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京师洛阳飘起了第一场细雪。
此时是和光十三年的年末，距离年关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光景。
虽说天空飘着的不过是小雪，但洛阳城内寻常的百姓却还是难以抵御寒冷，出门上街者较之夏日之时，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大周朝当今皇帝陛下已经御宇登基十七年。
较之他的兄长钦宗皇帝，他的父亲徽宗皇帝来说，今上可以称得上百年难见的好皇帝。
虽然洛阳城内有许多百姓只能蜷缩在露风的屋中，但却少有对皇帝破口大骂者。
因为，他们太清楚之前两位皇帝是什么货色，也对那两位皇帝在位时过的日子，太过记忆深刻了些。
纵然朝廷为尊者讳，不宣扬那二位在位时的种种，但无论台面上还是台面下，众人都已经默认了，那二位是不折不扣的昏君。
可以说，大周朝竟然没有在那二位手上完蛋，真可谓是个奇迹。
因此，绝大多数百姓对于当今皇帝是心存感激的，而皇帝陛下对待百姓们，也是有着他前任们难有的仁慈。
从北邙山中砍伐的取暖柴禾，已经陆续从徽安门沿景泰大街送入了城内，经由京兆尹统率的京府衙门之手，陆续送至了贫寒百姓们的家中。
而由此所产生的一应开销，俱是由皇帝的内库所出。
源于此，近几日无论是酒楼饭庄，亦或是达官贵人们的宴会，这第一杯酒，一定是要敬心系百姓的皇帝陛下，继而引得满堂喝彩。
……
长干里，朱雀道。
这里是离皇城最近的住宅区域，沿着五六里长的朱雀道两边，错落的是一座座气势的宅邸，属于大周朝最靠近权力巅峰的那一批人。
洋洋洒洒的雪花同样落在了朱雀道上。
但不同于大多数地方的是，这里丝毫不见人影冷落之像，反而是张灯结彩，车马不停，让人误以为好似是提前到了过年时节。
今日当然不是除夕。
今日…只是左相上官青云大人嫡孙的满月。
自前年代王暴毙之后，上官家的诸位，借着皇帝对上官皇贵妃的愧疚，大肆涌入了朝堂，骤得高位者不在少数。
而作为家主的上官青云，则成功地接替了名望甚高的张平仲的相位，成为了当朝的左相中书令，光耀门楣。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在举起酒杯敬了仁慈的皇帝陛下后，上官青云站在主桌前，看着自中庭一直延长到前门的酒桌，看着一个个面上挂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宾客们，上官青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
上官青云脸上并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在同几位重要的宾客寒暄了几句后，他便独自回到了后院的书房内。
诺大的书房之中，只有一个头扎道髻，袖口绣着金雕的干瘦男人。
见上官青云推门而入，他刚想做些什么，便见对方摆摆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两人相对而坐，在喝了一口热茶后，上官青云叹息着说道:“关于那女人的事…陛下已经点头了，她也被封了太子侧妃。”
“是属下办事不力，请相爷责罚！”
看着对方一脸的自责，上官青云不禁苦笑一声。
自己可还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不过，沉吟片刻，他还是继续开口问道:“请先生过来，只是想询问下，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属下…属下惭愧！”
与前一句同样自责的语气，让上官青云很有打翻茶碗的冲动。
不过多年来的养气功夫，终究让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从木椅上起了身，走到了斜对面的位置，双手略微用力，便推开了黄花梨的木窗。
窗外，细雪依旧纷飞。
“这样冻人的天气，这样冰冷的雪…”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这种时节，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真的能活下来吗……”
……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洛阳之围后，大周已经承平了十七年。
但纵然是在京师洛阳，天子脚下，也还是避免不了入冬之后，城内或城外出现几具挨冻而死的尸骨。
而这些在寒冷时节丢了性命的可怜人中，绝大多数则是未满十岁的孩童。
这是个悲剧，但却很难避免。
如今世道还算太平，有手有脚肯去干活的，是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冻死饿死的地步。
而大周素来极重孝道，若将家中老人丢上街头冻死，非但情理不容，大周律更是难以赦免。
唯一可怜的，便是那些因变故失去父母，又无亲属庇护的孩子们。
虽然朝廷和内库每年都会出一大笔银子，来帮助这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们。
但相对于整个大周来说，却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依靠民间的力量，使这些孩子们尽可能地有一条活路。
……
洛阳城西四十里处，有一座依靠山林而建的无名小道观。
这里距离繁华的洛阳较远，虽仍属于京畿地区，但相较于城内一座座人声鼎沸的大道观来说，这小道观的香火实在少的有些抹不开脸——
好像这里的道士们，跟城里的道士们从事的是两个不同的职业。
不过，这座小道观虽贫寒如斯，但在这初落雪的时节，仍是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稚嫩的欢声笑语——
这是来自许多失去家人的孤儿们所发出的笑声。
这座小道观最重要的存在意义，就是尽可能的庇护这些孩子们，让他们不至于在田野间冻死饿死。
天色渐渐由灰白转为暗沉。
十几个在院子里玩雪的小孩子，在一个国字脸道姑威凛的目光下，乖乖地回到了铺着干草的小屋内。
一个，两个，三个…
待所有孩子都老老实实进了屋后，中年道姑在心中统计了人数，猛地发现了什么，转身进入屋内，目光一扫，便对一个小女孩带着冷厉的语气问道:
“二丫…你哥哥呢！”
被道姑叫作二丫的小女孩，模样却不带有丝毫的乡土气息。
她的双眸内仿佛蕴藏着清澈的溪流，神态犹是楚楚动人，一看便是个钟灵毓秀的美人坯子。
“姑姑…我哥哥说，现在天气寒冷，他…他想给大家打些肉来吃…”
小女孩的声音宛如雏凤初鸣，极为好听，并且不带丝毫令人厌恶的柔弱做作。
低头看着小女孩的脸，本是一肚子火气的中年道姑，也凭空消了三分怒气，只暗骂一句“胡闹！”，便推门去了外面。
待道姑离开后，小女孩的脸上缺露出了担忧之色。
她并没理会身旁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而是独自坐到门边，透着门缝，向外边望去——
雪势逐渐变小，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清冷的明月悬于天空，洒下银色的光辉，落于茫茫的雪白之上。
而在小道观后山深处的一片银白中，若从天空向下看去，则会发现，有一个不同于雪色的白点，正暗藏其中——
那是一个穿着白布的小男孩。
而此刻，他正趴在雪中，一动不动，仿若死去了一般。
一如前年夏至时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