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走出楼阁,立在院中,但闻四无人声,而听虫鸣唧唧、冷风萧萧。
此际深夜,镇上之人大多睡去,神光明耀而不碍睡眠,反使人们身心安宁,只有原来的暗昧夜色因而变得迷离壮丽。
句容放开灵觉,整个青山镇照入他的心神,他不去注意那些无关事物,只将各处生灵气机稍作辨别,刹那之后,他便知镇内没有他要找的人。
来信说他要找的人在青山镇,既然镇内没有找到,那么便是在镇外的郊野了。
句容轻身而起,身上流转出淡淡青色烟岚,裹着他往上空飞去,直上到四十多丈高度才止住。
他四下观望,神力运于两目,配合灵觉感应,以察照百里内的大致情形,最后目注向东南方。
那里有一处地域气机十分可怪,四方灵机交流之间趋向那儿,却并不剧烈,应是有人在吞吐灵机,同时有意减轻响动,却绝不算刻意遮掩。
句容心中已是了然,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那里了,便身化一道青色长虹,朝那一处投去。
东玄来人已经到此一天了,他们在一片老松林前停驻。
方勇临睡前,细心检查了一遍四周环境,确认没有野兽来袭的迹象,才放心地把守夜的任务交接给部下。
他钻入用一块厚布搭建的帐篷,躺下缩入被窝,听着旁边两个酣睡大汉的呼噜,扭动了一下筋骨,便欲合眼睡去。
忽然一抹异常绿芒刺破帐布,让他还没来得及放松的肌肉一紧,大吼一声掀飞棉被坐起,抄起准备好的铁棍便冲出来。
只见一束流火飞空而来,落在十数丈外的一处矮坡之上,翠绿焰光环飞之中,显出一个人的身形,一二息间焰光消退而去,露出那人形容。
方勇警惕地盯着这个人影,全身肌肉绷紧,双手紧紧握住铁棍,一副随时准备打斗的模样。
句容在天中时,便察照到了这里,略一感应,便知这里的数十人不是本地人,而和他在东玄洲域见到的人相似,并且看其人情形,猜测应是他要迎接的人的仆从之流,不妨落下来一问。
句容目注了一下车马,而后转头向一边的方勇,见这个大汉手持铁棍,一副警惕模样,想了想,道:
“你们是东玄来的吗?”
听见问话,方勇不觉吃了一惊,因为对方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东玄官话,但是从对方的形容看明明不是东玄人。
方才响动,已是将这数十车夫全部惊醒,他们陆陆续续从帐篷里钻出来,各持武器,集结在方勇身边,戒备地对着句容。
“你是什么人?”
方勇左手边一个大汉喝出来,手提一只铁锤气冲冲指着句容,其人脸上显现着困倦的睡意,以及一腔恼意。
句容瞥了其人一眼,便就收回眼神,他本不爱与凡人说话,因其眼界与他不在一个层次上,特别是东玄的凡人,他们对待修士往往畏惧,还不如本地子民怀亲近之心。
句容不愿多说一句了,他自有方法找出那些人来。
他参修春神之道,已经五重圆满,他所立之处应有异象相伴,所过之处应是花木逢迎、生气勃勃,他的神力只要泄出一丝,便会立刻改换这片地域的面貌,使草木滋长数年不衰。
这些都被他刻意收束,现在他要将气机露出些许。
句容屈膝坐下,一轮圆光在他身后绽开,金晶明亮如满月,而后翠绿光焰旋展而出,覆盖在圆光之表,透射四方,让人觉得宝相庄严。
方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此人神异非凡,若是敌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随即他便看到淡淡湿雾自天而落,同时地下一股温热之机升涌而出,以为这是句容使的手段,立即叫众人加紧戒备。
待小心翼翼地察看片刻,方勇只是觉得四周草木变得鲜亮娇嫩、青翠欲滴,其他并没有发生什么。
方勇心里稍稍舒缓,并且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向句容试探问道:“这位……仙师,敢问仙师是否是巫族的祭司?在下乃东玄洲古镜宗门下,西方白虎堂力士教头方勇,仙师可是来见诸位上宗真人的?”
听见这话,句容向方勇投去目光,古镜宗正是他要迎接的东玄修士所属的宗门之一,这样基本可以确定了,但他也不答话,既然确定了,相信他这番举动很快就会引来正主,他又何必跟这些人交谈呢?
