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927400000005

第5章 移花接木

舒窈没有想到,李恪竟然会如此高调地去夏府看病:他头戴白珠九旒冕冠,一对美玉系于红缨处,分别垂于耳旁,身着上玄下红的衮服,肩处以华虫为绣,侧处以山川为绣,袖处以宗彝为绣,腰间则束以白罗大带。那惯常是亲王在大礼时才有的装扮,在舒窈的印象中,仿佛只看他穿过这套衣服两次。

李恪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不由微笑问道:“怎么了?”

舒窈的眼眸中难藏惊艳之色:“殿下这身打扮实在太好看了,可是为何要今日穿?”

“夏邵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如此,亦无妨。走吧!他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同去的除了杨政道与康健,还有那位刚刚从下县巡视归来的都督府长史权万纪。舒窈狐疑地望了李恪一眼,李恪却只为她掀开了帘子,与她一起坐于马车之内。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已然到了夏府正门口。过路的人一见如此阵仗,纷纷好奇地朝着这边围过来看。季成率先下了马车,对着守门的家丁高声说道:“吴王殿下到!请夏大夫立刻出门迎接。”

家丁连连称是,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府里奔去。不多时,便见夏邵严匆匆出府迎候。往日李恪虽也来过夏府两三次,却都是轻车简从微服而来。看着今日这般声势,所报的名号又是“吴王”,便不禁让夏邵严起了三分戒备之心。然而他只是从容地屈膝叩首道:“草民夏邵严见过吴王殿下。”

李恪下了马车,也不说话,只是缓步向府中走去。

府中小院之内有四个壮年大汉正抬着棺椁而来,见此情形,便忙将棺椁放了下来,跟着院中其他一众丫鬟仆从跪迎。李恪环顾了四周一眼道:“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地起身站在一旁。夏邵严上来两步道:“不知吴王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李恪指着地上的棺椁道:“这才不到半个月,令叔父就要入葬了吗?”

夏邵严答道:“原也是想着要停灵四十九日的。只是如今这天气日渐炎热,草民想着,还是让叔父入土为安为好。”

李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入土倒是容易,但是真的能安吗?”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一般炸响在夏邵严的耳畔。夏邵严用手抓住自己的衣摆,尽可能使自己的脸色不那么难看:“殿下这是何意?”

“夜半时分,当你独自一人跪坐在你叔父灵前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他抓着你的衣角,恳求你救救他时的眼神?会不会听到他临死之前叫唤着你的名字时那凄厉的喊声?”

此言一出,不仅下人们都惊得变了脸色,连站在李恪身后的康健也是一脸懵懂的模样。夏邵严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殿下这玩笑开得似乎有些过头了。”

“我没空跟你绕弯子!”李恪朗声说道,“五月十二日下午,你究竟在哪里?”

夏邵严从来没有在李恪的面上看到过这样肃穆威严的神色,那是一种与生俱来、与年龄无关的威仪。他的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惊惶,尽管已经拼命压制住这种来回窜动着的心绪,说话的声音却带了几分心虚:“那日我在慈济堂中开方子,伙计赵二和刘崇、田季则都在药房按着我的方子抓药。直到日落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叔父出了事,我这才匆匆赶去了流运河那边处理。这个,也有很多人看到。”说罢,他将目光投向了这边的几个人。

几人一见,便不约而同地走上前。赵二率先开口道:“公子说得不错,那天我们一直与公子在药堂之中。公子将方子递给小人的时候,上头的墨迹都还没有干呢。”话音刚落,余者也纷纷附和。

李恪却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语气已没有了方才的凌厉,而是像对一个故友般温和地说道:“是吗?你们真的看清了药堂里的人是夏大夫吗?还是……只是一个背影?”

赵二三人听了这话,霎时愣在了当下,似乎都在用力地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田季边敲打着额头边缓缓吐出了两句话:“可那人的身量和药方上的字迹的确是公子的。小人敢肯定,公子那日的确一下午都与小人等在一起。”

李恪从衣袖之中拿出了一摞药方来,交到田季的手中道:“这是你家公子那日所开的药方吧?”见田季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便又拿出了另外两张药方继续说道,“这个是当时夏大夫为我开的调治脾胃的方子,不论字体,还是字间距,甚至连笔锋,都一模一样。方才赵二说过,夏大夫将方子给你的时候上头墨迹还没干,可见那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

“够了殿下!”夏邵严转过身来,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意,“邵严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您,您要在我叔父出殡的日子里前来说这般不知所谓的话。”

“夏大夫不要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此刻的天空中又飘落了几滴雨珠,季恩撑起了一直拿在手里的油布大伞想要为李恪挡雨,李恪却挥手示意不必了。他走上前去,正对着夏邵严的眼眸,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你父亲名讳是夏棱吧。你与你父亲感情相当不错,你尊重他,敬爱他,所以连写这个‘棱’字的时候都不忘缺笔以做避讳。巧合的是,你给我开的两张方子,以及所谓你在五月十二日开的方子之中,都有一味能够破血行气、消积止痛,名叫‘三棱’的药,又是为何那日你偏偏没有缺笔呢?那个人的字是与你的很像,只是那个人到底不是你!”

夏邵严的面庞不住地抽搐着,脸色惨白如纸。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继而又慢慢地放开。杨政道看着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便下意识地伸手挡在了李恪的面前。李恪向他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无须担忧”的表情。

杨政道这才放下手站在了他的身边,说道:“慈济堂药房南面有三排两人高的药柜,药柜前有一张矮桌,人席地而坐之时,刚好是背对着药柜的,夏大夫通常都是坐在那里开方子。我与殿下第二日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喉咙沙哑,说话声音大不似往日,所以那个人哪怕当时说话了,赵二他们三人也不会有所怀疑。更何况,你之前几天也都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以这样的方式边写药方边吩咐他们抓药的,他们也早已经习惯。而五月十二那日,你故意将十几种最容易混淆的药写成方子,他们忙着辨药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注意到坐在那里的人已经不是他们的公子了呢?”

“下官还是不大能明白,”在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康健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司马的意思是说,夏邵严使了一招李代桃僵?那么他自己又去了哪里呢?”

