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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蓝黑蓝的天空上,繁密的星星像芝麻似的撒了一天空,又如一颗颗蓝宝石坠在了黑缎面上,不停地忽闪着,明月白馒头似的悬挂在半空中。

平泉镇上的男人、女人们白天为生计忙活了一天,此时,店面都已关闭,在田地里作业的农人皆已收工回家。各家各户张罗着晩餐后,大多数人家都老婆孩子钻进热被窝进入梦乡,镇子上静悄悄的。

坐落在镇西头的姜家大院,是一家拥有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今晚,这家子人不同寻常,没有早早入睡,一院子人都在叽叽喳喳地忙个不停;一群小脚女人们挤在厨房里,有人在案板上揉面蒸馒头,有人往揭了锅的热馒头上点缀红色花点,然后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端放在茎筚上,红点落在白胖白胖的馒头脸上着实可爱。她们手不停嘴也不停,不时地传出嬉戏声。

几个男人从猪圈里追赶着逮住一头黑白相间的花色毛猪,绑在固定的木桩上,临时请来的屠夫早已手握杀猪刀等候在那里。姜家大院虽然男丁不少,却没人有胆量敢干这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儿。随着一柄尖刀刺入猪脖子里,一股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凄厉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女人们吓得直把脑袋扭在一边,或是撩起衣襟遮盖住眼睛,颤抖着不忍目睹此惨状。她们不认为是在杀猪而感觉是在杀自己的孩子。她们每天端着猪食喂养它、抚摸它,盼着它一天天长大,待它长壮实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有人竟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并许愿发誓下辈子转什么也不转这挨刀子的!虽然每年杀猪但女人们每次都这模样,真没出息!暂时没活干的男人们朝女人们投去鄙夷的目光,低吼道:“这是猪!它就是一道菜!你们哭甚哩!有志气别吃呀!我看你们谁也没少吃一口!哼!假慈悲!”

几个壮男人舞弄着刚杀倒的这头猪拋进热水盆里拔毛,不一会儿,褪了毛的猪俨然像一个脱光了衣服在澡堂子里洗澡的人,被抬到用两张方桌对起来的临时案板上。屠夫砍下猪头再将猪身劈为两半,猪体内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立刻流出来一大堆,接着便是厨师大显身手,归纳、选择、切肉、下锅……临时在院子里垒起的火灶上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的肉香味顿时飘溢满院子。几个半大孩子瞅机会钻进自己爹娘跟前便得一小块肉或是一小块馒头,喜滋滋地蹲在一边长时间地边咀嚼边观看大人们忙活着。女人们会用有限的白面节约出几个给孩子们解馋的小馒头而不会影响规定的数量。

屋子里还有俩仨女人剪窗花、贴窗花,整理床上新被子新褥子新枕头的……看这情景,这人家像是要办喜事。

没错,姜家大院孙子辈排行在四的姜毓禄,明天要娶媳妇。

院内点灯熬夜忙得不亦乐乎,殊不知新郎官姜毓禄还远在省城太原的友仁中学读高中,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此时,他大概正在学校加紧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毕业考试呢。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姜家财大气粗就能这样!分明是拿人娘家开涮哪!人家知道吗?

姜家大院这么多人,姜家严密封锁的这一秘密如何捂得住?这不,就在关键时刻不胫而走,招得街坊四邻及方圆附近爱凑热闹的人们早早地来到姜家大院门口等着瞧姜家的笑话。这等事可是稀奇少有,在平泉镇还是头一回听说。人们疑惑的是像这种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做出的怪事怎么会发生在精明的姜老太爷身上?听说新娘子是当地肉铺张掌柜家的二丫头,又听说那个二丫头不但人长得俊而且还识文断字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当地人家的丫头哪有会认字的?这样的女子还配不上他姜家的人?姜家的子孙有何德何能要嫌弃人家?那个姜毓禄是何许人如此端架子小瞧人家闺女?不然的话到现在新郎官还不露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急于想知道事情端尾的人们似乎比姜家大院的人还着急,他们来回往返奔跑着四处打听。