句容又将目光收回,而将心神放在四面,若有东玄修士被引来,他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
方勇见对方看了自己一眼,却不发一语,他心里不禁着慌,尚不知对方身份与自己所想的是不是一回事。现在敌友未辨,方勇也不敢放下戒备,只好吩咐自己这边众人保持警惕,与句容对峙两处。
然而方勇觉得还是得做些什么好,想了想,对身旁一个汉子吩咐了几句,随即那汉子跑进后方车丛里。
不一小会儿,那汉子引出一人,头戴方巾,一身儒服,体貌瘦而长,一脸秋霜,看着凛然生畏,将近五十多岁光景。
那人从一辆车后走出来,立即望见了光华四照的句容,其人眼里不似这班车夫带着畏惧,而是一片从容与淡定。
他先是走到一众车夫那里,安慰了方勇等人几句,让众人心中镇定了不少,然后径直朝句容这边走来。
句容自然是有注意到这人,只是这人也不过凡躯,并不值得多注意什么。此时他已经感觉到,在四周的山中,有数道目光往他这里投注而来,他顺着其中一道目光回望而去,两下目光交接,其实是双方神意相触,一瞬之间便从对方那里得来许多意味,随即明了,便起身要寻对方而去,却又止住,眼神不由地看向一边。
只见那人已是走近,离句容不过十几步。他见句容站起来,便停下脚步,先自己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朝句容弯了一个躬,然后直起身来,重又弯下,拱手向句容作揖。
那人直视句容,道:“在下董舒,兄台有礼。”然后又是走近数步。
句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不是因为对方行的第一个礼仪是是春霖境本土之礼,而是因为对方确实只是一具凡躯,他现在气机外露、明光烁亮,一个凡人,不可能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安然受纳他的神光的。
但对方明显一派从容,直视而来的眼神中,也不见不适之色。
句容看对方装束,衣冠严谨,头上绑发的丝带极平整地束着,余出的两头也是一样长短,腰间悬着一枚腻白脂润的玉牌,在其人一连串的动作下没有丝毫晃动,下面的裙摆在其人行走之间如波浪般起伏摇荡,每次迈步只露出足履的前端。
这人是一个行止极有规矩的儒生,句容如是推测,于是回作一揖,道:
“董先生有礼,在下句芒氏祭司,名句容是也,董先生是哪座学宫的大儒?不知有何见教?”
董舒原以为对方域外之人,哪里晓得东玄洲内的情形,何况对方身怀神异,应是不会对他这样不参道法的儒者感兴趣才对,不料一下被对方点破身份,倒让他吃了一惊。
如此,那自己更不能失礼了,董舒重又作了一个揖,朗然道:“兄台见笑,在下不过一区区师教,现役于应天书院,教得二三学子,献一点劳心罢了,大儒之谓余何足以当?”
句容微笑相对,不置可否,他确实有奉承之意,因为东玄儒者都是这样说话的,总是极力称誉对方,同时自贬不堪,这样得交谈总是有话可说,而且可以拉近双方关系。
董舒问明了情况,句容俱以实告,前者听完,认真地看了两眼句容,道:
“原来祭司是来接见我们的,敢劳尊躯,愧煞我等,诸位道友现在四周的山林中,他们一到此地,便都走开了,应该不会太远,祭司想要见他们,可以在这里稍作等待,我去寻他们回来。”
句容听见头一句,不由心中一动,这个儒生把自己与修士放在一处讲,难道东玄来人中除了修士,竟是还有儒生?
句容摇摇头,道:“不必了,不敢劳动先生,我已是知道诸位道友所在,现在正要去见他们。”
董舒闻言不由惊诧,随即释然,想到对方刚才起身,也不像为见他的光景,于是告辞道:
“那便不耽误祭司了,祭司请。”
句容拱拱手,便转向他处,脚下一抹青色云光,托着他往一处山峰投去。
董舒望着句容离去,好一会儿,便也回转身,往方勇等人处来,又是安慰了好些语句,方勇等人才放下戒备,回去睡觉去了。
董舒也回到自己的车上,刚掀开门帘要进去时,犹豫了一下,退转身来到另一辆马车旁。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车身的框木上敲了敲,然后恭恭敬敬地垂首,道:“经首,董舒求见。”
“直接进来吧,自修,说了不必讲这些规矩的。”
“是。”董舒这才爬上马车,掀帘进去。
只见里头是一个古稀老者,坐在一块软垫上,半倚着一方矮桌看书,满头发丝尽成白霜,面皮枯槁而精神矍铄,身着锦绣宽袍,他见董舒进来,便收起书本放在一边。
只听这个老者问道:“你来何事?”
董舒坐在对面,将句容之事说了出来,其中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完完整整地表现在他的话里。
老者听完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接着问道:“你见到了人,觉得巫族如何?”
董舒想起句容的举止,尤其是行的几个礼仪,分明是东玄人道之礼,于是端直身躯,道:
“可堪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