“当然是去做一件他一直都很想做的事情。”李恪不再去看夏邵严那张扭曲的脸庞,而是接过季恩递过来的一小块白色绢布,又伸手扯过夏邵严一直藏于腰带之中的那块帕子,两相对比,果然吻合得丝毫不差,“我们检查过夏杞的尸体,这个东西正被他紧握在僵硬的拳头之中。他面上的划痕显然是你推搡他,要将他溺死时抓的。而你的手臂上,应该也会留有几道抓痕吧。要不要我让人把你的袖子撸起来给大伙儿都看看啊?”

“你们……”夏邵严的脸上突然涌出了几分嘲讽之色,环视了周遭一圈,目光才有了聚焦点,“那天夜里果然是你们。李恪,你这好好的都督不当,怎么倒也学起人家做梁上君子了?”

“你大胆!来人,把他拿下!”康健在旁气得吹胡子瞪眼,身后的五六个差役登时就要一拥而上。

李恪却向着他们摆了摆手,语气不急不缓:“夏邵严,有些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但也有些事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

康健又恢复了他那一脸疑惑的神情,不由问道:“殿下指的是什么?”

李恪点头道:“康法曹不是最爱听故事吗?今日,本王就好好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七年前,慈济堂的二掌柜夏杞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花了巨资替她赎身。那女子才貌双全,远近闻名,老鸨甚至用她的名字命名了那家青楼。”

康健的眼睛突然一亮:“殿下说的是慕安姑娘?”

“对!夏杞为慕安赎了身以后,将她和她的妹妹一起接进了府中。只不过慕安有着众多的追求者,为了避免麻烦,夏杞严禁老鸨说出慕安的下落,对府中人也只说这是他外出做生意时所纳的侍妾。谁知道,夏杞的同胞哥哥夏棱偏偏也很倾心于这位小弟媳,两次三番骚扰于她。慕安在忍无可忍之后,终于将这事告诉了夏杞。”

“虽然夏邵严因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缘故,令人到处诋毁夏杞是个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可谁也不曾亲眼见他有过什么逾矩的行为。相反,他和慕安情投意合,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在屡次劝说夏棱不要再对慕安起歹念而无果之后,夏杞只好带着慕安和她的妹妹一起远去他们在长安的旧居住了一段时间……我说得没错吧,慕安夫人!”李恪说完,便看了看一直站在棺椁旁边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女子。

慕安听得此言,这才抬起头来,目中满是盈盈泪水:“殿下所言,八九不离十。只是,您是如何知道我就是慕安,又如何知道我们去过长安的?”

李恪指着她脖子后头的那个蝶形刺青说道:“知道你是慕安没什么难的,因为我去过慕安阁几次,看到那里的姑娘在脖子后都文有不同的图案,我只消去问一下孙妈妈,便知你是谁了。”

杨政道心道:你就不能不那么实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你去过青楼真的好吗?还几次!他身边的权万纪已然微微皱起了眉。除了任着府中长史一职,权万纪还算是他和李恪的授业恩师,两人对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老头都是又敬又怕。前两个月他巡查了安州下辖的十四个县,可算让他们过了些轻松自在的日子。想到此间,杨政道便轻轻咳嗽了两声权当提醒。康健却完全看不懂他们这几人的表情,只是挠了挠头说道:“殿下的意思是说,夏杞为了永绝后患,所以在三年前杀了夏棱。而知道真相以后的夏邵严又杀了夏杞替他父亲报仇,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夫君从来没有害过人。”慕安嗓子有些沙哑,急急地辩驳道。

李恪向她投去了一缕宽慰的眼神,淡淡一笑:“我知道。夏大夫,你知道吗?”

夏邵严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去理睬他。李恪倒也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夏杞刚刚接慕安姐妹进府的时候,就发现慕安的妹妹景玥对药材有着非常高的天赋,便手把手地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教给了她,后来又让她去了慈济堂帮助夏邵严一起抓药。两人日久生情,很快就定下了婚姻之约。景玥与慕安不一样,她读过书,会画画,懂医术,又从来没有进过风月场所,所以夏邵严大可明媒正娶地讨她做妻子。”

“就是朝颜和蕙兰口中的小师妹景玥?”杨政道此时方才有些讶异,“你找到她了?她真的被逼嫁给了权贵之家吗?”

李恪的心蓦地跳得极为迅速。绵绵细雨迎面扑到了他的面上,他只觉十分麻痒:“我还没有说完。景玥跟着夏杞和慕安到了长安后不久,就去了一个大户人家给他们家姑娘治病。那位姑娘从小身子就不好,从来没有出过房门,几乎没有见过外人,因而很快就和景玥成了闺中密友,将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没有说错吧,景玥。”

李恪望向舒窈的目光十分温柔,仿佛里头带着无限情意一般。舒窈腕上戴着的翡翠珠串一颗一颗掉落在了地上,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十分突兀。她穿着一件玫红色对襟襦裙,那样艳丽的颜色越发显出了她脸孔的苍白与憔悴。紫藤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不敢说。

杨政道看着李恪眼眸深处的那一丝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异常冰寒彻骨的神情,心中却不禁涌出了些许慰藉。他原就对李恪今日带着舒窈前来感觉十分奇怪,而今才知竟然有着这一层的缘故,怪道那日他会突然问起杨家的事情来。杨政道并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似在等待一出精彩戏码上演。

过了很久很久,舒窈才勉强按压住心头的翻滚,断断续续地说道:“殿下……您……您是在说我吗?我……”

李恪蹲下身子,将落于地上的翡翠珠子一颗一颗拾起来,放在了舒窈的手心,语调依旧十分平缓:“尽管你和夏杞大夫已经尽了全力,但杨家姑娘还是不幸病逝了。而就在这个时候,王公公却来杨府传旨,说陛下已经选定了吉日让本王与杨家姑娘成婚。王公公一时不察之下,便误以为你就是杨舒窈,将圣旨交到了你的手中。杨誉一时鬼迷心窍,居然默认了这个误解。待王公公走后,他又百般游说于你,终于劝服了你顶替舒窈做他们杨家的女儿,按照旨意准备半年以后的婚礼……”

