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早就知道宅子鼠患严重?”
“知道”
“是否有意隐瞒?”
“没有”
林尧抬头看了一眼陆云雀,见她此刻已经坐正了身子,脸上已经没了初时的惊慌。
“我接手时那宅子的鼠患的确严重,但我一早就吩咐了人去处理,林县丞若是不信可以遣人去后院回廊柱下翻看一番,里面应该还有虫鼠之药的残迹。”
“但那宅子的鼠患问题你却没有如实告知。”
陆云雀微微垂下眼睑,“不算没有如实告知,但这事儿我的确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你就是承认这李家三郎状纸上所说是事实了?”林尧伸手点点桌上的状纸。
“不承认”,陆云雀抬起头,冷静的开口说道:“我愿承担我的责任,但不承认我是恶意欺瞒。”
守在门口的范海听见里面有了动静,悄悄的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那陆家小娘子坐得端正,一双眼睛正视对面的林县丞,虽一身平民衣衫,但却有几分不平的气质,因为林县丞是背对着门坐的,范海不知他脸上是何表情,光看背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口说无凭,你怎么证明你不是恶意欺瞒?”林尧也抬头看着陆云雀,大概是背光的缘故,陆云雀有些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觉得这林家二郎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虽然心里有些忐忑,但陆云雀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下恶意欺瞒的行为,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身边的人。
张家三婶儿干了大半辈子的庄宅牙人,这永修县谁不知道她带了一个小丫头混牙人行当,换句话说这陆云雀算是张家三婶儿的另一张脸面,混的好自然有人说她管教有方,但若是犯了宅牙行大忌,那些早就看不惯她们都人少不得要借此讽刺一番,自己年轻还可以另寻行当,但却要让张家三婶儿从此得个笑柄,让她抬不起头来。
再有一个就是自家阿娘那边,作为她的女儿,若是得了这么个名声,定会让她蒙羞,阿娘本就是二嫁续弦,日子过得也没多舒心,这事情一来便更让她在付家站不稳脚了。
“每个宅子都少不得有些鼠患,更何况是久未有人居住的旧宅”陆云雀顿了顿,吸了口气,“云贵坊那宅子我虽事先知道有些鼠患,但着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且我一早就安排了人寻了猫放进去,和李家郎君李然签约之前也是和他一起去巡视了一番,庄宅牙人都有一套买卖规矩,我已然尽到了该尽的职责,总不能因为我卖了一套房子就要对它负责一辈子吧,所以这责任也不该全由我和卖家来担,李家郎君难道就没有错了吗?”
“哦?”林尧把手放到桌上,认真的看着陆云雀,“那还请陆牙人说道说道,这李家郎君有什么责任?”
“买卖房宅并不是小事,承蒙李家郎君信任,委托我相看房宅,作为经手牙人,未重视鼠患算我的一个疏忽,但我却是再三提醒过李家郎君宅子的鼠患问题的,尤其是在成交之前,因为知道他是要把那宅子做货物搁置之用的,未防意外,我也是多次去查看过的,这事情我是有人证的,若是林县丞不信,可传戴府刘家婆子询问,若是怕我串供,也可请当值的门房一起询问。”
“然后呢?”
“再说签约后,我一直在院子里留着几只猫,也是想先预防一番,林县丞可遣人去询问。”
“嗯”,林尧点点头,“还有其他的话说吗?”
“没了”
“行”,林尧站起身来,“你说的这些我会即刻让人去核实,等会回给你拿一份口录书来,你看着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回家后这几日就不要乱走了,等着再传唤吧。”
陆云雀微微点头,林尧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去。
“林县丞”,陆云雀突然站起来喊住了林尧。
“还有什么事儿吗?”林尧转头,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我没有恶意欺瞒,请你相信我。”陆云雀看着林尧的眼睛,有些迫切的开口说道。
房间里光线暗,林尧准备出门时打开了房门,外面的光亮照了进来,陆云雀的眼睛里有些微光闪烁,因为身量比较娇小,即使是站着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和林尧对视,但不知为何,林尧总觉得这陆家小娘子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气劲儿,像那些河边的水草,虽被水冲得东倒西歪,但总归是立根在那里,只要不把它连根拔起,便能在一片波浪里求得生存的地方,看着柔弱不堪,叶片却是极为坚韧,若是强行去拉扯,少不得要留几条红痕才行。
“知道了,你先坐会儿,也到了用午食的时候了,你签字后便回去吧。”林尧开口说道。
陆云雀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林尧走了出去,并未把门关上,只是轻掩着,漏了些光进去,既不让陆云雀被外面路过的人见着,又不让房间里过于昏暗。
陆云雀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眼神有些涣散。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要叫住林尧,就是看着他走出去了,脸上的表情瞧着冷得很,一时间心里便突然慌了起来,也没过脑子就开了口。
陆云雀不太喜欢昏暗的小房间,即使家里的书房再小,陆云雀也得在墙上开一面大窗户,太暗的房间总让她觉得有些心慌压抑,这是自小带的毛病,阿爷过世后就更严重了些。
