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腹微鼓的妙龄少妇从台前走过,她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由旁边的丫鬟扶着,施施然走下台阶。
少妇才不到二十岁,长的乖巧可爱,越发显的年岁小,虽然未施粉黛,却也肤如凝脂,容貌精致。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身边的丫鬟边扶她边说:“少夫人慢点,少爷这次回来待好久呢,不急这一会。”
“还少夫人呢,要不是仗着公子喜欢,连宁府的门都进不了。”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真拿自己当少夫人了。”
两个路旁的丫鬟在她身后议论,竟一点也不避讳她,甚至还刻意放大音量,故意让她听见。
果然,少夫人的脸色暗了几分,她身边的丫鬟自然也是听见了的,隐隐一笑,也不理会。
谁都没有看见,在那少妇身后,一个缥缈如烟的身影在冲着那俩嘴巴不干净的丫鬟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可惜没什么效果,既伤不到人,也吓不着人。
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步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小厮拿着他的行李在后面追他脚步。一进院子,他便迎上少夫人,把她圈进怀里:“果果,你怎么还出来了,在屋里等我就好了。”
少夫人一见他就亮起满满的笑意,眼里都是小星星,早就忘了刚才那些不愉快,被相公圈进怀里,越发显得她娇小可人。
她身边的丫鬟退到一旁,笑着说:“少爷不知道,少夫人一听你要回来,急急忙忙就出来了。”
少爷低头看向怀中的可人儿,关切道:“怀着身孕呢,下次不可这么急了。”
“知道啦。”少夫人轻轻捶他一下,窝在他怀里满脸娇羞。
“酸死了酸死了。”夏白一脸姨母笑,嘴上却嫌弃的说着,但是没有人听见。夏白怎么会在这里呢?仔细看,原来那道鬼魂一样的身影,就是夏白。
她来到这边也有一两个月了,一开始,在这座古香古色的大宅院里,她看到这个有着身孕的女孩,应该说是少妇,夏白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只有十五六岁,但后来想起,古人生孩子都早。
慢慢的,她发现少夫人在宅子里并不受宠,即便怀的是嫡大少爷的孩子,也是大少爷唯一的妻子,但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把她看成主子。
夏白原以为,是因为夫君不宠,才导致她不被别人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不是。她的夫君,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气质卓绝,一看就是大家族正经培养的继承人。而且极宠她,抱着护着,有空就过来腻歪,看的出来小夫妻感情很好。
那是什么原因?夏白有心要找一找,但她发现自己不能自由活动。多次尝试之后,她发现她只能跟着那个少妇,基本只能跟她待在一个屋里。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她是我的上辈子?夏白随意猜测着原因,倒也没法验证。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白也基本弄清了情况。那少爷是大世家的嫡系大少爷宁怀远,原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后来在一次游历中,认识了江湖少女蒙果,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娶她为妻。
蒙果虽嫁了进来,且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但并不被家人承认,宁怀远虽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
夏白也慢慢发现,蒙果的情绪不太对劲。她与宁怀远在一起的时候,甜甜蜜蜜,嬉笑玩闹,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一般。但宁怀远不在的时候,她便安静无神,甚至偷偷哭泣,有时候不舒服了也不跟别人说。
虽说这个屋子里的下人对她还算上心,但总归不是真的当少奶奶伺候的。每次她出去的时候,还会被别的下人冷嘲热讽。导致她越来越不爱出门,每日都钻在屋子里,最多就是到门口晒晒太阳。
这样下去不行啊,身体会受不了的,总不会是产前抑郁吧?夏白隐隐有些担忧。
果然,她难产了。生的那天,大出血。还好宁怀远临生产前,找了皇上,安排御医守着,这才保住性命。
生了个女孩,她挺高兴,宁怀远也挺高兴的。他们给孩子起名为宁萌。
夏白听到后隐隐抽搐着嘴角。
但是他们俩高兴并不代表别人高兴,本来蒙果就不被接纳,在这重男轻女的时代,第一胎生了个女孩,更不被重视。好在有了孩子之后,分走了蒙果一些注意力,她反而没之前那么消沉了。
虽然身子在生产时受了亏损,但她心情变好,人反而比生产前更精神了些。夏白每日看着蒙果悉心照顾小宁萌,她竟然有一种身在其中的幸福感。看着那小小的人儿一天天长大,从那么一小团慢慢长开,她甚至有些欣慰。
而且,孩子生下来她才发现,她并不是只能跟着蒙果,而是只能跟着小宁萌,以前是因为宁萌在妈妈肚子里,她才会跟着蒙果飘。
原以为,生活会慢慢变好,但是随着小宁萌的长大,夏白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孩子是个傻的。
没错,宁萌是个小傻子。
最先是夏白发现的,然后是蒙果,在屋里别的下人还没发现的时候,蒙果告诉了宁怀远。
悲伤过后,事情还要解决。
宁怀远的意思是,先别告诉别人,等他安顿好了,就把蒙果和宁萌接出去。按他的意思是,宁家可以没有他,但蒙果和宁萌不能没有他。
但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小宁萌的异常还是被屋里的下人发现了,并且她偷偷告诉了宁怀远的娘。在宁怀远出门的时候,宁怀远的爹娘带着家丁要把蒙果和宁萌赶出门去。
危急时刻,宁怀远的爷爷,上一任宁家家主过来想护住孙媳妇。父子俩发生争执,爷爷毕竟已经不是家主,虽然色厉荏苒,但终究没有护住。
大冬天的,下着大雪,蒙果抱着孩子被关在一辆没有炉子的破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朝城门走去。外面的马夫和小厮商量着,到了城外,随便找个林子把人扔下,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没想到刚出城门就被宁怀远追上,夏白的心才算放下。
接下来宁怀远直接把人带到他之前置办的地方,一家三口住下,慢慢又添了一些家丁,再也没回去过。
总算是能好好过了,连夏白都松了一口气,替他们开心起来。逃离那个家族,蒙果明显轻松很多,但她又总是忍不住难过,替宁怀远难过,替宁萌难过。