姜家大院的最高统帅,八十一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姜老太爷此时正安详地坐在正房大厅里的太师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右手随意地摸着扶手,左手搭在左腿上,五根手指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掌心里的两个核桃般大的小铁球,铁球均速度地运转着像是姜老太爷的心脏一般。从大清早姜老太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此时,家人以为他又迷糊着了,都躲得远远的。姜老太爷有个毛病,只要他这样闭着眼坐着就表示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一旦有人打扰了他,他就会动怒,他一动怒,就会抓起靠在椅子旁边的龙头拐杖狠命地敲打着地,就会有人倒霉。一般情况下,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

姜老太爷的大儿子、新郎官姜毓禄的老子——老实厚道的姜大喜着急火燎地奔到姜老太爷跟前,欲喊又不敢,张嘴搓手的窝囊样惹得周围的兄弟、弟媳们互视窃笑。天知道,今天想看笑话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是院子外面有,院子里面还有一大帮呢,他们中间有些人巴不得这个笑话闹得越大越痛快。都说一家人一条心,可姜家大院里不知有多少条心,姜老太爷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何尝不晓得自己在做一件离奇的事情?说白了,他是在赌,在与他的孙子赌,也与他自己赌,他倔巴巴地不信自己会赌输了,他不会让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以偿。

昨天,姜老太爷派了两个家人去省城,无论如何要把孙儿给弄回来。如果顺利的话,搭早班车回来,一切都不误事,否则……

在新郎官姜毓禄没回来之前,姜老太爷不免有些心虚,他忐忑不安地酝酿着应付的办法。

姜老太爷一辈子经过风、遇过浪,这点小事倒也难不倒他。他有十几个孙子,到时叫一个与姜毓禄个头、身板相像的顶替一下就行了。只要把新媳妇娶进门,坐到姜家大院屋里的炕上他就放心了,孙儿迟一会儿、早一会儿回来都无所谓,他要的就是肉铺张掌柜的二丫头能成为姜家的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就赌赢了。

谁都知道张掌柜家几代人开肉铺,整天杀猪宰羊,虽然日子富裕,却是几代单传,故张家的男人都金贵,容不得一点闪失,娶进的媳妇也都是粗粗壮壮、有力气能干活的女人。殊不知这些女人把精力都用在了干活上还是咋的,总归都没有多生出儿子,这一直是张家的困惑。张家的儿子都是娇生惯养的,从小被母亲宠着,长大被老婆惯着,衣食不愁却萎靡不振,一代一代的就是这个样子,阴盛阳衰。有人说张家男丁不旺可能与经营杀戮生意有关联。

到了张掌柜这一代本想转行,重塑家风,无奈干顺手的活计不好脱手,况且这生意进项可观。张掌柜打小就被父亲老张掌柜送入私塾、进县立小学,一路顺顺当当被培养得有了文化,言谈举止、衣着穿戴文明且讲究,人长得随了他母亲,身材高大一身文人儒雅气,从哪方面看都与肉铺生意格格不入,思想又极新潮。当他到了婚娶的年龄时,他决定彻底改变张氏家族历代只会赚钱没有文化素养的土财主门风,不想再由着父母包办随意娶一个粗野女人做媳妇。

恰巧,离此地不远的一个村子,听说回来了一位在外多年居官的老翁,带着家眷回乡养老。这位官人膝下只有一女,年龄与张掌柜相仿。张掌柜得知此信大喜,立即请人登门提亲。

这位老官人摸着胡须打量着前来相亲的年轻人,怎么看也与经营肉铺,尤其是与杀戮行当联系不起来。但现实就是现实,虽然对他人品满意却接受不了与杀猪卖肉的人家联姻。犹豫不决,本想推托,无奈宝贝女儿不答应。女儿说生意可以改行,人却改不了,女儿相中了这个卖肉的,老官人夫妇拗不过,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张掌柜应诺了老官人若今后生育二子,有一子随官人姓氏,延续老官人家谱,并且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老官人的独生女儿打小生在官府、长在官府,过着衣食不愁、舒适、游闲的生活。老官人十七岁中举,文墨功底很深,书生气十足。由于在官场上不善逢场作戏,厌恶曲意献媚的下流做派,故一辈子官运不顺、政绩平平,用老百姓的俗话说,即蚂蚁提豆腐——起不了山也砸不了锅。但老官人十分知足,他的兴趣就是在家中与夫人、女儿谈诗作画。女儿虽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是缝衣、做饭一样不会,倒是学了一肚子诗书杂文,整天舞文弄墨,与人交谈之、乎、者、也,偶尔还带几句诗词歌赋。

