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贵们一走，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庭院空出了大半，显得空旷了许多。只剩下几十名太监跪在地上，忐忑地不敢说话。毕竟，要不是皇上刚好赶来，现在局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这是他们的失职。皇宫可不比外廷，太监更比不了大臣。皇上要杀大臣，再怎么也要找个借口，名正言顺。但若皇上要杀太监，无论太监职位再高，也只是皇上随口一句话的事。现在连当朝国公都被皇上盛怒之下一举废掉，跪在地上的太监们有的脸上已经变成死灰色。
“你们都起来吧。”出人意料的，对待陨贵都无情呵斥的崇祯，对待他们却意外的温和。“你们差事办的不错。此事怪不得你们。”
没有辱骂，更没有责罚，众太监壮着胆子抬头看向崇祯，见他脸色平静的样子，这才相信崇祯说的是真话。皇上竟然如此体谅他们，一时间，他们都百感交集，难以自制。
“谢皇上恩典。”他们感激涕零地说道。
不要怪崇祯偏心，熟知以后几百年历史的他可是非常清楚，当叛军打进京师的时候，那些世受国恩的陨贵们一个个是什么德行。投降的投降，献城的献城。忠烈殉国的才有几个？还有那些文官武将，甚至士兵和百姓，也都大多数抛弃了他这个皇帝。唯有这群太监们，为他出生入死，保驾救国。京师防卫战，死的太监竟然比死的军人还多。而且最后关头，陪在崇祯身边殉葬的，也只有一名太监。这是何等的现实，又是何等的讽刺。面对如此情形，崇祯怎能不偏私一些呢？
不过偏私归偏私，该批评的还是要批评。对于他们刚才的表现，崇祯略微不满意。
“你们是朕的家臣，代表的是朕的威严和皇家的体面。所以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到底。只要你们是遵照朕的吩咐办事，那么，你们就不要任何的顾忌。毕竟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懂了吗？”崇祯训诫道。
“奴才懂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很好。”崇祯满意地点头：“那么现在，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奴才遵旨。”
一众太监依照先前的职责划分，去房间看守的去房间，去门口看守的去门口。二十名庭院留守的太监也是一个个拿着纸笔严阵以待。
崇祯四周环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走吧，去看看诸位爱卿的佳作。”说完，便当先朝英国公的房间走去。随从的太监侍卫们连忙跟上。
推开房门，英国公正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沉思。听到推门声后，他连忙站起来，恭迎道：“臣参见皇上。”
“平身。”崇祯淡淡地说。然后自顾自的走到书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宣纸，白茫茫一片。再看书桌，两截断掉的毛笔份外明显。
英国公略微不安地擦了擦汗，急忙解释道：“请皇上恕罪。臣并非有意毁坏御笔。只是一想到被嘉定伯等人蒙蔽，冒犯皇上，便怒火中烧，悔不当初。义愤填膺之下，这才无意毁坏了御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交了白卷。”
“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是爱卿心里对朕不满，所以才故意交白卷给朕看。倒是朕误会爱卿了。”崇祯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可把英国公吓得够呛。若是先前，他对崇祯还不会这般畏惧。可是经过成国公的事情之后，他心里已经明白眼前的君王到底有多危险。生怕皇上借着这个由头把他的国公府也给抄了，他慌忙跪下叩首道：“臣万万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皇上明见啊。”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朕只是和你说笑，不用紧张。”崇祯笑着说道，只是他的眼神却带着莫名的光芒。
“皇上切莫开这种玩笑。臣胆小，经不住这么吓的。”英国公心有余悸地说道。
崇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后将手上的宣纸放下，说道：“既然笔坏了，那文章也写不了。这样吧，朕正好有一件不解之事，困扰着朕。国公只要为朕解惑一二，朕便免了你此次的责罚，如何？”
英国公迟疑了一下，说道：“臣自然愿意为皇上分忧。只是怕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帮不到皇上。”说到这，似乎怕崇祯生气，他补充道：“当然，臣一定尽自己所能。”
还没开始便给自己留后路，其心可诛。崇祯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平淡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朕这几日都在做同一个梦，颇为蹊跷离奇。朕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趁此机会，与爱卿分析分析，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做梦？”英国公疑惑地看了眼崇祯：“不知皇上梦见什么，以至于如此心烦？”