众人屏气凝神,似乎都未从撞破此等皇家秘闻的震惊中舒缓过来。李恪环顾四周,并不去理会他们迥然不同的表情,又接着说道:“你虽然答应了杨誉的要求,可对夏邵严依旧难以忘情。于是,你只得恳求夏杞和你姐姐将你送回安州,以便向夏邵严做最后的告别。”

“我当时是坚决不同意的……”许久不开口的夏邵严终于忍不住在旁说道,“毕竟我与景玥已经定亲,我甚至已经让裁缝铺子准备她的嫁衣了。可她却说,她出身平平,是姐姐用卖艺的钱供她吃穿,还给她请先生教她读书画画,就是希望日后她能够嫁一个好人家。她说她是真心想要与我过一辈子的,可是亲王正妃的位子实在太过有诱惑力,她没有办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便只能对不起我了。”

李恪嗤笑一声,似在笑他们,却更似在笑自己:“我不知道夏棱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我只知道,景玥,他是死在你的手里的。或许不光是为了要永绝他泄露这个秘密的可能,也是为了让你的姐姐从此可以不受打扰,安心同你姐夫在一起。讽刺的是,你姐姐花了大价钱请先生教你的东西,你在我面前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因为杨誉告诉你,舒窈没有念过书,也不认识字。我曾经教过你识字,你却学了两天就不愿意学了,原本我以为你是不感兴趣,后来才发现,你是不屑。你还记得那幅《蕃客入朝图》吗?你第一眼就能看懂此间场景,却只是留了一半说了一半。我说要用烧滚的朱砂作画,你又告诉我朱砂加热后有毒。那一刻我才真正确定,你识字,并且很有可能十分清楚药性。”

夏邵严走上前去,慢慢地抓住了景玥的手腕:“是你杀了我父亲?难怪那天上午你会表现得那般局促不安,我原本只以为,是他突然死去吓着了你。景玥,你真的太可怕了。”

“所以……那张药方?”杨政道恍然大悟般地在旁说道。他向来自诩聪慧,未想从一开始,就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牵着鼻子走。

“不错,那张药方也是景玥所写。”李恪望了夏邵严一眼,似乎并没有要阻止他动手的意思,“夏棱死后,景玥模仿着他的字迹,将这样带有极强诱导性的方子夹在了你的医书之中。只可惜,一直过了三年,你都没有看出这方子中的曲折。所以,景玥就借了我的口去告诉你。景玥很聪明,真的很聪明。”

大概连李恪自己也没有发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倒是带了三分真心的佩服。刚刚从惊愕之中舒缓过来的慕安用难以置信的眸光深深地望向了景玥:“你姐夫将你当成亲妹妹,对你那般好,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因为我害怕!”景玥突然用力挣开了夏邵严的手,那样声嘶力竭,全然不复往日那般的温柔,“我以为我会在长安,和吴王殿下好好地过一辈子,可谁知道过了三年,我竟然会再度回到安州,回到这个我一辈子都不想回来的地方!我不能让吴王殿下知道我的身份,虽然他对我的态度从来也都是淡淡的,可我却动了真心,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失去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真心?”李恪不由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是不尽的哀凉,“就算真是真心,就可以这般肆意践踏他人的性命吗?五月十二日下午,你假说身体不适,不让任何丫鬟侍候。其实那个在慈济堂药房开方子的人就是你。你的身量本就高挑,从背影看,和夏邵严非常相像。而夏邵严却邀了夏杞在流运河边谈话,意见不合之下便将夏杞推入了河里溺毙。等有人发现遗体,并来慈济堂中报丧之时,夏邵严已趁乱混在人群里,与你做了交换。只要时机得当,完成此事,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另外,不只是夏杞,还有朝颜和蕙兰的死大约也与你有关。是你挑起了蕙兰对她表姐的仇恨吧?所以蕙兰死前才会露出那样惶恐和愧疚的神色。这借刀杀人的法子,你用得可真够纯熟的!”

“那全是她们的错!谁让她们知道了我就是吴王妃,屡屡用这事威胁我给她们银两?”景玥听李恪说到朝颜和蕙兰的名字,朗声笑了起来,说道,“为了掩饰一个错误,只能用更多的错误来弥补。殿下,我也是没有办法。”

那一场雨一直下到了晚上。雨停之后,天空中竟然挂起了一轮圆月。圆月,多好的寓意呵!可惜在李恪的眼中,那不过是一个最刺眼的笑话而已。他真的很累,累到就连叹气都觉得疲惫。他跪坐于软垫之上,任由一阵阵酸麻之感从他的脚上传来。

景玥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白茉莉花茶捧到了李恪的手上,面上浮着的依旧是李恪记忆中那般柔和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李恪轻轻地抿了一口,安州盛产白茉莉,那种清香中略带着甘甜的味道让他饮下第一口便觉得喜欢。

李恪将茶杯放到案上,看着景玥的眼睛说道:“夏邵严第一次来府中的时候,你让紫藤准备的是清水,其实是为了他吧。安州风俗,凡家有丧事,或至亲的忌日,都要饮糖水。他的杯中原就放着糖,所以,他才对紫藤说了声谢谢。”

“殿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妾身的?”李恪的眸子那样明透深邃,景玥在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一个骗子,一个杀人犯,一个笑话。

“你我成婚之日,”李恪理了理自己的发冠,面色平静地说道,“我邀你与我对弈,你却说你不会。起初我以为你是谦虚,后来我才发现,你是真的不会。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期待我的王妃,很希望能够与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所以,我找人打探过杨舒窈其人。我知道她从小身子不好,虽然不喜诗书,但棋艺极佳。为此,我多次向太医署令讨教过她的病,也常常与表兄一起切磋棋艺,只希望能够与她同心相契,白头偕老。可你……”

“就只有这些吗?那您又是如何知道我是景玥,知道我与夏邵严的关系的?”景玥继续问道,很有些刨根究底的样子。

李恪别过了头,月光如水般照在他的面庞之上:“有必要问吗?就算你知道了,又当如何?”

景玥苦涩一笑:“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我想知道,好吗?”

