,当然应该祭奠。可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若我早知道,也好叫天佑寺的禅师们来此念一段《往生咒》。”

舒窈见他并不怪罪,不禁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神情:“多谢殿下。”

“回屋去吧,天这么晚,该有露水了。”李恪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尽管已是初夏时节,她的手依旧是那般冰凉。

李恪望着舒窈那张永远带着四平八稳笑容的脸。他其实很不喜欢,甚至很厌倦这样的笑容,因为这样的笑容里有恭谨,有崇敬,却唯独没有感情。或许,他这个人到底不是那么可爱的吧。他放开了她的手,蓦地问道:“舒窈,你喜欢我吗?如同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喜欢。”

舒窈眉眼一动,那双眼在极度的惊讶过后才慢慢恢复了平静。喜欢吗?似他这般的容貌、这般的性情、这般的才学,只怕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的吧。于是她微微点头,柔声说道:“妾身在成婚之日,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就很喜欢殿下。”

“那并非我们第一次见面。”李恪将外氅挂到身后的衣架上道,“后来我才想起来,我们小时候是见过面的。那时母亲刚刚生下我的弟弟不久,有很多人都来王府给父亲送礼,其中也有你的父亲,而你,是和他一块儿来的。当时姐夫跟我说,这就是杨刺史,而他身边的小姑娘,想来就是我未来的媳妇。可惜我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背影。你还记得吗?”

舒窈想了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妾身不记得了,许是那时我们都还小吧。”

“大约是吧!”李恪神情有一丝恍惚,旋即便道,“我这胃病最近可能又严重了,明日晌午你与我一起去一趟夏府找夏大夫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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