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在案板上不停地摔打,
然后面“嗖”地似一道线滑向锅里,
他极麻利地用凉水一点,
就算暂时完毕了。
这一切十分漂亮十分潇洒
让你感觉一气呵成。
——高中,我们经常吃面
家附近演的戏,我们步行,
爷爷腰里别着旱烟杆,手背在后面,
有时候夹一个小板凳,我跟着他走。
妈妈给我做的布鞋老是比我的脚大,
路是土路,又刚刚下过雨,
我的鞋走一段就被泥给粘住,掉了。
——天堂里有秦腔
我12岁就是小记者了,《少年月刊》杂志光荣的小记者。可是,很长的时间,也许除了《少年月刊》杂志社知道他们有一个小记者叫孙卫卫以外,没有人知道我是小记者,没有人想到我还能成为小记者!老师不知道,同学不知道。赵小帅说,你是小记者,我还是美国总统呢!
我喜欢穿四个口袋的上衣,微缩的黄军装和蓝色的制服。小记者证总是放在左手边的口袋里,右边的口袋放笔记本和圆珠笔。我用彩色笔在笔记本的封面写上“小记者采访本”六个字。上学的路上,回家的路上,前面没有人后面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把小记者证拿出来,有感情地大声问道:“你好,我是《少年月刊》的小记者,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你是看不见我如此精彩的表演的,如果偷偷看见了,你会感叹我的神气劲儿要胜过当时很火的电视剧《神探亨特》里的警官亨特和迪迪·麦考尔。只不过他们总是说:“不许动,我是警察。”我说:“我是记者,请接受我的采访。”可是有人的时候,或者老远看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我就不说话了,赶紧把我的大红大红的小记者证放回左手边的口袋里。
小时候我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准确地说,我是一个特别特别胆小的人。我胆小得只能自己拿着小记者证在没有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表演。
所以我的小记者证到现在还崭新如初,我很少能用上它。我用它采访我们的老师。我说陈老师,你对小学生喜欢看电视剧《八仙过海》《西游记》有什么看法,想发表什么意见?那时候电视里天天晚上播放《西游记》,我们要小学毕业了,要考学了,还忍不住跑很远的路去看,第二天早自习谈论得天花乱坠。
我采访赵小帅,我说,里根先生(那时候美国总统是里根先生),你会相信我是小记者吗?他很惊奇地看着我,然后非常不好意思地抚摩我的小记者证,说相信,相信,谁如果不相信你是《少年月利》的小记者谁就是英国首相撒气尔夫人。我说,你小子,看好了,这是“刊”字;是“撒切尔夫人”,不是“撒气尔夫人”。怎么你一会儿是总统,一会儿是首相,好处都让你占了。他跑着跳着说“我是撒切尔夫人,我是撒切尔夫人了”,人来疯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主动采访,暴露我的身份呢?《少年月刊》的小记者简报里说,谁如果不能完成采访任务,下个年度就不能成为小记者了。我的小记者当得默默无闻,还没被很多人知道,怎么就要被吊销小记者证呢?我不甘心,我不情愿,一点儿也不甘心情愿。
为采访陈老师我准备了几乎一个晚上,我在我的房间彩排我们两个可能的对话,一会儿是我自己,一会儿是陈老师。陈老师说,哈哈,孙卫卫原来还是小记者呢,你怎么不早跟大家说呢?你刚才提问题胆小了,以后多采访同学,多采访老师,练习说话。不要羞羞答答,羞羞答答不好,记者哪能羞羞答答不敢说话呢?希望你将来成为真正的记者。真正的记者采访,别人回答你还不能老说对,你要找不对的地方、他有破绽的地方反击他,你要提大家关心的问题,你一定要记着你是代表大家提问题、代表大家与他对话的。
陈老师说,他当初差点儿就成为记者了,就差那么一点儿。
班上哪个同学取得新成绩了或者拾金不昧了,陈老师说,让孙卫卫采访采访你,写个报道。课后那个同学会主动找我,当然我也会主动找他。我问他答,跟真的采访一样。我先把他的话记在草纸上,再誊写在我的“小记者采访本”上。王二毛说话像打机关枪,我说慢点儿慢点儿,你要写死我呀,你的先进事迹那么多,慢点儿说行吗?我要一字不落记下来。我挑有新闻性的给《少年月刊》寄去,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写着:本刊讯(小记者孙卫卫报道)……