“好,那我告诉你。因为你会做安州的民间吃食,知道荣庆斋的馒头、周记茶楼的茶饼,知道馍馍是安州方言,还有,你祭奠你母亲……哦,其实应该是祭奠你姐夫的时候,用的是黄表纸钱而不是长安人惯用的黍稷梗。还有,我说我小时候见过你,可是,据我了解,杨舒窈因为身体原因,从来也没有出过府门。况且我弟弟出生的那年,杨誉正在永州任刺史,家眷也并未随行,而你却说,你不记得了。那日你穿的那件袍子,夏邵严也有一件相似的,其实那应该就是他的吧,你穿着很合身,也是那时,我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后来,我带你去夏府看病,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你们分明是熟识的。他熟知你的体质,所以他用的是见效慢、药性却相对平稳的方子,而且他让赵二带给你的是蜂蜜而不是砂糖,因为他知道,那是你的喜好。再有……”

“殿下不要再说了!”景玥霍地站起身来道,“您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为何不将我与夏邵严一同下狱?您以为您将我骗至夏府,当众给了我那么大的难堪,我还能继续坐在这吴王妃的位子上吗?”

李恪起身将门打开。夏日的晚风吹拂在身上,竟然也有了几分凉意。没错,他是故意的。这么些年,他的心中始终压抑着一种难以发泄的情绪,如今借着这由头,便尽数将之发泄了出来。可发泄过后,他却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办。杀人偿命,自是天经地义。可景玥明面上到底是他的王妃,真要秉公处置,怕也不容易办。杨家欺骗了皇帝,欺骗了他,他若一道奏疏上去,便可坐实了他们的欺君之罪。皇帝就算再仁慈,也不可能完全不做处置。如此,必是要闹得满城风雨。李恪望着地上的树影,愁眉紧锁。

正当他出神之时,忽见树上闪过两个人影。李恪赶紧往前跑了几步,警惕地向四周望望道:“是谁?”

话音刚落,两个身影登时就从树上一跃而下,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长剑刺向了李恪。那动作如闪电般迅疾,杀机十足。李恪不及躲避,锋利的剑锋狠狠刺入了他的手臂,鲜血从紫檀色衣袖下慢慢浸了出来。李恪见状,心中怒极,侧身就给了那人一拳,反扼住他的手臂,夺过了他手中的剑。正当剑锋要划过那人脖颈的时候,另一人却用手里的鞭子钩住了李恪手中的剑,李恪不得不回身向他,左手紧握住鞭子,右手举剑用力朝鞭子砍去,哪知那鞭子坚硬如铁,他的手又受伤过重,一时并未砍断。

正当二人缠斗之时,先前的那人却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匕首想要扎入李恪后背。李恪扯过那鞭子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匕首瞬时落到地上,那人终于慢慢倒了下去。举剑之人见同伴已然不中用了,心中恼恨至极,出剑的力道明显更为狠准,双剑相击迸发出的清脆声响响彻了寂静的夜空。二人苦斗许久,依旧难分胜负。突然,又有一道黑色影子从天而降,利剑出鞘,直向李恪的胸膛刺去。

“殿下快躲开……”景玥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李恪的面前。那剑直接穿透了她的身子,殷红的血液溅到了李恪的脸庞上。

“快保护吴王殿下!”闻声而来的护卫们齐齐上前,又不知从哪里来了四五个蒙面青衣人,也加入了这场厮杀之中。

杨政道在砍杀了离李恪最近的两人之后,便蹲下身子,看着他臂上的伤口和满手满脸的鲜血,焦急地问道:“恪弟,你还好吗?”

李恪望了他一眼,示意让他先不要说话。此刻的景玥已然气息奄奄,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想要握住李恪的手,可她的眼前只有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她慢慢地闭上了黯淡的双目,口中颤巍巍地低语着:“夏……王……河北……殿下,他们要害你……”

景玥死了,就死在李恪的臂弯之中。李恪想起她那张带着鲜血的惨白的脸和那最后想要抓住自己,却怎么也抓不住的绝望眼神,身子情不自禁地开始战栗起来。那边一群人的厮杀依旧惨烈,杨政道护着李恪慢慢地往回走,一直退到屋中,心才平安地落了下来。屋中两个小丫鬟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杨政道忙吩咐道:“快去准备清水、剪子、绷带和药膏!”

不多时,二人已经把东西全数准备好拿了过来,杨政道回头对她们道:“没事了,你们先下去。”

二人面面相觑,犹豫半晌后,方才屈身行过一礼后退下了。

杨政道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地将李恪的衣袖剪开,用帕子轻轻将他的伤口清洗干净。那一剑刺得极深,皮肉外翻,隐隐可见白骨。杨政道在察看了很久之后才舒出一口气道:“还好剑上无毒。只不过这一个月内,你都不能再拿剑,也不能随便乱动,知道了吗?”

“表兄……”李恪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自顾自地说,“她死了,她是为了我而死的。”

杨政道看到他的眼眶慢慢地泛红。在他看来,那样一个女子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况且李恪对她原本也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只是如今看他这样子,分明有了几分真心的难过。他的心应该是很软很软的吧。杨政道在他的伤口上敷上了些止痛消炎的药之后,便一手拿住绷带的一头,另一只手一层层地把绷带绕到伤口上,等全部包裹住了,则将两端系在了他的脖子上。杨政道见他神色依旧恍恍惚惚,便又提醒了一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李恪仿佛是突然觉察到手臂上的痛一般,咬了咬嘴唇道:“你让她们拿的是什么药?怎么这么痛?还有,你这绷带绑得是不是太紧了一点,会不会不透气?”

“反正不是毒药!”杨政道没好气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好好保护你这手臂就行了,要不然我可没法向陛下交代。”

“陛下交代你什么了?”李恪显然又一次弄拧了杨政道这话的要领。

杨政道这次倒是见怪不怪了:“他老人家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让我在你身边好好提点你,照顾你。所以你这伤一定要好好地养着,千万别让陛下知道,要不然,他找的可是我的麻烦,懂吗?”

