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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梦》(节选)
空瓶子/文
秦眉玉卷第四章望江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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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寒月和贾云平素个性出发,两人重新模拟当日案发情形,同现场留下的部分线索吻合,甚至还发现了地毯血渍这等新线索。尽管纯属推理,并且还有许多疑点,但是总算取得了进展。两人都很高兴,李玉莲尤其兴奋:“我请你去吹雪茶楼喝茶。”
“吹雪茶楼?”
“跟我走就是了。”
李玉莲颧骨高耸的脸庞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笑容,露出了一个小酒窝,带着秦灵儿去了宽窄巷子。
这里是北方胡同文化和建筑风格在南方的孤本,头顶是挤挤挨挨的泡桐花,脚下是湿湿漉漉的青砖,茶社间间,别有洞天。
两人走入巷子深处的吹雪茶楼,迎面是手工雕刻的木质屏风,三层雕花牡丹远看像是“福”字,寓意花开富贵。绕过屏风走入天井,花窗尽显建筑古朴。两人围坐芭蕉之下,茶博士走了出来,一揖到地,显得特别尊敬:“教主,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西湖龙井、云南普洱、福建铁观音、碧螺春……”
李玉莲对喝茶不是很讲究:“随便放两片叶子就行了。”
秦灵儿微微一笑:“既然来了吹雪茶楼,自然要尝尝碧潭飘雪了。”
李玉莲赞叹道:“叶老板的飘雪可是吹雪茶楼的特色,还是灵儿姑娘识货!”
秦灵儿眉毛闪了闪:“你叫我什么?”
“灵儿姑娘。”李玉莲性格直率:“你不是姑娘吗?没有说错吧?”
秦灵儿脸颊微微一红。
茶博士送上香茗,表演了一段长嘴壶茶艺,沸水流过长嘴降低了温度,不会太烫,适合泡茶。竹叶青叶形娇好;碧潭飘雪其实就是峨眉山茉莉花茶,汤呈青绿,白雪点点,天生丽质,清香入骨。茶博士走后,秦灵儿问道:“教主和叶老板很熟?”
“老朋友了。”李玉莲斜躺竹椅,神态难得地轻松:“他是英雄世界百晓生,巴蜀打探江湖消息都要靠他,因此吹雪茶楼的生意一直很好。”
聊了一阵茶博士,两人有一段令人讨厌的短暂沉默。
李玉莲悠然自得地欣赏台上川剧老生表演变脸和喷火,不停地随着众人鼓掌和喝彩:“好!”
秦灵儿品茗,香气扑鼻:“教主去了望江楼,见到了黑狮子,怎么心情反而变好了?”
“有吗?”
秦灵儿双手捧着馨香花茶,桃腮微红颇为羞涩:“以前教主都是叫我的职称,要不就叫朱雀,可是刚才叫我灵儿姑娘!”
李玉莲神色冷峻:“这样不好么?”
“没有什么不好。名字嘛,代号而已,你喜欢怎么叫都行!”秦灵儿以手支颐,思绪再次回到案子上来,整理线索:“望江楼案确实有突破。如此一来,岂不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因为已经出现了心理盲区。”
“此话怎讲?”
“许聆风当时是否真的到了现场?就是两说的事情。双方各执一词,所有的目击证人都有嫌疑,证词不可全信。”李玉莲一针见血:“再者,现场线索未必都是无法翻案的铁证。”
秦灵儿一一列举:“比如藏头诗,作何解释?这是死者证词,不是旁观者证词。”
“许梦半城烟沙扬,聆听铁马与寒枪。风起悠悠飞逝迷,反躬自省犹未央。”李玉莲放下台上表演,吟诵当日凶案现场书案发现的那首花笺藏头诗,忽而击掌赞叹:“嗯,好诗!”
李玉莲对诗文予以特别关注,秦灵儿有些不解:“教主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吟诗作对了?”
