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流舟,人山俱寂。
句容正不知谁人要来,又见东玄二修不发一言,在此干坐无益,便不欲就此等下去了,这里是春霖境,他是主人,没有主人被客人安排的道理。
方想站起身来,身形欲动,东玄二人忽然一齐看过来,句容不由一怔,待看分辨,这两人看得其实是自己身后位置,是人来了么?
宁禹通横眉微翘,双眸奇异地观看着面前发生的景象,松龄真人则眯着眼,神情带上几分严肃,盯住句容背后。
只见句容背后显出五轮圆光,轮轮相罩,金华流溢、莹洁圆满,将叶舟之上辉映得一片明亮烁目,而其人似无所觉一般,毫不收敛不说,还若无其事。
句容察觉二人神情有异,还未如何,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二位道友久等了。”
句容猛然惊觉,这道语音竟与自己说话一般无二,急欲回头去看,却发现身躯不听使唤,僵在了那里。
只见句容身上,一抹灵光透体而出,其辉之清,至淡至柔,句容的神光分毫盖不过去,反为掩映,然后一道模糊虚形分离而出,其面貌与句容相似,轻轻一飘,便落到了句容对面的那个位置。
“青华派陈青松,见过巫主!”松龄真人已是站起身来,向其人拱手作揖。
“三元宗宁禹通,拜见巫主!”宁真人也不敢再坐,跟着弯腰一拜。
其人点点头,却是安然接受,而且丝毫没有回礼的意思,松龄真人与宁真人脸上却不见半分恼怒,显然认为理所应当。
句容心思一定,想到了来时冢宰对他的吩咐,其人话里也曾指出此事,只是当时并不明了,现在发生了才恍然大悟。
来人身份也是让他安心无比,只是万没想到其人会亲自出马,不由细思东玄人道来访之事,怕是大有内情。
句容身躯已是舒转,先敛去神光,不过此人一来,便没有他主张的余地了,于是在那里静坐不动,垂首低眸。
三人坐下。
“可把那契书与我一观。”虚形并未张口,却有一道语音传出,也不知从何处传来,而且确实像极了句容说话,连语调、口气也别无二致。
宁真人早有准备,抬袖一挥,矮桌之上出现一只碧玉匣,捻动法诀,匣盖一启,里面呈放着一张雪亮光洁的纸页,以及两枚圆珠,一枚幽黑深邃,一枚明黄凝厚。
他指着匣内,道:“巫主,这便是我三家所立契书,我三元宗,以及青华派已在上面落印,还有这两枚宝珠,便是天地二精,只待契书一成,便可交予贵族了。”
虚形扫了一眼契书便就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旁边的两枚圆珠,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去。
然后拿起契书,起指一点,一道五色柔霞印在纸上,化成一朵莲花印记,而后像是激发了什么,契书页上又有两道印记显化出来,一是一团黑、黄、清三色交缠的玄气,二是一根绿华萦绕的纤细樗枝。
三个印记在纸页上互相辉映,少顷都隐去无踪,而后那雪白契书光华一闪,便在四人目光下,碎成一片光屑,纷飞消逝不见。
宁真人神情一愕,契书被销毁了?难道这位巫主突然反悔,不愿签契了?不由眉头大皱。
没想到松龄真人一捋胡须,环视一眼在座之人,满意笑道:“契书已成,今后你我三家当要齐心合力、共同进退。”
宁真人心中一思,签契之人乃是三元与青华的掌教,以及眼前的这位巫主,这三人境界都高到不可思议,行止不可以常理揣度,契书看似毁去,契约却未必不是存了下来。
想到这里,他便释然,道:“当是如此。”
虚影也是一点头,随即身化流光,融回到句容体内,后者微微失神片刻,因为前者在这一瞬间告知他许多隐秘,一时句容或惊或怒,又感慨不休。
待平复情绪,不过顷刻,句容眼神清明,明白了这些隐秘后,此时看向东玄二修,便不觉是客,而是多了一丝利益攸关的情谊,变成盟友了。
当下三人说了许多话,泛舟溪流,观山赏月不提。
青山镇内。
一抹长虹落入满氏宅院,化成一个圆象四重,方脸大耳的祭司。
他身形高大,而上身赤裸,浑身须毛蜷曲,尤其披散的一头浓郁的金发,几遮盖住半个上身,看去威猛如狮,脚不着履,赤足站地。
上夜的仆役被吸引而来,一见此情,当即叩伏在地,对着其人不断赞颂“尊贵”、“伟大”之辞。
其人似不耐烦,摆了摆手,敛去神光,见旁边有一副石桌凳,便坐了上去,而后吩咐跪在地上的仆役道:“你去,叫满佑过来,还要拿上一些好酒好菜。”
仆役还算镇静,闻言告退一声,按照吩咐办去了。
不一会儿,满氏家主满佑急匆匆赶过来,身后跟着四个婢女,各自托着金杯银盏、瓷壶象箸、果品点心等物,还有两个男仆抬着一只黄泥密封的乌黑瓦坛。
“叔祖您怎么这时来了?也不提前跟侄孙先说一声,好为您预备酒菜呀!”满佑趋近前来,在这人面前磕了一个头,然后命婢女将物什摆上桌。
这个被满佑称作叔祖的祭司,是满氏近百多年前觉醒神性的子弟,名为满乎,如今任职在白岳山神庙中,掌握有不小权势,是满氏一族的靠山。
满乎瞥了一眼满佑,不作理会,见桌上只是些酥膏鲜果之类,而无酒菜,饥肠难以餍足,皱起眉头,沉声道:“去,这都是些什么,满佑,你舍不得好东西是吧!”