李恪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凄然。他知道杨政道是故意想让他开心一些,只是如今这光景,他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那些人招招都是要取他性命的模样,难道他们和夏邵严有什么关系?还有景玥,她临死前为何会突然提到河北?她是知道要害自己的人是谁吗?再者,他要如何向陛下上奏舒窈的事情呢?他想着想着,便觉后脑勺疼痛得厉害。

杨政道替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分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想把事情闹大,那么,你就只说吴王妃本就身子不好,又不适应安州的气候,因而得了急病便故去了。都督府中的都是自己人,他们不会说,而夏家的人,尤其是慕安……只需恩威并施,他们也不敢说,因为说了对他们也并无一点好处。如此,便大可大事化了。只要你不会觉得不甘,他们毕竟欺瞒了你整整三年。”

“我是不甘心,但又能怎样?难道真要因此用杨誉一家几十口人的性命来出气吗?景玥欠我的,已经用自己的命还了,我还能再说什么?至于杨誉,他过去从未在我这儿捞到什么好处,将来……他好自为之倒还罢了,万一他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就莫怪我连本带利地全都给讨回来!”

“别说这种狠话了。我知道,你心软得很!”杨政道微笑着望向他,“景玥这一死,你自然就把她做的所有事情都一笔勾销了。你说你对她无情,可是三年相处,至少她表面上对你体贴入微,你真的没有一刻动过心吗?”

李恪愣怔了一下,并未回应他的问题。或许确实曾经有过那么一刻的恍惚和动容,但那又怎么样?一个一开始就知道的圈套,一个深谙心机与诡诈之术的女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付出不了真感情的吧。他苦笑。他所要的,不过是一份同心相契,而不是得不到回报的真心,也不是用真心掩饰着的阴谋与算计。一如母亲,一如景玥。

他望了杨政道一眼,看他正用手慢慢拨弄着那串永不离身的小叶紫檀木佛珠,不禁涌出了另一重的愁绪:“昨日姐夫来信说,陛下近日或有意将雪鹭妹妹许配于房玄龄的长子……”

“房遗直吗?他也配?”杨政道猛地起身,手边的剪子被带落到了地上。

李恪用手抚着臂上的伤口说道:“他怎么就不配了?开国功臣的儿子,银青光禄大夫,将来要承袭爵位的国公。门当户对,陛下牵的这姻缘也算合适。”

“可雪鹭并不钟情于他!就算是陛下,也不能这般乱点鸳鸯谱吧!”杨政道怒形于色,全然不似惯常所见的从容淡定。

“她钟情于你!可你给过她回应和承诺吗?她是江夏王的女儿,如此门第,又有那般的才情,你以为旁人就不会议论为何她到了十七岁还不嫁人吗?”李恪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当年是江夏王将杨政道带回长安的,江夏王喜欢这个长相俊朗又聪明伶俐的少年,加之李恪原本就与江夏王亲厚,故而常常会与杨政道一起往江夏王府跑。雪鹭十四岁那年,与杨政道共奏一曲《高山流水》。李恪从来也没有听过那般好听的音乐,也没有见过那般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

杨政道的眼里露出了一缕无法言喻的苦痛:“我也配不上她。”

“你混账!”若不是伤口实在疼痛,李恪真想将他狠狠地揍一顿,“论才论貌,你们实在是万里难寻的佳配。论身份……你是我母亲的亲侄子,也是我李家正儿八经的亲戚,谁敢小觑于你?难道你想让她一个女儿家主动提起婚姻之事吗?”

杨政道摇了摇头:“恪弟,你不该如此避重就轻,你明知道我还是……”

“你是什么?前隋皇室的嫡系血脉?颉利可汗扶植过的草原隋王?”李恪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凭着我父亲的心胸会在意这个?你也太过小瞧于他了。表兄,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而你不一样。雪鹭与你两情相悦,惺惺相惜,你不该负她。等过几天了结了这里的事,我就立刻上书,让父亲做主,成全你们的婚事可好?”

还未等杨政道开口,只听外头的喊杀声骤停,接着是一阵如野兽般的嘶号之声传来。李恪不由得站起身,推门朝院中走去。护卫队长云岭屈膝跪倒在地说道:“末将等已将这十三名刺客全数擒获,本想留着活口等殿下审讯,哪知他们都预先服下了毒药,就在方才,全部中毒而死了。”

李恪上前几步走到了那十三具尸体之前,见他们一个个面色青灰,舌头外伸,显然是服用了剧毒,不禁轻哼一声道:“想不到本王的命如此值钱,竟还值得动用死士!”

云岭再度叩首于地道:“末将未能及时赶到行护卫之责,请殿下降罪!”

李恪也不理他,只蹲下身子,用左手细细翻看着这些人的尸体。待看到第四具的时候,见那腰际似乎是挂着什么东西一般,云岭遂弯腰将那块牌子拿出交到了李恪的手中。那是一块青铜打造的牌子,四周各一条蟠龙,中间则刻有一个大大的“夏”字。

“果真是夏邵严的人吗?他也真够胆大的!”云岭在旁咬牙切齿道。

杨政道接过那铜牌,仔细摩挲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不!蟠龙是御用之物,哪里是夏邵严一个小小的大夫敢用的?”

云岭的个头很高,四方面孔上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有几分威严之态。他想了片刻又说道:“杨司马是说,这个‘夏’字指的不是夏邵严?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刺杀吴王殿下?”

李恪松开那只一直捂着伤口的手,忽觉上头温湿一片,这才注意到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竟又裂了开来,正往外渗血。景玥说有人要害自己:夏……王……河北。他突然想起了彼时在夏邵严书房见到的那一幅字:建功立业,盛德长乐。还有那颜渊和子路的画……仿佛有一条长线将这些人、这些事、这些话、这些东西通通串联了起来。那是一个名字,一个他从未见过,却如雷贯耳的人的名字。他想了半晌,方回头道:“表兄马上陪我到州府大牢去一趟吧!有些话,我要当面向夏邵严问清楚!”

杨政道看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便走上前搀扶住他道:“也不急于一时,殿下好好休息一晚,明早下官再同您前去可好?”

李恪慢慢甩开他的手道:“你不去,我一个人带人去也行。”

“好好好,我同你一起去便是!”杨政道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吩咐云岭道:“让人备马车!”