“我不是读书人,但是这首诗是例外。”他的眸光,霍然一转:“此诗已入悟境,属于武将特别高深的境界和层次,等闲作不出来!当时我就非常喜欢,觉得对味儿,后来细细一想觉得不对。贾云喜欢字画,但是并不作诗,事起仓促也断然没有时间和雅兴在临死之前写诗,此其一。
“第二,此人深居宫廷,玩弄权术,并未真正带兵打过仗!军权也一直掌握在大将军手中。这首诗金戈铁马,激昂中隐隐透出禅机,非久经沙场之人不能作出,也许寒月说得对!贾云这等养尊处优的宦官,如何会有这等文字?”
“你的意思,此诗另有作者?”
李玉莲点点头:“也许作者就是凶手。”
他的推测,虽然没有证据,细细想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秦灵儿有些好奇:“贾大人死前留言呢?这是死者另外一条证词,还有那方绣有冷月和金桂的白绢手帕,这可不比七星剑。”
李玉莲敞笑一声:“世上叫风的人很多,也非一定就是许聆风,况且此字来自胡中书口传,并非就是许聆风的风,也许是丰富的丰,也许是枫叶的枫,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那方手帕呢?”李玉莲的推论,显然不能让秦灵儿信服:“这是江寒月随身携带的物件儿,同他关系比七星剑亲近得多。你别忘了,江寒月入宫之前和桂姐儿相好,那笔风流账传遍了江湖,那首小诗<夙梦>也几乎成为江寒月代名词!你又有何解释?”
“关于手帕,我的推断比较有趣。”李玉莲微微一笑:“记不记得贾云临死之前取下了两颗金色门牙?”
“难道这两条线索也有关连?”
“不错!白羊长老也说了,为了低调行事,贾云自行取下了两颗昂贵假牙。你想想看,人缺少了门牙说话怎样?”
秦灵儿脱口而出:“漏风。”
“岂止漏风,只怕还唾沫星子飞溅!”李玉莲笑着端起叶形娇好的竹叶青,喝了一口,噗地一声,朝着地上吐出一片肥厚的茶叶:“当日凶案现场也有这么一碗竹叶青,显然是贾云死前喝过的残茶。老阉人说话可能有些激动,飞溅的唾液只怕还像刚才那样夹杂茶叶。江寒月素来臭美,沾在脸上自然掏出手绢擦拭,而且必然厌恶,随手扔在望江楼也是有可能的!凶手借机拾起加以利用,结果成为无法翻案的铁证。——这个推论说来滑稽,也可能是真!”
秦灵儿兀自不死心,总觉得他这样一味庇护江寒月,所有的推理都显得牵强,可又找不出合适证据加以反驳:“门口石狮的竖痕和血掌呢?”
“当初进入望江楼,我们确实凭此推断发生了打斗,可是后来所见所闻,冲突如何会波及朱门之外?如若果真那样,两位长老岂能不知?因此,竖痕和血掌更是最大破绽!”李玉莲品茗沉思:“江寒月细皮嫩肉,手如柔荑;石狮血掌大如蒲扇,根根见骨,两者大不相同,肯定不是他留下的。至于竖痕,切割如此整齐干净,也不像是打斗中的刀剑痕迹,倒像有人故意顺手留下的。我一直没有弄懂,这些痕迹到底有何用意?除了留下破绽似乎并无好处。左思右想,唯一解释,只怕是凶手借此示威!”
望江楼线索被李玉莲一一破解。贾云之死,全盘翻案!目前看来,凶手是谁?还不可知,许聆风和江寒月已经有了平反昭雪的可能。秦灵儿轻叹道:“你早就认为许聆风和江寒月不是凶手了,是么?”
“凶案刚发生时,我也认为是许公公指使白银祭司杀了贾云,后来寒月一口咬定许聆风不在现场,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畏罪自杀。这一点很可疑,据说仵作秘密勘验许聆风尸体,脖子有两道勒痕。”
“两道勒痕?”
“不错!他是自杀,你相信么?”
“很显然许聆风也是被人杀死,然后挂起来做成上吊自杀的假象。”
“当时许聆风在京城同东厂的人在一起,有明显而坚固的不在场证明。以此反推,细细一想就会发现许多不合理之处!”李玉莲豪气干云,自信地道:“直到如今,本座坚信望江楼血案与许聆风无关,甚至不是祭司所为!”
“还真佩服你的自信,所以你才一味袒护江寒月?”