我还把这些反映同学身边事情的新闻稿发表在我们班的黑板报上,王二毛抄写,赵小帅配图。表扬王二毛取得好成绩的稿子王二毛说什么也不愿意抄,说自己表扬自己总是不好。我只好自己抄,一笔一画,上大下小。我现在写字仍一笔一画,上大下小。他们说你都这么大了还写像小孩子的字、像大头娃娃的字,怎么回事啊?我说小学办黑板报的习惯,后来不管想什么办法改也改不了了。
我们的黑板报叫《小伙伴》报,凡是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同学都是这个“黑板报”的小记者,赵小帅也是。但是他一直羡慕我有大红大红的真的小记者证。我们就仿照真的小记者证的模样做了几个。赵小帅还是觉得不过瘾,要借我的。我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不得转借,而且一看照片就看出来了,你那么胖。赵小帅说又不是真去采访,就神气一下,给我妈妈看看,何况编辑部的老师也不知道你转借没转借给我。可是我还是没有借给他。他骂我是“啬皮”。
我用它唯一采访的校外人士是镇邮电局的张邮递员。
是没有别的采访对象吗?我怎么想到要采访他?他丢失过我订阅的报刊,我因此和他吵架,发誓不再理他,可是我却采访他。他倒是挺配合我的采访,有问必答。说他的工作多么辛苦,每天骑自行车要走多少路,如果一直这样骑下去,等于绕地球多少圈。那时候时兴采访哪个主人公,就请人家给报纸和刊物题词。我也请邮递员叔叔写了一个,向《少年月刊》的小读者问好之类的意思。签上他的名字,写上时间。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的不伦不类。
这篇叫什么“鸿雁快快飞”的报道后来没有发出来。因为我选的对象不对,张邮递员在我们那里突出,但是在市里、省里就不那么突出了。也许在我们镇上都不算是最突出的。我采访他是为了让他以后重视投递我的报刊,不要再丢失了我的东西吗?我是以权谋私吗?好在这个稿子没有发出来,要不给我小记者的生涯,甚至给我记者的生涯要涂上一个多么大的污点呢!
我的那个小记者证再没有用过。
我又陆续成为几个报纸和杂志的学生记者、通讯员,红色的、蓝色的、棕色的,各种颜色的证件放了大半个抽屉。可是因为胆小还有别的原因,我很少用它们。没有用它们,我也错过了许多次采访的机会。看到别人的稿子发出来,我很懊悔,懊悔我的胆小,懊悔我失去一次次的机会。毕竟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了。
扬眉吐气是我上大学时采访几个美国朋友。1996年9月14日,在南京大学国际留学生公寓,Ben和James翻译,我和Chen还有其他几位美国人谈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游刃有余,举轻若重,举重若轻,当时感觉白岩松、水均益是我,还是我是白岩松、水均益?庄生晓梦迷蝴蝶了。就像在主持《东方时空》的“东方之子”或者“时空连线”,非常满足和过瘾。后来我把这个谈话整理成文字,发表在《中外少年》杂志上。
我现在胆子比以前大多了,我是大记者了(年龄大小的大),我要经常采访、提问题,同时表达我的观点……
但,时不时也还会胆小,不由自主地胆小,比如很多大人在场,却要我一个小孩做中心发言,而这个发言是推不掉的,必需的,这时我只好把白岩松、水均益、王小丫的名字写在我发言的稿子上。我说我现在就是白岩松、水均益、王小丫。
只是有一次把他们的名字写在发言稿上还是不管用。南京的一个中学生文学笔会,主持会议的人非得让我讲话。我说,我没有准备的,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他说那你随便说两句。我说那不太好吧。他说你随便讲。我只好“随便”讲了。我首先说大家好,其次说我没有准备,真是不好意思,然后说今天我就讲9个字与在座的诸位同学共勉,那就是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话音未落,底下的人都笑了,大喊10个字,10个字。
大多时候我还是能把字计算清楚,也就是说,大多时候我不再那么胆小。
大人、小孩的说法是相对的,我那时已经27岁了。
我常对自己说:都是人,怕什么呢,你采访他,你表达你的观点,天会塌下来吗?即使你一时胆小说错了话,地球还照样转,地球如果不转,责任也不在你。所以,真没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什么是让人胆小到不敢做的。一个记者如果连话都不敢说,能成为一个好记者吗?
向好记者的目标奋斗。
写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