慢慢的,蒙果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先是生产时亏损,后来又一番颠簸,而且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宁怀远和宁萌,在宁萌不到两岁时就去了。
宁怀远又当爹又当娘带着宁萌,辛苦自然是不用多说。最让人心酸的还是越长大,宁萌与别的孩子的不同越明显。已经三岁了,只是勉勉强强学会走路,别说说话了,叫人都叫不利索。
宁怀远时常担心自己死后宁萌怎么办,尽管他现在正是大好年华,而宁萌不过是个小不点。
就在夏白都觉得,生活的苦也不过如此的时候,现实总会再添一刀。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那甚至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因着天气不错,宁怀远心情也很好,宁萌受到感染,笑的也十分可爱。
夏白看着父女两玩闹逗趣,也跟着笑出声,只是没人听见罢了。
忽然之间,似乎是从天而降一群黑衣人。他们对比了画像,确认身份后,一言不发就开始杀人。
夏白这个时候仿佛被禁锢又仿佛被吞噬,与平时仿佛置身其中的清晰感知不同,她此时只能勉强听到周围嘈杂的哭喊,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又像是看分辨率超低的屏幕,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色块,接着便陷入黑暗中。
夏白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竟然不是先担心自己,而是满脑子都是宁萌,她能听到宁萌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听到了宁萌口齿不清的喊:“爹爹、疼、爹爹···”
却怎么都看不到她。
焦急、心痛,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跟当时听到父母出事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仿佛在陪宁萌长大的那两年,夏白真的把她当自己亲人一样。
如果是亲人的话,那她应该算女儿吧,算自己干女儿。在失去意识前,夏白还在这样想着。
········
一处林间小道,两个身影急速穿过,快的仿佛不像正常人类能达到的速度。仔细一看,这还不是两个青壮年,而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小男孩。
说是老爷爷,其实也没那么老,五十来岁的样子,只是头发花白,看着显老。但他精神很好,笑呵呵的,俨然一副老顽童的样子。
小男孩却几乎与他相反,并不爱笑,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但他剑眉星目,端庄又不严肃,眼神温柔平和,会让人忍不住信任。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着也很讲究,像一个贵族小公子。
行到中途,两人忽然停下,老爷爷打量着四周,目光里闪过一丝精锐,似乎连气场都变了。小男孩也皱着眉头四下看着,问道:“师父,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有,”老爷爷毫不怀疑的应道,随即指了个方向,“这边。”
两人又向着那边疾驰而去,临到一个小院子的时候,血腥味达到极点,两人仗着艺高人胆大,直接爬到墙头看去。
面前的一幕即便是从小就行走江湖的天佑也被吓了一跳。
满院子的血已经近乎干涸,就像在地上开出一朵盛大而妖异的血花,但这么多的血,院里却只躺着四个人。一个看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还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人。
天佑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师父无涯子,无涯子伸手指向那个小女孩:“还活着,去看看。”
天佑点头,一翻身就进了院子,无涯子紧跟其后。
夏白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疼。
身上好疼,哪里都疼,跟要散架一样。她缓缓睁开眼,似乎是许久不见太阳,一开始有些刺眼,等眨巴两下缓过来的时候,她便看到了一老一小两个凑在一起的脸。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五六十的爷爷,没有恶意,也没有威胁。夏白放松下来,等下,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不是在寺庙上香吗?这里是哪里?夏白努力找到自己的思维,看着面前两个留着长发,挽着发髻,穿着古装的人,她觉得自己还在迷糊。
三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开口。
最后,天佑忍不住扯了扯无涯子的衣袖,两人从床上退下来,回到桌子边嘀嘀咕咕。
无涯子脱口而出:“原来真的是个傻的啊。”
天佑问道:“现在怎么办?”
“带回去呗,还能扔了?”
天佑点点头,两人回头看去,床上的小姑娘正呆呆傻傻的坐着。
两人在心底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傻子。
不过傻子也挺好的,至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不会难过了。天佑在心里想着。
夏白打量着这间屋子,越看越熟悉,记忆慢慢回归,这不是宁萌的屋子吗?对了,宁萌呢?
她一着急,抬手试图叫人,下一秒就震惊到失声。这小肉手是什么,这是谁的手?这小胳膊小腿是怎么回事?身上这件鹅黄小衫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蒙果在世的时候给宁萌缝制的吗?怎么穿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告诉她,她就是宁萌本萌。
什么鬼啊!夏白在心里怒吼。
好想照镜子看一下啊。
等一下,不对不对,我可是把宁萌当女儿啊,这怎么回事,我变成我女儿了?还是说我本来就是宁萌,只是因为我的灵魂没有进去身体,所以宁萌才是个傻子?
灵魂?我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死的?安可呢?安可怎么样了?对了,那个什么青莲灯后来是着火了吗?把我们烧死了?
这会儿夏白才发现,她跟着宁萌身边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能看见自己。
回过神来,夏白忽然发现那对老小正趴在床沿上看她。这是谁?她可以确保之前宁萌没有见过这俩人,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家里发生的屠杀。
嘴一撇,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爹爹、我要爹爹···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