这女子长得非常标致,浑身透着文雅气,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人们见着她总感觉是画中人,又像是从古代走来的一位女诗人。

见惯了粗野女人的张掌柜从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起,魂就没了。他根本不在乎这女子不会干这、不会做那,成亲后他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大事小事不要她动手,但这女子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她开始学做家务活。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灵手巧的张夫人学啥会啥。

张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张夫人百般依顺。

几年间,张掌柜夫妇生育了一子三女。生育子女后,教育子女读书写字学文化的事便落在了张夫人身上,尤其是对于三个女儿,更是注重礼仪家教。女孩子知书达理才能受人尊重,招人喜爱。一个儿子由张掌柜传承计算方面的知识,毕竟以后还要接管家业。

认识张掌柜的人都说,张家的生意虽然没有改行,但张夫人却把张家的门风彻底改变了。张家大院里少了些许肉膻气,多了几分书香气,朗朗的读书声时而从院子里飘出来,就连张掌柜的母亲张老太太一辈子大喊大叫大嗓门惯了,如今待人说话也有了几分克制、矜持之态。张老太太还有了一个重大变化——服饰的变化。张家虽然日子富裕却不讲究穿衣打扮,尤其是女人们,整天与男人们捣扯猪下水、羊骨架,衣服上下沾满了油渍污点。如今,张老太太早饭一过便更换一身整洁的衣裤、鞋子,端着一碗茶水坐在院子外面的椅子上,望着来往的路人俨然一副讲究人家的派头。

于是,人们达成共识:娶媳妇不可轻视,不可是个女人能生孩子就行,她能影响一个家族兴旺与衰退。

于是,姜老太爷相中了与孙儿姜毓禄同庚的张掌柜的二丫头,这女子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张夫人。

无奈孙子姜毓禄长年在外读书求学,灌了满脑子新潮思想,与姜老太爷守旧的顽固思想大不一样。

孙儿姜毓禄非常崇拜爷爷,但坚决反对婚姻包办。当他知道爷爷要为他物色媳妇时,他立即反对并阐明自己的观点:“我的婚姻要自主,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姜老太爷一听茫然地问道:“不成亲咋就有了感情?等有了感情再成亲那才是不道德呢!”

姜毓禄莞尔一笑:“爷爷,您不懂!”

倔强的姜老太爷十分担心错过这位张家二丫头,却又拗不过比他还倔强的孙儿,只好暗中托媒人秘密说亲。老太爷自信等生米煮成熟饭,那小子怕是笑还来不及呢。

时辰不早了,迎娶新娘子的花轿即将到来。姜老太爷睁开眼看着急得团团转的家人与媒人吴二婶,决定采取顶替的办法。正当老爷子抚膝起身准备安排他人顶替时,只见家人兴奋地跑进来禀告:“老太爷,小四回来了!”

姜老太爷长长吁出一口气,脚步未动重又坐下。

姜毓禄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清早起来他正在室外晨习中,忽听有人呼他,抬眼一看,见三叔跟长工刘三一阵风似的来到他跟前,这俩人只说了几句话便让姜毓禄的脸变了色,他顾不得收拾东西就近拽住一位同学替他请了假而后急急慌慌地随这俩人搭早班车直奔他的老家——平泉镇姜家大院。

院门外密密麻麻地围着好多人,众人看见姜毓禄一行仨人匆匆忙忙赶来急忙让开一条道,姜毓禄穿过人群迈进院门一看,院里的景象顿时让他晕晕乎乎,大院的人见他回来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不说话,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毓禄顾不了许多,他一个箭步跃上台阶,跨进上房大厅门槛。待他站稳之后看见爷爷威严地坐在那把独一无二的漆木雕花椅子上,一手搭在扶框上,一手抚摸着雪白的胡须。爷爷望着他,老脸的皱纹开始往一块挤,姜毓禄看见了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表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一迭儿地说着。

姜毓禄傻傻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不是说爷爷……”

姜老太爷瞬间明白了:孙儿是被骗回来的,骗的理由是拿他说事……这两个兔崽子!你们办喜事却盼着我死!

