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气渐渐有回暖的趋势,籍着换季,制衣厂里越家忙碌起来,每天进入仓库的货品和前来提货的新老客户络绎不绝。
刚刚连人带货地送走了一批,我累得跌在了椅子上,往桌上一趴,不小心推跌了一叠衣服——现在我的办公桌上除了帐本圆珠笔等物品外甚至还堆满了货品。
我低骂了一声附下身去捡,正好从门外进来一个男人。我草草看了看,随意的衬衫牛仔裤,戴着细边眼镜,理平头。
不认得。
我于是不管他,继续收拾货品。
他在桌前站定,说:“请问……”
“先在外面门市部付款取单据,再凭单据进来提货。”我打断他说。他是两手空空地进来的,像他那样的新客户我今天并不少见。
“啊不是,我是……”
“外面有样板给看的。这里只供提货,不供样板。”我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赵衍?”他叫道。
我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客户会关心一个管仓库的叫什么名字。有点眼熟,但叫不出名字来。
“我是常风,你的高中同学。”他很识相地替我解围。
“啊,是你!”我想起来了,那个常常微笑着的很温和的男生。他没什么特别大的改变,我却竟认不出他来。
我连忙将一叠货品搬到地上,腾出一张椅子来:“坐吧,别站着。喝茶吗?对不起,这里没茶,只有水。喝水吧。”
我要去给他斟水,他把我拉住说:“不用了,你歇着吧。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客气。”
“我以前很客气吗?”
“是的。老喜欢说对不起,谢谢,而且很少开口请别人帮忙,等到别人看不过眼主动过来帮忙时就一个劲儿地拼命道谢,直把人烦透。”
“哦,是这样。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说着心里头一热,我和常风除却同学这一重关系以外其实没有多深厚的交情,没料到他竟把我记得那样地仔细。
“对了,你找我有事吗?”我突然记起问道。
“搞同学会。来通知你一声。”
“给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要烦你特意跑一趟。”
“你家换了电话号码不是吗?也没告诉谁,谁也找不到你。听说你在这里上班,就来了。也不麻烦,我正好也在这附近上班。只是没想到你的工作态度原来不怎么好。”
我无奈地笑笑说:“都这么多年了,刚来的时候还能够笑脸迎人热情招呼,来久了脸皮也就硬了。没意思,这样的工作很沉闷。”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他问得有点吞吐。
“没所谓好不好。”我耸耸肩说,“高考时报了师范。我妈老说当教师好,够平稳,她说女孩子风尘仆仆地不好。结果没考上,就没读了。我妈四处托人,给我找了这个工作,一干就干了10年。”
“你那时,是故意,考不上的?”
我一怔:“什么?”
“没什么。我以前就一直觉得你是那样一个人。很倔的,谁都劝不了。我想,以前的你是个不甘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的人。”
“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只能这么说。
以前的我很客气,老喜欢说对不起,谢谢,以前的我很倔,谁都劝不了,以前的我悄悄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融合到任何群体中,以前的我很自负,总是有自己的骄傲,以前的我压抑而哀伤,放肆得无处生存。
这些我都懂得,然而对一切无补于事。
“真忘了也是一件好事。”他说,“太多回忆压在心里,负担太重。”
“是要忘了,被你一提,就又想起来了。”
“哦。看见你我就想谈以前。你还记得晶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她,常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子,很温驯很温驯的一个女孩。我恍然想起,那时她和常风便已是很好的一对。
果然他说:“我们三年前结婚了。”
我忙向他道贺,并问候了晶。
“你呢?你怎样了?”他问。
我想起叶,可是我不愿提起他。我只是摇头。
我似乎感到身体迅速地缩小着。我早已彻底地卑微起来。
我依时去了同学会,席间我几乎认不出任何人来。是我老了,丧失了再识前尘的能力。
除了晶。她已剪去了麻花辫子,蓄着齐耳的短发。依然是很温驯很温驯的样子。她和常风都没有多大的改变,他们依旧在一起,是很好的一对。他们依然停留在那年的年轻,而我却已经老了。
于是我离他们远远地。我卑微,然而自尊,不愿接受强者高贵的怜悯。
然而晶似乎是刻意地留在我身边。她陪着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兴奋莫名的人们,一一指点着告诉我:那是捣蛋王,现在不捣蛋了,当了会计师;那是我们的体委,现在在我们的母校里当体育老师;……
常风混在人群里忙着敬酒、应酬,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和晶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猛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他们都是这样好的人。
他们一直很周到地照顾着我,散席后坚持要送我回家。
常风先驱车将晶送回了家里,再朝我家的方向使去。
车子转过一个拐角时,我看见贴墙根站着一个落寞的女孩。穿大得不合身的T恤牛仔裤。我知道她的无辜与脆弱。
我将手肘支在车窗上,张开手掌挡住眼睛,一路上的灯光从指缝里漏进来,照耀得我的泪水闪闪发亮。
常风将车子停在了交通灯前。他强行扳过我的身子,把我的手拉下来,拇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脸,泪水落入他的掌心。
……
女孩踢掉了鞋子,赤脚跑上楼梯。楼梯是木做的,年代久远,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整道楼梯也会微微地颤动起来。阶梯上的油彩已在多少年的践踏中踩去,露出了灰白色的苍老的木纹,赤脚踩在上面感到了充实的摩擦。
楼梯一路地延伸上去,向下看时是一阵眩目的环回。女孩在环回里抛下了重重的呼吸声。气管已膨胀起来,管壁的毛孔因舒张的撕扯而辛辣地疼痛着。
女孩会一直跑到一扇门前。
推开门,涌进很大很大的风,用力地顶着身体。
洞穿。
解体。
融化。
飘离。
随风而逝。
“赵衍,你不知道,以前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
当回忆比现在沉重,便只能在过去中生存。
仿佛中我又见到了那个在楼梯上奔跑的女孩。
曾经的一种幻觉,或者是奇想。其实是一种渴望。至于渴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找到答案,而在此之前,事实上是在更早更早以前,我已经无能为力地衰老了。
衰老以后,我如母亲所愿地安安分分地工作。
我要把我所赚得的钱的一部分带回家里,和我弟弟一起分担养家的责任。另一部分则存进银行里,以便我出嫁的时候能够置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
与此同时,我在不断地相亲着。
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已成为了认识我的三姑六婆们闲扯时的话题中心。
她们认为,一个十多岁已出来工作的正常的女孩子在二十岁左右就应该嫁人,她们主张先热热闹闹地办喜席大宴亲朋,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领结婚证书,然后再生孩子。
我违反了她们主张的常理,我以及我的家人因此成为了嘲笑的对象。
于是我只好不断地相亲。然而和我相亲的男人们都看不上我,一直到叶的出现。
叶说:“赵衍,你冷漠得对一切毫不关心,毫不过问,让人不敢接近。”
尽管如此,他选择了我。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他看上了我,他是条件如此优越的一个人。
然而我是一个只能在过去中生存的人。
假如我的确仍能看见那个在楼梯上奔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