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兄台鉴:
这两日着实过得窝囊懊丧,幸得兄书,胸中郁郁之气方稍得舒展。
兄书信上说丘公公此番来西川宫中朝中均不知晓,此事甚是惊怖,丘公公乃厂公心腹,若非特遣,焉能出宫而厂公不知?弟仔细推想,丘公公此番来西川厂公绝非不知,但向外推不知而已,却不知厂公为何如此。
说起丘公公,弟这两日被他气了个够呛,官场龌龊,本以为朝中风云诡谲,到了西川可得喘息,没想到西川也这般不得安宁。实在是官场不可久居,弟这几日颇萌退意,若不是恩师当初教我以朝廷为重,弟早就挂官辞去,回家种几亩薄田,看几卷小说,逍遥自在,强如眼前。
牢骚暂且放下,你道那丘公公找我却是为何?他那日深更半夜突然来我书房,着实吓了我一跳。急忙问时,却倨敖怠慢,神色之间颇有不屑。弟忍住气,慢慢问他,他才来了句:“厂公有谕,着你西川三日内进男童百名入宫侍奉。”
我吓了一跳,三日内奉上男童百名,莫说三日内,就三十日内,我却从哪里找这么多男童去?我便陪笑道:“公公说笑了,西川偏远小县,人口总共不到三万,要选百名男童进宫,这实在是为难小县了。宫中若着急用人,何不去两江两广繁华富庶之地要人?莫说百名,就算千名那也易如反掌。”
这话刚说完,也不知道触动了丘公公那根神经,丘公公突然跳起身来,指着弟破口大骂。
太监骂人,刻薄狠毒远胜于常人,弟祖宗十八代全体亲属几乎被他骂了个遍。弟被骂的目瞪口呆手脚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丘公公狂骂了半个时辰,拂袖而去,弟方颓然坐倒在椅中,只觉血往头上涌,几乎要中风。唉,此时回想,依然不堪的很。想弟世代读书人家,怎如今被一个太监如此辱骂,真是愧对先人。
一晚上辗转反侧,弟几乎就没睡。哪想到了第二天晌午,丘公公又来了。
弟当时又是气恼又是疲倦,不由得把心横了下来,倘若丘公公再要这么无理取闹,弟便上本参他,参了他之后,弟就辞了这劳什子县令,不干了!想妥之后,弟穿上公服去见丘公公。丘公公这次却跟换了个人似得,满脸堆笑,嘘寒问暖,倒将弟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腔怒火自然硬生生也憋了回去。
却听丘公公好言跟我说道:“大人,您是给朝廷办事,咱家是为宫里当差,一体两面,说来也都是为了圣天子皇上不是?咱家昨天接到上头命令一时间着急了,言语不当之处,大人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那一百个男童的事儿,说来说去也都是公家的事儿,要不您看这样,大人您就出个告示,剩下的事儿全不牢大人您费神,咱家这不带着些人么,买人的银子也都尽够,只要有您明发告示,咱家绝对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帖帖,不让大人您操半点心。等事成之后,您在西川清廉刚正的情形和功劳,咱家回去都会一一跟厂公禀报清楚,高公公绝亏不了您!”
我细细听他说了这许多,说来说去,还是一百个男童。看来症结不再别处,全在这公文上。要是没昨天那事儿,其实这告示下就下了,本来宫里进人这也是近来常有之事。但一想到丘公公昨晚那副嘴脸,我就心中来气,再说了,宫里也没有明发上谕给我,若是我擅自给他下了公文,被御史参一个勾结宦官骚扰百姓岂不是冤得慌?
我当时越想越觉得这告示不能发,便满脸堆笑道:“回公公,不是下官不办事,而是下官刚来西川不久,西川民情并不知晓,若是官发公文下去,又着实找不到一百个男童,这不是朝廷脸面不好看么。要不这公文就算了,我暗暗的查访查访去。若是谁家愿意让小孩儿进宫伺候,我让他们把小孩儿交给公公如何?”