姜老太爷不由火上心来,盯着一前一后跟进门来的三儿子和刘三正要动怒,忽而一想:别!好歹把这小子给诓回来了,不然的话,可咋弄!我一把年纪了还计较这些干甚!真是的!老了老了倒跟儿孙争起来了,也不看什么时候!

姜毓禄这时也醒过神了,明白是咋回事了。一种被人欺骗、被人捉弄的羞辱感使他涨红了脸,更使他愤怒的是欺骗他的人竟然是他最敬重的爷爷,爷爷在他心中高大的形象立刻矮了许多。

姜毓禄气哼哼地说:“爷爷,您不能这样!这……这太荒唐了!”

“我能咋样?你要不回来,我可就真的要死了。”

姜老太爷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平静地说,心想:孩子,你还嫩点,姜,还是老的辣!以后遇事要多思量,切不可轻信任何人。

“去吧,去准备准备,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给你娶得媳妇保准你满意!”

姜老太爷说完武断地一挥手,旁边立刻上来几个人连劝带拽把姜毓禄架走了。

看着爱孙可怜巴巴地被人拽走,姜老太爷心疼起孙儿了,他那张老脸怪异地挤弄着,竟然掉出两滴浑浊的泪花。

姜老太爷有五个儿子,眼下有十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媳妇已娶进三房,最大的重孙子已经满院子会跑了,而作为长子姜大喜的长子姜毓禄却刚刚到十七岁娶妻年龄,在孙子辈里排行老四。莫不是姜大喜成亲后媳妇多年不生育才落在弟弟们的后面吧?

不是这样的。

早年,发家心切的姜老太爷忽视了儿子们的长幼排序,在五个儿子均未成家的情况下先为小儿子姜五喜张罗了婚事,娶了当地殷实人家豆腐坊李掌柜的独生女儿,只因这女子与姜五喜同庚,姜老太爷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李掌柜执意要招姜五喜为上门女婿,无奈姜老太爷死活不答应。

李掌柜梗着脖子说:“你五个小子给我一个咋就不行!非要我闺女去你家?!我咋办?!”

姜老太爷连劝带哄地笑道:“谁说不行!你相中我家小喜子我可是二话没说就给了你。至于谁去谁家嘛……那肯定是你闺女到我家呀!我家人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你们两口子就放心吧!要不,你干脆过继一个儿子,左右是你李家人,肥水也流不走。”

在姜老太爷的忽悠下,李掌柜心甘情愿地陪送了闺女一套做豆腐的家什。从此,姜家便多了豆腐的制作与销售这一项生意。

于是,姜五喜提早成亲给哥哥们立了个榜样,姜老太爷的儿子们程度不同地为姜家兴旺添砖添瓦,又娶媳妇又招揽生意,没过几年,老四老三老二全都娶妻成亲,大、小生意增加了好几项,姜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只是,儿子们成亲的顺序彻底颠了个个儿,导致姜家后代的辈分有些乱,也害苦了老实憨厚的长子姜大喜。轮到姜大喜娶媳妇时,弟弟们的儿子都参差不齐的好几岁了,五弟小喜子的儿子是孙子辈的长孙已经十六岁且刚刚成了家。

姜大喜成天只顾跟在老爹屁股后面埋头干活,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己娶媳妇的事一直没着落,好女子都被挑选完毕,只剩些歪瓜裂枣。虽然姜家的家境已发展成当地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虽然姜老太爷很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无奈。

四十出头的姜大喜仅仅破费了不及弟弟们一半的彩礼钱娶了一位口齿不清,不太会料理家务且与人交往非常实心眼的女人。不过,这女子眉眼不赖,只是家境太贫寒,住在偏僻的山沟里,讲话又不利索,又没有一技之长,一来二去没遇上合适的人家,错过了最佳婚嫁年龄。

