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说那个叫叶的男人很好。从餐馆里回来后,她就一直这么说。
“有家底,老实,年纪也不大,才39岁。你看怎么样?”母亲满脸殷切地看着我,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打开电视机把身体扔进沙发里,拿着遥控器拼命地转着频道,画面最终定在了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脸上。她正声嘶力歇地拉扯着:“你说过永远爱我的!你违背了你的诺言!我会要你一辈子后悔!”
接着女人冲进了雷雨交加的黑夜里,在马路上狂奔。接着两盏车头灯打在了女人的脸上。接着汽车的刹车声。接着女人的尖叫声。
我觉得没趣透顶,于是干脆关掉电视机走进房间。
母亲还在问我:“你觉得怎么样呢?……我在问你,你听见吧?”
“没意见。才刚见过面,什么也说不上来。”我关上房门,一边换拖鞋一边说。
“你也不小了,”母亲的声音大了些,她一定是站在了我的房门口,“29了……”
“28。”我说。
“过年就29了。这个不是很好吗。”
我抱着衣服打开房门,母亲果然就站在门口。
我敷衍着说:“随便。我要洗澡。”
将身体泡在了浴缸里。好久好久。皮肤开始变得皱皱巴巴,好像是身体吸足了水而沉沉地松垮下来。水也朦胧地浑浊着,我疑心那漂浮着的是身体新陈代谢剥下的皮屑。
又可能是我老了。这皱巴巴的身体和遗弃了身体的年轻的皮屑,似乎便是明证。
其实我是的确老了。28,过年就29了。这具身体凋谢得比岁月还快,已凋谢了一千年,并还正一天一天地凋谢着。它沉重地干枯着,没有任何人能负担得起。
所以它只能被遗弃。——不,应该说,它只能被忽略。从没有被珍惜过,也就没有被遗弃的资格。等于从没有活过,也就没有死亡的资格。
母亲要我相信那个叫叶的男人有负担的能力。她怕我嫁不出去,要孤独终老。
别想了吧。我锁了锁眉,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将换下的衣服按进盛满了水的盆子里,水“哗啦”一声淌过盆沿溢出,像极了频死的人的挣扎。
当我死时,我便如这般。双手猛地往空中一抓,整条腿绷得死死地要把什么紧绷在身体里,撕大了眼睛,用力吞下硬邦邦的一口气,最后泥巴似地瘫软下来。
叶也许已先于我死去,也许仍守侯在我身旁,看着我死去。但他一定老得比我还要快。我们都是没有能力延缓衰老的人。
生命干枯得只能迅速地死去,了此浮生。
浮生,悬浮着的生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生悬浮,悬浮一生。
世人皆如此。逃不过。是庸人,只能自扰。
我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和叶先处处吧。”
我和叶约会,我们去看电影,看着银幕上的女主角一袭白衣,跪在男主角身前。她的脸上蒙着白纱,表情因朦胧而越显哀怨。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右胸。他瘫坐在龙椅上,左胸上插着一把精致得另人心疼的匕首。
慢慢地握住了刀柄,指头因过分用力而丧失了血色,衬托着涂得鲜红的指甲格外艳丽。突然用力拔出,动作之迅速使静止的画面出现了一个惊心的突兀。
她的眼泪从白纱后滴落,混合着血一起洒下。
血腥的爱情故事。男人为了权力而将女人如供品般一次又一次地献上,功成之日,女人将他们定情的匕首刺进了男人的胸膛。
他死在了权力的颠峰,深爱着他以及他深爱着的女人手里。
那样的故事合该在银幕上动人,也只能在银幕上动人。
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电影的缠绵悱恻,天荒地老。银幕上一出现了“剧终”的字样,被感动过的人便骚动起来。他们离开了座位,高声谈笑着往外涌。
——他们都是话在现实中的人。
“怎么了?”叶已站了起来,他看我坐着,没有动弹的意思。
我不看他,仍只注视着盈盈上卷的字幕。我说:“等人散光了才走吧。”
我不愿意混入人群的纷乱中。人与人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胶合成一个整体。那会使我面目不清。
叶便只好重新坐下来。
他干咳了一声——他的刻意使我不自主地闭了闭眼睛,他说:“这电影很唯美。”
顿了顿,我没作声,他又问:“你认为呢?”
“很好。”我简略地说。
“结局很完满吧。”
我扭过头去看他,他却没有看我,也看着上卷的字幕。
“不是吗?这样的结局很好。”
“走吧。”我说。
他跟在我身后走出了电影院,继续顽固地说着这个话题:“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结局。”
“有。女人重新回到男人身边,成了皇后,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他坚持他的看法:“不可能。那样一个烈性女子,不可能这样对命运妥协。而且,那样的结局,也会使人物失去味道。那是无论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不可能做到的。”
“不存在对命运妥不妥协的问题。命运不是一条僵硬的直线,偏离了直线不等于摆脱了命运的掌握。偏离也是命运注定了的。”
“可是你真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吗?”
“对一切不起作用。无论我是否愿意。”我心里荒凉了好一阵,终于觉得无聊,我说,“这样的谈话让你觉得很有趣吗?”
他笑了笑。气氛沉寂得窘逼起来:我们根本无话可说。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是足够平静无忧的。而且,他的经济基础确实很好,是那种为了事业而荒废了感情的人,嫁给他能使我过上阔太太的富足生活。
我便能辞掉那份制衣厂的仓管工作,告别那些成捆成捆的散发着机械味道的T恤,还有那个对数字敏感得经常狠狠地克扣我工资的厂长。
然后我每天所要做的事便我留在家中等叶回家。
我无需做家务,因为他会替我雇一个保姆打理家务。
我只需看看电视,嗑嗑瓜子,和别的阔太太一起打打麻将,又或者去逛一逛街,到名店里不问价钱地买下一堆名贵的服饰,伺机扯高气扬的展示。
“那样好的一个人到哪里找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的话字字铿锵地打在耳膜上。
是的。那样好的一个人我到哪里也找不着。我满意。我满足。
过马路时他抱住了我的肩膀,再也没有放开。
我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