马车经行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州府大牢,典狱官正和几个狱卒一起喝酒赌博,一见都督大半夜不睡觉竟然亲自过来查看,不由吓得双腿发软,打翻在地的酒水散发着阵阵清洌的香气,李恪一闻到这气味便不由自主地连咳数声。杨政道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织锦缎面斗篷披到了他的身上,转而又对典狱官说:“前面带路,都督要见夏邵严!再有……你们这两个月的俸禄就免了啊。”

典狱官一听他说只扣两个月俸禄,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连声答应着,走之前还不忘记将那倒下的酒盅给扶正放好。

因为是杀人重犯,所以夏邵严被安排在了条件最为艰苦的北面牢房。安州百姓淳朴,近几年来生活稳定,刑事案件相当稀少,故而这片区域显得空空落落的。那典狱官许是酒劲还未过,一直带着他们绕了两大圈才到了夏邵严所在的三十二号牢房。杨政道看着他绯红的面颊,冷声说道:“半年。”

牢房里阴暗潮湿,连空气都让人觉得不大舒服。夏邵严侧卧在墙角的稻草席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身,见是他们两个,竟也没觉惊讶,只是坐正了身子,用带了些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都这么晚了,殿下来此倒是有何见教?”

“夏邵严,你好大的胆子!见了都督竟然都不行礼吗?”杨政道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朗然怒斥道。

夏邵严慢慢地站起了身。尽管身处牢房之中,他的衣衫依旧十分干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与李恪初见他时的样子相比并未有多大变化。他看了杨政道一眼,漠然道:“杨公子对吴王殿下可真是忠心不贰,可你的心真的那么坦荡吗?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可怜。”

李恪虽不大懂他这话中的含义,但还是本能地拉了拉杨政道的衣袖,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夏邵严似乎是看清了他这小动作,继续说道:“吴王殿下,你如此信任你的这位表兄,倘或有一天他背叛了你,出卖了你,你是从此就与他恩断义绝,亲手解决了他的性命,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夏邵严,你到现在还在跟我胡搅蛮缠吗?”李恪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走进牢房就用力掐住了他的手腕,“窦建德是你什么人?你们到底在算计些什么?我母亲的死究竟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夏邵严重重甩开了李恪的手。触碰到伤口的时候,李恪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夏邵严徐徐说道:“对!夏王窦建德是我的亲祖父。李恪,你很聪明,只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要的真相!”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要的真相……夏邵严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李恪的脑海之中。什么才是真相?或许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那么他拼了性命想要去抓住的那些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马车颠簸得厉害,杨政道忙吩咐季恩、季成驶得再慢一些。李恪臂上鲜血顺着手腕一直流下来,黎明的光透过帘子照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孔,他无力地倚靠着扶手,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混不清:“表兄……”

杨政道解下自己腰间的汗巾,将李恪手上的鲜血擦净之后绑缚在伤口上,这才勉强止住了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是窦建德的后人的?”

“夏邵严书房墙上的字,‘建功立业,盛德长乐’,分明是嵌了窦建德的名字。而那两幅图,《子路问政》暗指了主人的君主身份;至于《颜渊问仁》……窦建德不是一直自诩为仁义之君吗?”李恪缓缓而言,“景玥死前断断续续地说了‘夏王’二字,还有窦建德曾经的据点河北。”

杨政道点点头说:“当年窦建德在洛阳战败,身死国灭。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有后人在世。可是我不懂,他们这家出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男女之事的窝里斗吗?还有你那王妃,她既知这家人的身份,那么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李恪已然合上了眼眸,疲惫地睡去了。他收了收肃穆的神情,露出一缕浅淡的微笑。马车慢慢地停在了都督府门口,季恩掀开帘子,刚想开口,杨政道就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说道:“不忙,让他先睡一会儿吧。”

之后的几天里,李恪多次前往夏府探查,将夏府上下二十余口人仔细盘问了一遍,除了更加肯定夏邵严的窦氏身份外,其他依旧一无所获。与此同时,李恪上书皇帝,言其王妃杨氏因高热引发肺病,于贞观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病逝。皇帝特下旨加以抚慰。李恪遂将杨氏以亲王正妃之礼,安葬于安州槎山脚下。

那一日晌午,杨政道刚为了修建石桥一事从安州下辖的洑水县回来,就见季恩急急地迎了上去,面色凝重地说道:“公子总算回来了,夏邵严他……他跑了!”

季恩过去在王府的时候总唤他一声“杨公子”,以致如今杨政道已有了正式官职,他仍是习惯以旧称称呼他,如此,倒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跑了?怎么跑的?”杨政道并不在意他的焦急,只是从护卫手中接过了自己的那柄青铜宝剑,边走边问道。

季恩见他面色从容,说话的语速反倒更加急促起来:“今日殿下和康法曹准备再度提审夏邵严,哪知刚出牢门,夏邵严突然就夺过一个狱卒手中的大刀,砍断了自己的手链脚链,想要逃出去,殿下于是拔剑相迎……”

“这小子真不想要他那只手了吗?”杨政道心头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朝着季恩看了一眼。距离上次受伤尽管已过了不少时日,可一来这伤口实在太深,二来李恪这些时日以来一直都忙于解决有关夏邵严的事,根本没有好好休息,因而伤口总难以愈合。如今这一动剑,怕是更加难以好转了。

季恩急得脸都发红了:“殿下与他过了没几招,就落了下风。这时偏偏又不知从哪里跑来许多紫袍人跟狱卒和护卫们纠缠在一起。夏邵严夺马就跑,殿下带着卑职与几个狱卒一起追赶,结果却误入了几家农户的菜园,农户将我们围了起来,说我们毁了他们的菜,愣是要让我们赔钱。殿下不敢和老百姓动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邵严跑了……”

“那后来呢?”杨政道深深蹙眉,缓缓地握紧了双手。

季恩赶紧说道:“我们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们,他们才放了我们。我们追赶了好几里都没发现夏邵严的踪迹,只好回来,准备让府中画师画几幅他的像,然后全城搜捕。”

“那殿下现在在哪儿?”