这女人过门后,姜家大院的老老少少都看不上眼,跟她讲话经常引起误会、闹出笑话,人们认定比姜大喜还年长一岁的老女人八成不会生孩子。姜老太爷也无奈,不生就不生吧,把哥四个的孩子挑一个过继给老大也成,就这样了。

谁都没想到,憨厚不起眼的姜大喜两口子竟然没有过继兄弟们的儿子,就连着生出自己的儿子,成为兄弟们当中儿子最多的人。截至姜毓禄成亲时姜大喜已有四个儿子,而且姜大喜夫人的肚子又微微隆起,姜家大院的人一致认为这未出世的孩子一定还是个带把的。

姜老太爷非常满意,生儿子是好事,姜家喜欢儿子,多多益善。

特别让姜老太爷满意的是姜大喜的长子姜毓禄,这孩子在五六岁时就逐渐显露了出众的天资。姜老太爷为孙儿们请了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来家里施教,对孙儿们进行筛选。有潜力可挖者,继续进县立小学堂读书为姜家培养有学问的人。其余人认得几个字足矣,重点学会记账、算账、会打算盘之类即可。学会这些满能接管姜家的各种生意,无须再进学堂糟践钱。

姜老太爷会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持家过日子玩的就是个方略,在这方面老爷子把持得很紧,谁都甭想从他手里多抠出一个子。姜老太爷经常说:“钱是好东西,好东西就该办好事,不然,瞎花钱就是败家子。”

姜家生意品种多、账目繁杂,姜老太爷独揽大权,凭着心里的超强记忆和用绳子打结的独特方法管理着一大家子的生意。姜老太爷唯一培养了从小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姜五喜。姜五喜一落地便没了娘,姜老太爷的夫人因难产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正当旺年的姜老太爷生怕儿子们会遭后娘虐待,便咬着牙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五个儿子个个都长大成人并建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成为当地人奋斗的偶像。他的小儿子姜五喜读了几年书又在老爹的提拔下成了姜家精明的账房管家,姜家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五个儿子暂时有一个能写会算的就行了,姜老太爷终于能喘口气了。

再看孙子辈里能出几个人才,姜老太爷虽不识字却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毕生带领全家脱贫致富却不甘于做一个没文化的土财主。他不惜重金聘请当地资深老先生来家施教,力求在后代里培育出几个有文化的人。姜老太爷一直关注着孙儿们的成长。

一天,教书老先生竟然汗颜地向姜老太爷提出辞行,先生说:“你家神祖显灵了,小四这孩子不得了,读书过目不忘,从来不用对他多指教,这是天分。最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竟有计算方面的独特技巧,他根本就不用算盘。我让三个孩子各拿一个本子念数字,三个数字刚念完,他的得数立马就算出来,不论是加法或是减法准确无误。这种算法名谓心算,老夫以前只听说过无缘遇到,今贵府子弟令老朽大开眼界,老朽今生无憾矣!这样的神童老朽文辞掘尽再无法施教,恳请老太爷另请高明。”

姜老太爷再三挽留,无奈老先生执意要走而且拒收姜家多付的钱财,气哼哼地说:“无功不受禄!告辞!”

姜老太爷十分惋惜地送走教书先生后,立刻焚香燃烛跪拜祖宗,他坚信是历代祖宗淳厚的祖德显灵了。

他曾听上辈人谈起过太爷爷是位技术高超的接骨手,再忙也是随叫随到,遇到严重的跌伤者还会接二连三地主动登门为其治疗。虽一辈子为人接骨揉捏,却从不收取分厘报酬,因为太爷爷的职业是种地、放羊养活家小,脑子里没有搞副业的概念。这一技术被后代传承下来,姜家大院里一直都有技术高超的接骨手,并遵循祖训:不收取分文,只为行善积德,造福儿孙。

时下姜家大院的接骨手是姜老太爷的大儿子姜大喜。目前他还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接班人,现在的年轻人里没人喜欢干这个。