丘公公听了这话,顿时脸就拉了下来,半晌不吭声,斜着眼睛只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拂袖而去。
凤鸣兄,你道此事气不气人?弟思来想去,这两天有空便应去取上任知府卷宗,看看上次宫里来西川取人是何时之事。
兄信中问云家杏娘中邪一事,这事说来却蹊跷。
弟曾问过云老爷,云老爷却含含糊糊,看样子似乎不想让我多问。本来此事未曾报官,云小姐又是闺阁女子,我也不方便关心太过,此事便欲了了。谁想昨日晌午,衙门口大鼓撼动,声音震人,引得人声鼎沸。我急忙升堂看时,却是一个俊俏书生擂鼓喊冤,细细问时,此人正是前一阵子出门科考的谭公子,他此番举动不为别人,正是为了云小姐而来。
当时谭公子在大堂上高呼冤屈,我还未做声,蔡师爷就开口了:“谭公子,你这出远门才回来,有什么冤屈可喊?再说了,平素你心高气傲,举县皆知,谁还敢冤屈了你?”
谭公子拱了拱手,站直了高声道:“师爷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一来我是不是心高气傲,这事是我自己的品性与他人并无多大关系,外人并不知道我真正品性如何,师爷妄下定论,未免太过武断。二来就算我心高气傲,那与别人是否冤屈我也无干,他们冤屈不冤屈我,是他们的行为,跟我的品性并无直接关联。第三,我出远门才回来这话不假,可是别人要冤屈我就非得跟时间挂上吗?难不成我不出远门就得有冤屈,出了远门这冤屈就不成立?最后,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受了冤屈,我难道不能替别人喊冤吗?这公堂乃是为百姓设立,百姓如若有冤,自己来喊还是别人来喊,我朝律法并未有明确规定,难道蔡师爷设定了私条规定只能本人来喊冤?那如若本人有病残疾或是死亡,这案子就不能在这大堂上说了不成?”
这番高谈阔论听得蔡师爷瞪大眼睛,胡子都要翘了起来。我赶紧拉了拉师爷袖子,示意蔡师爷莫要跟谭公子做无谓的争辩,温言道:“公子所言极是。却不知公子此番来,为何人何事喊冤?”
谭公子看了看我,放缓脸色道:“大人,我是为云家小姐喊冤。”
我闻言倒是来了兴趣:“公子不妨细说一二?”
谭公子皱了眉头:“大人,云家小姐生病已近十日,云家并不请大夫来看,反而将小姐锁在闺中求神问鬼,试问大人,小姐冤是不冤?”
我摸了摸胡子:“你怎知云小姐病了?”
谭公子闻言,一张俊脸不由一红,随即正色道:“云小姐生病之事,在西川已闹得沸沸扬扬,道士神婆来来往往,街谈巷议均说云小姐中了邪。这在西川是人人皆知,并非晚生一人知晓,想来大人也应有所耳闻。”
我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假。
谭公子接着说话,态度颇为诚恳:“大人,中邪这种事情实属怪力乱神,我等读书人有浩然正气,自不应信。云小姐到底如何,实在应该请良医过问,就这般被关在闺中任由神婆道士胡作非为,着实可怜可悯。晚生本心纯属路见不平,望大人明鉴。若是大人能带医生前往云家探望一二,我等读书人也好一出胸中憋闷之意。”
我思忖着,谭公子这么一闹腾,云小姐这事儿肯定越传越远,且不说她到底是生病还是中邪,若被省上听见的话难免责怪我治理不当,闹得本县邪祟并出,还真不妙。想到此处,我便开口道:“谭公子一片古道热肠,着实可嘉。这样吧,本官亲自带着医生与你去云家走一趟如何?”
谭公子大喜,拱手连道青天,我却也开心,只那蔡师爷哭笑不得的在身后叹气。我见蔡师爷也想跟我一起去,便回头低声道:“师爷,你忘了方才我嘱你去查上任县令之事了?还不赶紧去办?”蔡师爷大悟,赶紧拱手:“还是东翁考虑周全。”说罢,匆匆往后堂跑去。我便笑吟吟的带了谭公子往云家去探望。
凤鸣兄,有人在外扣门,此刻已入更了,却不知是何人来访,真是奇怪,弟先去应门,暂且搁笔,望兄安好。
如梦夜书
乙亥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