“殿下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说不想让任何人打扰。”

杨政道不再去理会他的话,只径直向前头走去。到了书房,却见李恪正对着一个紫檀木盒子发愣。他的心这才放下了七八分,于是便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剑搁在了架子上道:“我还以为你会心绪不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李恪这才将目光投向了他,眼中满是苦涩:“我应该等你回来再去审问他的。如果有你在,说不定他就跑不了了。以往我尚能与你打个平手,如今,竟被一个小毛贼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好好养伤!”杨政道从铁盆子里拿出几块碎冰握在自己的手心,以缓解这扑面而来的暑气。

李恪似乎总不把他这样的抱怨放在心中,正如此时,他也不去接他的话茬,而是从那盒子中取出了一株硕大的龙纹灵芝。那是他们第一次去夏府,夏邵严郑重其事地将它交给李恪以进献给皇帝。杨政道刚开始只觉这是他借着献祥瑞来求得财帛官职,如今再度看来,却仿佛有着另一番可怕心思。

想到此处,杨政道便拿起这灵芝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几遍。他从来也不相信大自然有什么鬼斧神工能形成这样的祥瑞,于是,他拿起案上竹筒中的一把小刀,用力切下了灵芝的一角,将其放入盛着清水的透明琉璃瓶中,其间便立刻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李恪陡然起身道:“这灵芝果然有问题!”

杨政道说道:“既是祥瑞,又是经由你呈送,怕无人会去验毒。夏邵严是窦氏后人,自是视陛下为仇敌,陛下若有任何闪失,而且还是为他最喜欢的儿子所害,夏邵严怕是能乐得合不拢嘴吧。”

“最喜欢的儿子?你将太子与魏王置于何地了?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李恪亦从盆中拿起两块冰在手中把玩着,却只一会儿便融化成水。

当局者迷。杨政道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却只道:“就算不是,他想假借你的手去谋害陛下之心是昭然若揭了。到时候,怕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要害的人不只是陛下,还有你!”

“当时在牢里我就应该一剑杀了他!”李恪狠狠将那琉璃瓶砸到了地上,碎片四散,那暗红色的液体霎时流了满地,就像殷红的鲜血一般,从他心里慢慢地淌了出来。当年,他也曾有过那样刻骨难挨的恨意,那恨意折磨了他整整十二年,终究化成了心头那块永远也除不去的硬茧。而今,竟是又加了另一重剜心的痛悔。那种纷乱杂陈的心绪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焚烧成灰。

杨政道看着他,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这般艰难地压抑着心头所有的喜怒哀乐,即使自己拼命想要去帮他解开身上的枷锁,到底也无法真正让他走出那个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牢笼。杨政道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女人的话:尽你的一切去帮他。可他自己也时时会困惑,该如何去帮李恪。他曾经很想劝李恪放弃追逐所谓的真相,劝他和他的父亲重归于好,劝他去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然而如今,杨政道的心也在动摇,因为他们已经爬上了悬崖,后退一步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只有不断向前,哪怕在山顶等待着他们的是另一场血腥屠戮。

于是杨政道也起身,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慢慢放大:“如果景玥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那么她设计杀死夏棱、夏杞,又让夏邵严成了杀人犯,可能并不只是为了她自己……她知道他们要害你,因而就用了这个既聪明又愚蠢的办法。”

李恪走上前两步,将琉璃碎片狠狠地踩在脚底:“所以夏邵严预先就知道陛下会派我来安州。可是怎么可能?而且他如此聪明,又怎会看不清景玥的利用?关于那个桃花图案,还有我母亲的死,他又知道多少?”

猛然间李恪才意识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对自己真正想弄清楚的一切依旧一无所知,除了确定了景玥的真实身份以外。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比挫败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铁盆里的冰已然全部融化,外头槐树上的知了在不停地叫唤着,直让人觉得脑仁越发发涨。

“今晚找个坑把它埋了,这邪乎的玩意儿定不能留。”杨政道将那灵芝又放回了锦盒之中,忽一眼瞧见了旁边的一个黑漆木盒,打开看时,见里面放着一条成色上等的琇莹玉手串,便不由道,“这是景玥的东西吗?”

李恪摇了摇头说:“刘录事有个侄女是宇文中书的妾室,这是他托我带给他那侄女的礼物。”

“中书令宇文士及?”杨政道冷哼一声道,“这个人两面三刀,翻脸无情,我父兄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弄清楚此事!所以,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你最好少搭理他,免得让我为难。”

这宇文士及原是隋朝驸马,娶的是隋炀帝长女南阳公主。南阳公主不只容貌美丽,且性格温和,与宇文士及情投意合,感情甚笃。可在江都宫变前,当宇文士及得知他的两个兄长谋划造反弑君之时,他采取的却是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在暗地里协助。后来,宇文氏杀了几乎所有的隋朝宗亲,自立为帝。宇文士及先做了他们宇文家的亲王,后又投靠窦建德,最终拜在了当时的秦王李世民麾下。李世民虽对他的人品颇不以为然,却极看重他的才华,一直到如今都委之以重任。

李恪将那木盒收在了书架上,面色肃然道:“我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好不好?”

杨政道也不搭理他,只是走至门前,准备让两个丫鬟将这满地的碎片收拾干净。恰在此时,远远便见季成跑了过来,待到走近了,他才喘着粗气施礼道:“公子,何管家求见殿下。”

何管家何仲是夏府老管家,可因为身子不好,一直在老家养病。李恪过去虽听夏邵严提过此人,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如今夏府已然分崩离析,那么他此刻前来,为的又是什么呢?杨政道正犹豫着要不要应他,李恪已然站在了他的身边道:“让他在明德堂中候着吧,我马上便去。”

那何仲七十上下的年纪,须发皆白,后背有些佝偻,面上泛着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他刚想屈身下拜,李恪却虚扶了他一把道:“何管家无须多礼。”

何仲连连咳嗽数声,说话的声音沙哑难辨:“小老儿一回来就听说了此事。两位郎主的死难道真的与公子有关吗?”

李恪点点头,目光中带了几分探询:“何管家与夏王的关系应该十分亲密吧!”

何仲黯淡的眼睛中突然泛出了几重惊恐的光,他的双腿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身子一歪就瘫坐在了地上:“都督明鉴,小老儿虽是夏王身边的护卫,但绝……绝无一丝歪心。两位郎主也是一样的,他们是有些纨绔子弟的坏毛病,但也仅止于此。事实上,夏府中除了小老儿,无一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无一人知道……”李恪重复着他的话,心头疑惑更深,“那么夏邵严呢?景玥呢?你敢说他们也不知道吗?”