满佑深知这位叔祖嗜欲酒肉,却因在神庙静修而终年寡味,来此一趟是必要大吃一顿的,故而忙谀笑道:“叔祖见谅,非是侄孙舍不得,酒肉虽有,却是昨日剩下的,侄孙已是吩咐下去,厨下正在烹制,且请叔祖稍待。”
说完,满佑示意仆役将瓦坛抬上前来,揭去泥封,便有一股醇厚醉味传出,并且伴着兰麝清芬,似勾似诱,香入肺腑。
满乎鼻头一动,以他多年品酒经历,便知这是一坛佳酿,不由神情痴醉,如遗世间。
满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只要把这位叔祖伺候好了,他所求之事便不难开口,于是满佑亲自打上一壶,并斟满一杯,举到满乎面前。
“好,好,”满乎接过一饮而尽,并且闭上双目,嘴中咂咂回味不休,片刻之后才又睁开,看向满佑。
满佑会意给他续上,在满乎吞饮之时,向其人介绍道:“叔祖,此酒名为龙兰,乃是从东玄商贾那货换而来,据说是用蛟龙骨髓与一种灵草酿造而成,整个东玄商队,也只此一坛,侄孙特意买来孝敬您的。”
“嗯,算你有心,”满乎尝了美酒,语声也是和缓了下来,“蛟龙骨髓未必真,灵草我一时也品不出来,不过这酒确实比土酒要精美。”
品完这杯,满乎注意到手中的杯子,金质华美,曲线流圆,而且轻重适当,极是称手,再一看满佑手中瓷壶,以及桌上的盛盘,同是一种风韵,便指着这些问道:“都是东玄来的?”
满佑提起东玄,正是想把话头往那儿引,然后再托出建立商会之事,听满乎这样问,正是合了他的心,便忙点头称是,同时给满乎斟满酒杯。
满乎又是一杯酒下肚,神情更显迷离,却不再说话,连饮数十杯不休。
满佑几次欲言又止,想要张口,却又怕扰了满乎兴致,反而坏事,故而只好佯装笑颜,实则一肚子心事。
“我劝你不要与东玄人道交往过深,”满乎忽然说道,只是这一张口,却如一盆凉水浇到满佑身上,冷意浸骨,慌张向满乎看去,后者神情淡淡,而眼神尤为清冷,哪还有半分醉态?
满佑腿脚一软,而勉强站住,颤声声向满乎问道:“叔祖,商会之事不是您也同意的么?”
“那是因为东玄物产确有独到之处,能极大补足我族之需,这是为公,无人可以非议。”满乎此时语音已是勾连天威,一字一吐直入脑海,慑人心神,“但我观你这府内,许多物事都非我春霖形制,想必就是出自东玄,且以享玩之物居多,你这却是为私,这便可以给你安一个背弃神灵的罪名,就如当年的玄骨奴一般,你知道吗?”
听到最后,满佑脱力跌倒在地,酒壶失手摔成碎片,他伏在满乎座下,战战栗栗不敢抬头。
“唉,你这等凡人,不修神性,却容易凡心作祟,望你秉持敬畏,万莫假公济私。”
满佑便觉一股柔力将他托起,使他身形慢慢扶正,抬眸看去,只见满乎张口一吸,那坛中之酒便延出一道细流,飞进满乎口中。
顷刻之间,这坛酒已是被满乎喝个精光,其人脸上重又一片迷离醉态。
他说道:“此次我来,乃是奉大祝之命护卫青山镇,这几日要在你这里住下,圣山使者来这里已经几日了,你见过没有?”
满佑闻言一喜,一位祭司住在家里是莫大光荣,况且还是本家叔祖,至于这个圣山使者,他却是未有耳闻,便摇头道否。
然后他小心翼翼说道:“既然叔祖不嫌,侄孙自然乐意之至,就请叔祖移步上房,稍后烹煮酒菜也为叔祖送往那里去。”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