“朕梦见一只黑熊，被一群蜜蜂蛰，黑熊不停的跑，蜜蜂不停的追。最后黑熊钻进冰冷的河里，才躲过一劫。等蜜蜂散去，黑熊爬上岸的时候，它早已遍体鳞伤，身上甚至长着毒疮。又冷又饿，不愿动弹。
这时候，过来一群兔子，一只大白兔带着几十只小白兔。他们在黑熊的周围悠闲地吃草，欢快地奔跑。黑熊高兴了，它对大白兔说：“大白兔啊大白兔，我饿了。能不能去让你的小白兔们摘些野果过来给我吃。”
大白兔回答：“我们自己吃都还不够，怎么能给你吃。”
黑熊哀求道：“去给我摘一些吧，等我有了力气，就能保护你们。”
可是，大白兔还是拒绝了。“我们很好啊，没有危险，不用你保护。”
大白兔不知道的是，因为这片森林是黑熊的地盘，其他食肉动物都被黑熊打跑了。所以兔子们才能这么安全。可是现在黑熊受伤了，危险也就在一步步靠近。
直到某一天，一匹狼出现在这片森林里。它兴奋地捕捉了好几只兔子才肯离去。大白兔生气地跑到黑熊面前，质问它为什么不赶走恶狼。
“我好饿，没有力气赶走它。”这时候的黑熊变得更加虚弱，只能无力地回答道。“你们去帮我摘些野果。等恶狼下次来的时候，我就有力气赶跑它。”
“野果我们自己还不够吃呢，再说，万一那只恶狼再也不来了，我们不是白给野果给你吃。”大白兔还是拒绝了。
没成想，第二天，恶狼又来了，还带着另外一匹狼。两匹狼吃了十多只兔子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大白兔又去找黑熊，而且还带着许多野果。可是黑熊吃了野果之后，还是没有力气走动。
“我的伤严重了，吃野果已经没有用了。我要吃肉才会好。”黑熊无奈地说：“只要给我吃一只小白兔，我就会好起来。”
大白兔愤怒了。“你这贪婪的家伙，跟恶狼一样可恶。”
大白兔说错了。黑熊与恶狼不同。黑熊只是受伤了需要营养，才不得不吃小白兔。只要伤好了，它就不用再吃肉，会自己去找野果吃，还会去赶跑所有来这片森林的食肉动物。而恶狼却是不吃野果只吃肉。并且不会庇护小动物。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可惜大白兔不懂这点，所以它再次拒绝了。拒绝的后果便是第三天，来了一群狼。不仅把兔子全部吃光，连不能动弹的黑熊也被它们给吃了。”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崇祯看着英国公。“朕连续几天都在做这个梦，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或者是上天在给朕什么警示。国公能否帮朕解惑一二？”
英国公沉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对解梦一说实在是一窍不通，半点不懂。解梦之事，钦天监才是行家。皇上何不询问一下钦天监？”
“可是朕以为，国公对这个梦一定会有很深刻的理解。”崇祯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为何会如此吝啬，不肯教朕？”
“臣不敢期满皇上，只是臣确实不懂。”英国公辩解道。
“你不是不懂。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既然事已至此，朕就索性把话说开了。”崇祯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朕梦中的大白兔，指的就是你，和你们其他陨贵。而满蒙还有叛军，便是那群恶狼。不，他们比恶狼还要凶残。恶狼除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同类相食的。可是满蒙和叛军呢，他们吃人的例子还少吗？在五胡乱华的时代，汉人可是被称为两脚羊的。
或许你觉得那个时代比较遥远，那就看看现在吧。一四年的时候，叛军攻克洛阳，从后园弄出几头鹿，与福王的肉一起共煮，名为“福禄宴“，与将士们共享。这件事情你该不会忘记了吧。当时，可是你亲手将这份战报交给朕看的。
或者，你还心存侥幸，以为叛军和鞑子得了天下，会对你们招安。可是朕要告诉你们，你们是痴心妄想。他们会招安百姓，因为需要百姓为他们劳作。他们会招安文臣，因为需要读书人教化和治理天下。他们会招安士兵还有一些小将领，因为那些人对他们没有威胁，反而可以扩充实力。甚至，他们会招安朕。因为朕可以帮助他们安抚天下人心，减少损失，和缓地完成王朝的更替。但是——他们唯独不会招安你们。
不要不服气，有三点理由，让他们非杀你们不可。
第一，对于新朝来说，你们位高权重，在旧朝举足轻重，对他们威胁太大。
第二，你们家财万贯，田产无算。如此财富，谁不眼红？
第三，你们活着对他们没什么作用。既不会治理天下，又不放心镇守地方。还阻碍了新朝武力阶层的进取之路。倒不如杀之震慑天下。毕竟王朝更替，总是需要鲜血为其添彩。
有此三者，就注定一旦大明王朝倒下，你们的下场不会比失去黑熊保护的兔子好多少。”
一席话，犹如百爪挠心，让英国公心乱如麻。又像一把重锤，不断轰击着他的精神。他脸色阴晴不定，身体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好想想吧。”崇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英国公的肩膀，然后在他复杂至极的目光中，朝屋外走去。就在崇祯脚步刚要迈出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
“差点忘了。有一件事情朕要说清楚。”他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你们是兔子，叛军是恶狼。但朕，不是那头黑熊。坐以待毙不是朕的风格，被人吞噬也绝不是朕的下场。”
说完，他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泛着森冷的白光，就像猛虎张开它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