由于姜家人缘好,乐善施善在当地赢得了好名声,与姜家联姻也多半成为女方的一种荣耀。

姜老太爷送走教书先生的这年年底,老爷子把受过先生施教的孙儿们叫到一起与他和小儿子姜五喜一块对账。往年这一项工作只有老爷子一人与小儿子完成,出于对儿子的信赖,以及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对这些繁杂的账目有些力不从心。近几年年底对账这一程序形同虚设,老爷子心里一直是本糊涂账。今年借考核一下孩子们的学识如何,能否把这些年的账目澄清,这才是老爷子的初衷。

姜五喜的账房里一摞一摞的账本按年份排列着,在老爹的主持下他与坐在一边的七八个侄儿们准备开始一一对账。姜老太爷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慢!让小四坐一边,让他三个哥哥各拿一册账本只管念数字,小四算总数,不准用算盘,我倒要看看你们先生说的是真是假。”

姜五喜没能察觉老爹的本意,感觉老爹是在考核选拔账房接班人。小四算账有天赋但他还小,虽然姜五喜在兄弟五人里排行老小,但他的儿子却是孙子辈的老大。姜五喜平日里已向儿子传授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按这个走势姜五喜认定儿子是铁定的账房接班人。一旦儿子顺理成章地接替这项工作,宝贝儿子日后就能像他一样过着风不吹、日不晒养尊处优的日子,而最大的好处是花钱方便。

从账上支钱这一诀窍是豆腐坊掌柜的闺女教他的。这女人自进了姜家门成为姜五喜的媳妇之后,不久便发现了一个发财的好门路,姜家大大小小这么多生意,进账出账全由自己的男人一手掌管,一大家子老实巴交的男人们成天只顾埋头干活,拿回钱来一股脑儿地交到账房了事,过后不闻不问,而且这群人都不识字,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只有自己的男人清楚,他们能看懂个屁!何不趁此捞一把,待今后都成了家,妯娌们多了就不好办了。

晚上,两口子躺在炕上,媳妇对男人说:“哎,当家的,我想要副金镯子!”

男人说:“你不有一副银的吗?”

“那是我娘家陪送的!再说是银的,我想要付金的!”

“有的戴就行了。买金的可贵了,我哪有那么多钱?”

“我带来的嫁妆可是值好多钱!我要副金镯子不该吗?!”

“可我家也给了不少啊!能买好几副金镯子,你却戴了副银的过门,不觉得寒碜啊!丢得可是我们姜家的脸!再说,大院里老的少的有谁带金镯子的?你显摆什么!”

“嫁给你们这大户人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瞎霉!驴粪蛋——表面光!才给那几个臭钱就美得你们!”

“我家的钱臭!你家的东西也不香啊!”

“你……你买不买?!”

“不买!我没钱!”

“你有钱,有很多钱,就看你舍不舍得给我花。”

“胡说!我哪来的钱?有钱还不舍得给你花?”

“账上那么多钱,还不都是你的?爱咋花咋花……”

姜五喜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翻身用手捂住媳妇的嘴,低声训斥道:“闭住你这张臭嘴!刚进门就惹事!你想害死我呀!”

姜五喜一手捂着媳妇的嘴一手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板着脸对媳妇说:“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念头想都别想!我们姜家没有这号人!你给我安安生生过日子,否则……”

“否则怎样?”

“……休了你!”

“你敢!”

在娘家被爹娘宠坏了的这个小女人,不但跋扈且很有心计。她眯着眼斜视自己的男人,心想: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就得乖乖地听我的!金镯子我是要定了!

年底,给姜四喜娶媳妇时,姜五喜媳妇的两只手腕上戴着一副明晃晃的金镯子,她见人便说:“这是俺娘给的。”她在娘家受宠是众所周知的,且她娘家光景厚实,大伙都没拿这当回事,都信。后来,四喜媳妇见她总是添置家什衣物后老五媳妇总是说娘家给的,就有些蹊跷了。四喜媳妇瞅机会当着众人面讥讽道:“你娘家富是富,我们比不了。可你娘家做事不地道!”

五喜媳妇一听马上呛道:“我娘家碍你甚事了?!眼气得慌?”