“朱雀使徒,本座身为一教之主,决定那么儿戏吗?”
“我说嘛,你怎会如此反常?朝廷压力如此之大,惊动了当今圣上,连大将军皇甫拓辰都出面了!原来这个案子教主早有计较,那么以你的推理,凶手是谁?”
李玉莲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论及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你还记得齐峰额头大血瘤么?”
“当然记得啦!我同齐峰交过手,这颗大血瘤很硬,印象深刻!”
“我不是第一次去望江楼,齐驼背也非第一次见,他的额头原本没有这颗瘤子。”
朱雀使徒仿佛并未感到意外:“也许最近才出现,所以你没见过。”
李玉莲摇摇头:“你适才也说了,大血瘤坚硬如铁石,你的七彩剑都被荡开,火星四溅!请问朱雀使徒,何时见过这等厉害的铁砣似的瘤子?瘤子是人体出现的病变,少说也有几十年,怎么会突然出现?”
李玉莲擅于从不寻常处入手,深入研究从而发现破绽,此种思维模式造就毒辣眼光,让人敬佩。朱雀使徒细细一想,恍然:“的确!就像一柄重锤,是不是练过铁头功这类功夫?”
“可从来没有听说齐峰在练什么铁头功!我现在怀疑齐峰早就被杀死,额头顶怪瘤的驼子,有人易容顶替!”
这个结论,并非空谈。易容术确实存在,江湖传闻有种神奇胭脂就能让人的容貌千变万化。李玉莲大胆推测,并非胡说。
“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如果齐峰是有人易容之后冒名顶替,确实可疑。”按照这个思路仔仔细细梳理,朱雀使徒越想越觉得顺理成章:“这么说来,十有八九就是假齐峰了?”
李玉莲点点头:“还记得贾云死前留言么?”
朱雀使徒想了想,眉毛一挑,惊道:“不是许聆风的风,而是齐峰的峰?他是凶手!”
“看来,不是巧合。他是凶手,现场所有线索一一对应形成闭环,逻辑关系才能理顺,结论才能成立。这是理性的馈赠,也是分析得到的结论。”李玉莲揉搓太阳穴,分析让人头疼:“齐峰这老小子肯定有问题!他的出现可以说是整个事件非常关键的一环,我怀疑他同望江楼凶案有直接关系,存在重大杀人嫌疑!”
“可惜齐峰咬舌自尽,这条线断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七星剑了。”李玉莲抽丝剥茧:“顾名思义,这口飞剑来自道家,我们可以去峨眉山找找线索。”
“最近,藏剑宫广发太极帖,蜀山剑侠云集金顶,据说商议并派之事。”秦灵儿闪了闪眉毛:“难道我们参加峨眉论剑?明教与蜀山不对路呀!”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更何况明教的实力,今非昔比!庞大的势力,同朝廷的关系,他们也不敢怠慢,再将我们视为歪门邪道,以名门正派自居。”教主脑回路清奇,一般人很难跟得上节奏:“这件事已经牵涉到了皇室,峨眉论剑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峨眉派仙鹤道长正是当年明帝身边的韩贵妃,太子生母,地位非比寻常!因为厌倦宫斗从京城到峨眉修道,避世隐居,然而同皇室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云空未必空!”
“不错!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太子即将成为继世之君,来头太大!母凭子贵,仙鹤即便在峨眉似乎都要高人一等。最为重要的是,贾云曾经就是韩贵妃身边的小太监,总感觉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只怕是冲着贾云背后的太子党!——那里应该有线索。”
“对了!本教白虎使徒安怀镜,当年似乎也是韩贵妃贴身侍卫。”
魔教教主怫然而叹:“也罢!本座许久未见虹斋道长了,我们去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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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武林,蜀山剑侠自然是绕不开的话题。峨眉就是其重要核心,某些方面地位甚至超过了成都。
峨眉山钟灵毓秀,群峰森剑笏,长林曲径的幽深尽头豁然开朗,福地洞天。青崖之上,半面平整石壁光润如玉,经过瀑布冲激洗磨,如同明镜,好似琉璃。这条大瀑布如同玉龙悬空,倾泻而下,注入处湖水翻滚,十馀丈外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日光斜照,水雾显现五光十色的彩虹,煞是好看!