何仲一连饮了两杯清茶,这才觉得喉头没有那么干涩了。“景玥姑娘,小老儿不知,但是公子他……”何仲的话戛然而止,过了许久才继续道,“武德四年,夏王兵败洛阳。护卫们保护着两位少主窦棱和窦杞逃出生天,而他们二人的家眷却全都不知所踪。直到八年之后,公子才拿着一块窦家祖传的玉佩出现在两位郎主面前,说他就是窦家长房嫡孙邵严。当时小老儿和两位郎主都没有什么怀疑,毕竟,冒认窦家子孙对他实在没什么益处。再后来,我们就一起来了安州,开了这慈济堂……”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何仲顿了顿,分外认真地说道:“公子可能不是真正的窦家人!”

同类推荐
  • 那年的歌

    那年的歌

    初中的暗恋,高中的追逐。杨梦璇做了所有的只为了配得上何凌祺,那个一脸阳光的男孩。他带给她那么多的感动,让她拼尽全力靠近他。何凌祺应该也是喜欢杨梦璇的吧。他告诉她,他会等她。宋柳,居岩,叶梓…他们都是从偶遇开始,可是,最后是谁又进了谁的梦。青葱的岁月,我们有那么多的回忆,友情,暗恋,和爱情。我的故事有我,可能也有你。
  • 邂逅知何处

    邂逅知何处

    一个是学成归来的高层白领林初夏,一个是众人瞩目的当红大明星吴梓轩。两个应该完全不会有交际的人,因一场意外相识。本已初识的二人,其实早已他国邂逅。天真可人的林初夏一路上遇到了生活中重要的他们,开启了一段别样的人生旅程。
  • 善变小公举:重遇霸道总裁

    善变小公举:重遇霸道总裁

    小时候,她父母离异,母亲消失。他妈妈抢走了她的爸爸,她便对他进行了疯狂的报复。那年,她七岁,他九岁。哥哥出国,她在他的饮品里下了泻药,害他差点拉死。八岁的时候,她把他关进了小黑屋,关了整整两天,害他差点饿死。九岁的时候她用开水烫伤了他的胸膛,他还是一声不吭的忍受。总而言之,小时候的小魔女伤害了他无数次,他却总是无动于衷…直到十岁的时候,她妈妈回来,带她离开,她还不罢休,偷走了他的照片,去了另一个国家。九年以后,他们在帝都残音相遇,他是帝都叱咤风云的总裁、残音学院的王子。而她,是一个转学生,带着神秘的身份。不一样的是,她早已不是当年任性的小魔女……
  • 晓南

    晓南

    谁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活多么坎坷。可自从认识了他,周围的一切都被他小小的光芒温暖了。我不管结局是喜是悲,最后是痛苦还是欢笑,我只珍惜现在的一切----有他,便有了光!哈喽!大家好!我是夏萱!小号被盗了,本宝宝的心情十分低落,当然,就在秋天即将过去的时候给大家带来夏萱全新小说----晓南,希望大家喜欢.支持夏萱的小说!!!
  • 南方有樛木

    南方有樛木

    七岁的姜宴安教会了陈攸宁感受世界的温暖那时的陈攸宁是个盲人他看不见姜宴安的满身伤痕十七岁的姜哕学会隐藏努力生长那时的陈攸宁看的见世界他看见她跌跌撞撞透支热情背后的绝望某天下午,陈攸宁将姜哕堵在楼梯转角陈攸宁勾着嘴角:姜哕,鸾声哕哕的哕,来,叫声攸宁哥哥听听。姜哕红着脸别过头,细声说了句:不是。陈攸宁附身靠近,皱了皱眉:嗯?姜哕没再说话。不是的,不是鸾声哕哕的哕,是“哕哕其冥,君子攸宁”的哕。
热门推荐
  • 盗宝者王

    盗宝者王

    厉害的法师叫法神,厉害的战士叫战神,那厉害的宝藏猎人该叫什么呢,王七林想得头疼,算了,下次问问乌尔诺吧书友群,532599662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最后的生与死

    最后的生与死

    云默然、徐潘和白桥在跟敌人打斗的过程中,徐潘不行丧命,突然一位白衣老人出现,声称能拯救徐潘,但是要让云默然他们答应他几个要求,并且创立门派,拯救世界。就这样,云默然、徐潘和白桥等人便踏上了一条不平凡的人生旅程。情感的爱与恨,人性的善与恶,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他们该如何选择?面对真挚的友谊他们是猜忌还是信赖?一切的一切正在华丽的上演着。
  • 跪着走下去

    跪着走下去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坚持下去,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有结局!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习惯了!这条路,我自己选的,我——跪着也会走下去!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九域神尊

    九域神尊

    一树一枝叶,一花一世界手持一只菊,调笑亿兆石三千无上道,奈我贪还尘九域无穷境,踏灭方至尊~~~~~~~~~~~~~~~~~~~~~~~~~~~~~~~~~~~~~~~~~~~~~~~~~~~~~如蝼蚁般弱小的唐小龙,偶得无上功决,从此逆天崛起,让三千破灭,万界臣服。且看少年唐小龙,如何演绎一部荡气回肠的成神史。
  • 全世界的光都因你而来

    全世界的光都因你而来

    “一加一等于记。”秦湛问。“二。”纪尘回答。“两个,指头吗?”叶惊洛柔柔的问。“……噢,噢耶?”白暮戚缓缓伸出两根指头。十二年,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友情可以永久吗……本文喜欢的请进来,不喜欢勿喷。
  • 三十岁以后

    三十岁以后

    这姑且算是我的自信之作,里面的内容我相信能给你带来欢乐
  • 天道之传奇

    天道之传奇

    上古时期,人类受妖魔屠虐,艰难生存。后有五大部落各自感应天道,使人可以使用自然之力。于是人类方能与妖魔抗衡,并且势力逐渐变得平衡,人类也出现了和平时期。五大部落也逐渐各自统一,发展为五大家族,以自然之“神力”肩负起守护人类的责任。但是随着人类在和平下的发展,可以使用自然之力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五大家族变得没落,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之中,五大家族的后人也都没了音讯,成为上古传奇。而我们的故事,也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