不过一会,范海就带着一张口录书来了,上面写着刚刚林尧和陆云雀两人的对话,陆云雀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缺漏后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陆牙人莫要惊慌,我看这新来的林县丞是个负责的,在请你来之前,那状纸都看了起码五遍,若是换做其他人,哪有这么细致,且不仅是传唤了你,那戴家老爷也被传唤了,你想想,以前谁会去找那些老爷的麻烦啊,别的不说,就前几年邱婆子的事情你还不了解吗,你就放宽心吧....”范海一边把陆云雀带出县衙,一边开口劝慰着陆云雀。
陆云雀知道他是在宽自己的心,但此刻是真的不想说话了,故此也没让他送多远,出了县衙们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独自回家了。
今日天气颇好,陆云雀一人走在路上却没感受到暖意。
自己做了两年左右的庄宅牙人了,先前也遇到过麻烦,但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或者说整个永修县的庄宅牙人行当,一年也出不了几件这样的事情,陆云雀自问平日做人做事也算过得去,不知为什么,今年连连遇到糟心的事情,真是晦气得不行。
“云雀”
陆云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家三婶从一条小巷里出来,正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三婶儿”,陆云雀有些勉强的笑了笑,
张家三婶儿快步走到陆云雀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左右打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事情后松了一口气。
“还好,看样子没受什么皮肉苦头。”
“我说你呀”,张家三婶伸手点了点陆云雀的额头,“你这小丫头怎么老是惹上这些麻烦事儿呢,别的牙人半辈子遇不到的事儿都让你赶上了。”
“三婶儿...”,陆云雀抬手摸了摸额头,瘪瘪嘴,有些委屈的开口叫了声。
“别一副委屈象,走,先跟我回家再说,你张三叔今日有事儿不回来了,我把饭做好了,你和我一起吃午食吧,正好也把你这些事儿给我好好说道说道。”张家三婶拉起陆云雀就往她家走去。
陆云雀看见张家三婶儿就像是看见了亲人一般,心里的委屈顿时就都出来了,一路上默默摸了两三次眼泪,也没问张家三婶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辰还在街上。
后来陆云雀才知道,那日张家三婶儿上午正和别人在酒肆谈着生意呢,突然听见旁边一个酒客说今日见两个衙役带着个小娘子进了衙门,想必是这小娘子惹了什么事儿,张家三婶儿也没留意他们,仍和客人谈着生意,只是那两人的话偶尔漏了过来,张家三婶儿忽然听见了陆牙人什么的,这再仔细一听,不就是陆云雀吗,这下也没心思谈生意了,和那客人又聊了会儿便借着有事儿走了出去,等客人走后才有折回来仔细的询问了一番那两个酒客。
这一问下来,张家三婶儿就知道陆云雀是惹上事儿了,连忙往县衙跑去,但那个时候陆云雀正在小黑屋待着呢,哪能让你去见人啊,张家三婶在外面转了好几圈,其他衙役是认得她的,便把事情给她说了一遍,又说陆云雀多半还得耗一会儿,劝张家三婶儿回家去等,张家三婶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看这天色也要到用午食的时候了,陆云雀一早被唤过来,肯定没做午食,自己先回去把午食做好了再来等不是更好,巧的是正好在去的路上就遇到了陆云雀,也省的跑一趟了。
陆云雀跟着张家三婶儿回了家,洗好手后坐到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张家三婶儿从厨房里把饭菜一盘盘的端出来,陆云雀好几次想起身去帮忙,都被张家三婶儿叫住了。
“先别想别的事儿,折腾了这半天想必也饿了,把午食先用了再说其他的事儿,还记得以前三婶儿给你说的那些不,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亏待了什么都不能亏待了肚子。”张家三婶儿一边说着一边给陆云雀盛了碗米饭上来,张家三婶儿一直吃不惯面食,故此家里也都是以粟米为主食的。
陆云雀接过饭碗,一双眼红红的,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不知是真的折腾久了,还是见到张家三婶儿心里宽慰了些,陆云雀这顿饭倒是吃得颇香,还加了第二碗。
吃完饭后张家三婶儿沏了壶果茶来喝,说是外域商人带进来的,喝了消食,陆云雀尝了尝也没觉得多好喝,只是多了点酸涩味道罢了。
“行了,吃饱喝足了就来说说你的事儿吧。”张家三婶儿坐到陆云雀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果茶,开口问道。
陆云雀便把事情来来去去都给张家三婶儿讲了个明白,戴家老爷和自己的那番对话也讲了。
张家三婶儿从听完两人的对话后就一直皱着眉头,几次想开口都停住了,等着陆云雀继续讲下去,等到听完后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
“这事儿吧,你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知道”,陆云雀点点头,“总归是有些对不住那李家郎君,他那么信任我。”
“他也有责任,你也有责任。”张家三婶看着陆云雀,神色严肃了起来,“这事儿算是给你上了一课,这就是两个没脑子的人遇到一起了,你们不倒霉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