毕竟不是峨眉派的人,朱雀使徒一脸懵逼:“虹斋呢,在哪里?”
“石神庙。”
“石神庙又在哪儿?”
李玉莲没有回答秦灵儿的话,红色身躯周围隐隐幻出金钟扩大音量:“明教教主和朱雀使徒,拜访大宗师虹斋道长!”这声音惊天动地,气壮山河!震得山谷鸣响,湖水也皱出了圈圈涟漪。
龙溪溅雪,象岭飞霞。
紫雾罩笼之中,隐约出现金阙。
秦灵儿闪了闪眉毛:“果然有了!”
李玉莲这时才抽空回答秦灵儿的问题:“如果所料不错,神庙应该就在玉壁上方的彩虹里,否则也不会道号虹斋了。”
教主和朱雀使徒不是来欣赏美景的,拾级而上,走入虹影。
茫茫云海,光洁厚润,绒毯一般铺陈。风乍起时,白云飘散,群峰众岭变成座座漂浮岛屿;云海汇聚,千山万壑又被掩藏得无影无踪,时开时合,忽隐忽现。
风紧时,云海忽而疾驰翻滚,忽而飘逸舒展,偶尔激起无数蘑菇状云柱,腾空而起,徐徐散落,瞬息化为淡淡游云,丝丝缕缕。
这是峨眉四景之一,美轮美奂的景象,两人仍然看得津津有味。仙山胜景,空灵飘渺,忽见前面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神门”二字。
“到了!”秦灵儿拍手说道:“彩虹里面还有寺庙,峨眉真好玩儿!”
石阶斜坐一位道人,李玉莲踏上一步,拱手说道:“虹斋道兄,别来无恙?”
虹斋默然不语,陷入沉思。他是大宗师,李玉莲更是明教教主,政治领袖,如此似乎有些托大,而且作为峨眉名宿,蜀山传说中的剑仙,居然失魂落魄地坐在石牌之下,让人感觉不大正常。李玉莲有些疑惑,一揖到地:“道长何以如此?”
这时,虹斋方才回过神来,单掌竖胸:“原来是李教主,大驾光临,可是为了太子之事?”
李玉莲眉毛一轩:“太子怎么了?”
按理,虹斋修道多年,眼睛应该非常清亮,但是此刻看上去神态萧索,瞳仁浑浊,甚至弥漫一丝丝黑气:“数日之前,峨眉论剑,秦眉玉姑娘带着证人光临金顶,在藏剑宫当着峨眉剑仙的面暴出当年紫禁城一段秘史,太子朱子虚接受不了私生子的事实,含恨自刎而死!”
朱雀使徒惊得花容失色:“太子是私生子?”
“这件事年代太过久远,原本不易还原真相。”
秦灵儿欲待再言,李玉莲伸手制止,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因为涉及贵教白虎使徒,原本不该对教主和朱雀使徒有所隐瞒。”虹斋黑色眼睛充满悲悯,而又似乎隐藏一丝丝凶煞之气,让人感觉非常古怪:“当年的见证者很多,包括了安怀镜,此外还有许多史料和物证,比如鉴台院女官史若兰带来的生死簿,我们峨眉的镇山之宝<贝叶经>……秦姑娘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手段带来了现场,许多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分别从不同的立场讲述了那段历史,似乎都是真的,似乎又不全对,让人困惑!”
“哟!”秦灵儿没来由地抬头,看了看石牌:“这次推陈出新,开始使用叙述性诡计了?”
虹斋不置可否,转而对李玉莲说道:“听闻李教主破解了日月风云连环凶杀案,缜密思维和强大的推理能力技惊四座,轰动武林!可否与贫道一起复盘此案?”
“此事不仅涉及白虎使徒,还有储君!难道有人想颠覆大明?”李玉莲缓缓吐出浊气:“本座责无旁贷!”
“好,很好。”虹斋道长拂尘清扫,双腿盘叠:“且听贫道,从头说起!”
有分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谜团逐步解开,真相即将明朗,毕竟虹斋道长说出什么话来?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