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贵虽然愤怒,但真正窝火的,是晋商。李自成北伐刚刚开始,这些晋商就得到风声。面对如狼似虎的李逆叛军,晋商们哪还敢在山西停留,纷纷举族搬迁,一路直躲到京师。原本以为都城肯定安全,没想到大明朝廷如此无用,山西宣府延庆等地一攻即破,京师危如累卵。晋商们都商议好了,在这两天就举族搬出京师,往山海关撤离。反正晋商一直与清国交好,托庇在关外,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没想到在这个寸劲上,被崇祯给逮住了,被敲诈了十万两。
没错,在绝大多数晋商心里,就是被敲诈。大明朝廷都危在旦夕了,哪还有精力搞什么商行?分明就是在找借口打秋风。这十万两银子,说是投资,实际上就是被扔进水里,还不带响声的那种。要是知道如此,早走两天,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两天损失十万两,谁不窝火。
黄云发便是提出尽早离开京师的晋商之一。此时他阴沉着脸,一杯接一杯的不断喝着闷酒。就在这时,眼角瞟见身边的范永斗正笑容满面地与右手边的王大宇交谈。见此情景,他的怒火再也隐藏不住,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声响。
虽然周围环境杂吵,但这声音还是惊动了身边的范永斗等人。“黄老弟何以如此愤愤不平?”范永斗心里自然有数,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询问。
黄云发冷笑道:“范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当初商议北迁的时候,我提议直接迁往关外,被你拒绝了。力主在京师停留,观看形势。这且不提。前几日我等聚会的时候,我提议形势危急,我们应当继续北迁,可又被你拒绝了,说还有时间,再等等看。现在好了,等出事了吧。十万两啊,整整十万两银子,范兄你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银子,可我黄家家小底薄,可这样浪费不起。”
“原来是为这事。”范永斗一副疑惑的模样,反问道:“可这是好事情啊,黄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气成这样?”
“黄某愚钝,真看不出好在哪里。还请范兄指教一二。”黄云发冷冷地回道。
“至少有两点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范永斗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加入商行,咱们就等于成为了皇商。这对你我以后经商的用处,无需我多说。再不济,也有利于我们接下来北迁的行程。其次,”他的声音略微放低:“商人的最高境界,便是两线投资。就像是抛铜板一样,不是正面就是反面。我们两面都下注,岂有输的道理。你——应该懂了我的意思。”
“我明白。可是万一铜板立起来呢?”黄云发看着他:“在我看来,现在的情况,立起来的几率可是不小。”
“不会。”范永斗自信地说:“铜板那么薄,就算真立着,那也不会持久。更何况地面那么坎坷,早晚都是要倒下来的。”
黄云发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说道:“算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很快他又问道:“可是,两头下注,一旦被发现,那便是两面不讨好。尤其是那边,”他压低声音说道:“本就对咱们疑心重重。若是知道这个消息,那边肯定有人说咱们两面三刀,蛇鼠两端。咱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怕是化为乌有。这可是动摇咱们根本的大事,这点,你想过没有?”
“这个自然想过。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要紧的。”范永斗胸有成竹地说道:“入股的事情,铁定瞒不过去。到时候我们主动修书一封,将事情原委告知那边便是。一来示之以诚,主动告知肯定比他们从别的渠道知道要好。二来咱们本就说的是实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怕他们调查。越是调查,他们就越会相信咱们。三来嘛,他们现在用得着咱们。咱们的地位越高,对他们就越有利用价值。这点,咱们双方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那边不仅不会怪罪咱们,反而会更加看重咱们。这,岂不又是好事一件?”
这下,黄云发彻底叹服:“变弊为利,化腐朽为神奇。范兄,高明啊!”
“哪里哪里,黄兄过奖了。”范永斗谦虚两句,随后举起酒杯,悠闲地闭目品尝,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
底下的情景,完全落入坐在高台上的崇祯眼中。三大圈子各自私谈,而在三大圈子当中,又再细分为几个小圈子互相商讨。除了王世德三人没人搭理,潮商四人人数太少,不敢有所举动之外,其他每个人都在尽量把自己融入一个大集体之内寻求安全感,可笑的是,他们心里每个人又都在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人性便是如此。在惶恐不安的时候喜欢抱团取暖,可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便又会毫不犹豫的把刚才抱团的同伴推开。正应了史记中的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驱使人行动的原始动力,是利益。而创造和支配利益的力量,是权力。权力能够带来利益,而利益,能够稳固权力。只有清楚的明白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且按照这个准则办事,才会事半功倍,无往不利。反之,则事倍功半,万事皆休。这点,崇祯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的崇祯,在位十七年,兢兢业业,勤俭勤政。然而国家却越来越动荡,百姓民不聊生。甚至于按照历史发展,明朝亡于他手,而他也在梅山自尽。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原因究竟在哪?
有人说是大臣无能,党争误国。包括以前的崇祯,也是这么认为。也有人说是万历三大征耗尽了明朝国力,也有人说是小冰河时期,粮食大幅度减产引起的阶级矛盾激化。还有人说是因为经济体制不行,造成的社会崩溃。众说纷纭,有理有据。不过在如今的崇祯眼里,那些都只是片面的,间接的原因。真正最直接的,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身为一国之君,经济体制不行,那便换一套体制。粮食减产,可以鼓励农桑,或者对外掠夺。国力耗尽,那便休养生息。大臣无能,可以去腐存精,吐故纳新。这些对于集天下大权为一身的君王来说,并不是办不到。那为什么以前的崇祯做不到呢?
是天资愚钝?不是。蠢材是当不上皇帝的。
是不善权谋?也不是。不善权谋的人如何智除阉党,稳坐江山十数载。
那么原因在哪?
答案便是对人性的了解和掌控不足。更确切地说,是没有找对方法。该以利益去驱使人的时候,他是用权力压人。而该用权力去谋夺利益的时候,他又顾忌重重,畏首畏尾。如此本末倒置,岂能成事!
再看现在的崇祯,先以赏赐巡查拘捕之权,来驱使锦衣卫为他所用,替他搜刮一笔巨款。再利用这笔巨款以及透明公平的升迁制度为诱饵,将京师最大的武装力量掌控在手中。有了军队,震慑力大增,再利用这股威慑力将所有有利用价值的人收拢起来瓮中捉鳖。在此之前顺带运用个小权术来增加自己的筹码……
一切的操作,看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在运用权力,去创造利益。再利用利益,来稳固权力。如此循环往复。得到的结果是短短几日,便筹集到一笔惊人的资金以及数支听命于他的军队。
同一个君王,只是做法不同,就出现如此迥异的结果,足以证明亡国的真正原因。
不过,现在深究这个也没多少意义。因为对于现在的崇祯来说,亡国根本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无论情况多么危急,他都有办法化腐朽为神奇,带领大明强盛起来。是的,他有这个自信。当至高的权力与最先进丰富的知识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本身就代表着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