四喜媳妇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我不眼气,我是说你娘家有粉咋不往脸上擦呢?”

五喜媳妇一愣怔,不知这骚女人何意……

“就是嘛!有金镯子出嫁时不给,这长时日了还带出个甚名气!哼!”

五喜媳妇脸一红,嘟囔了一句:“你管得着嘛!”

只有姜五喜战战兢兢,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

姜五喜不知被老婆用什么办法调治得服服帖帖,跟娶妻前大不一样。他被媳妇怂恿着开始从账上支钱,支了三次的数额就够买一副金镯子了。到年底老爹与他一块对账时竟然没有发现,还夸他账目记得清、账本管理得好。

五喜媳妇得意地对男人说:“人们都说姜老爷子精明得就是个活账本,敢情那都是唬人的!”

姜五喜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听着媳妇贬低老爹虽心里感到别扭却对媳妇敬佩得五体投地,后来逐渐变得对媳妇言听计从,事事都依着这个小女人。

姜五喜两口子一心钻到钱眼儿里哪能不露出破绽,后来几位哥哥连续娶进几房媳妇,时间长了慢慢就有了闲话,姜五喜媳妇就花言巧语地搪塞。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闲话像长翅膀似的渐渐飞进了姜老太爷的耳朵里。老爷子知道后按兵不动,没有贸然行事,毕竟这是家事而且是丑事,处理不好会影响家族的稳定和儿子们的团结。再说了,就算把姜五喜拿掉,让谁来接手呢?没一个能写会算的。姜五喜的儿子倒是能接上手,但精明的姜老太爷不会再干这样的蠢事,姜五喜的儿子、孙子断然不能再进姜家账房!

姜家账房里,只见姜家孙子辈的哥四个像考场里的学子一样认真,三个孩子各拿一个账本按年份、月份的进账钱额大声地念,第三个声音刚落地小四便大声说出得数,姜五喜坐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中央拔拉着一柄黑亮黑亮的算盘验证着,小四的得数非但正确且暴露出多处账目不符。一个上午已经把前几年的进账、出账盘查完毕,小四无一出错,那就是说账目澄清了。本应皆大欢喜的事却令姜老太爷高兴不起来,老爷子摸着雪白的胡须沉默不语,内心却似翻江倒海、乱麻一团,无法平静。问题很明显,多年的疑团解开了……

再看姜五喜,耷拉着脑袋一直不敢正视老爹,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老爹的真正用意。他太大意了,他虽然做了手脚却并不能掩盖漏洞,只不过每年年底蒙混一下老爹而已,谁知老爷子一定要査个清楚。姜五喜也根本没料到小四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竟然如神童一般,把账本上的真假数据都算得一清二楚,这么精湛的技艺是打哪儿学来的?别说平泉镇没见过就是天底下有几人见过?难怪教书先生执意要走,这个人精谁还能教得了他!姜五喜就纳闷了,大哥两口子不识字,一个憨一个呆竟能生下这么个人精,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姜老太爷的老脸由猪肝色到铁青色不断地变幻,这位老人打心里不愿承认的事情被几个孩子证实了,确切地说是被小四证实了。姜老太爷不悦的心情又泛起一股兴奋,小四的心算技术那叫一个漂亮!姜氏家族后继有人了!

正是这一事件,让姜老太爷放弃了要姜毓禄展翅高飞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的想法。姜老太爷认定这个有计算才能且人品又好的孙儿就是姜家生意的管家,这位置非他莫属!得想法子把他拽回来。姜老太爷打那时候起就暗暗地、处心积虑地要拴住这匹野马。

当姜毓禄在县立小学堂高小毕业考入省诚的友仁中学时,学校敲锣打鼓,校长亲自为本校的头名状元姜毓禄披上红绸布、带上大红花开欢送会时,姜老太爷已经看出这小子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料,他的心早飞出去了。要赶紧想法子拽住他,否则,这孩子将不再属于姜家。

只有张家二闺女才能拴住他的心,姜老太爷坚信。

姜老太爷几年间运筹帷幄,费尽心机终于促成了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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