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欢呼声。当然,声音是有的,而且还不小,但这声音显然不带有欢快的情绪。大家叽叽喳喳地大声议论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把地分给我们了?把田地直接给我们了?”
“你想得美呢!把地分给你!大人又不是你阿父!”
“听起来还是有些好处的……地里收成不错的时候,应该能收不少粮食呢!”
“可是,大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我们之前都不认识他……”
“不对劲,不对劲!这事儿听起来太奇怪了……我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好事!这里面肯定有诈……”
“大人,请问大人!就是说,以后不给工钱了是吗?”一个年轻小伙子壮起胆子大声问道。
这一问不打紧,之前大伙儿还只是在怀疑、犹豫,这下子恐慌的情绪像瘟疫般在人群中传播开了。
“原来是这么个好算盘啊!”
“不想给工钱,还想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说法,真有他的……”
“我不同意!”
有女人都哭了起来:“大人不要我们了,我们往后可怎么活呀!呜呜呜……”
吴骚见场面即将失控,赶紧说道:“大伙儿静一静,静一静!先听我说!”吴骚问刚才说不给工钱那个小伙儿:“我问你,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
“一石半吧。”
“你能种几亩地?”
“嗯……我以前种十亩,现在身体长壮了,应该还能多种几亩。”小伙子想了一下,回道。
“一石粮食值多少钱?”
“呃……这个我不太清楚……”小伙儿红着脸说。
旁边一个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中年男子接话道:“粮食价格变化很大呢!价高的时候一百好几十钱;价贱的时候也就一百钱吧。”
“行,那就按低价算。一百钱一石,十亩地,一年粮食都得值一千五百钱!不比你们领那么点工钱强多了?”吴骚这句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人群里又议论开了。
“照大人这个算法算起来,好像确实新办法比较划算啊!”
“嘿,你别轻易下结论……没那么简单!上等人心里想啥咱们是不知道的……我吃过的亏太多了……”一个胡子花白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说道。
“嗯,是啊是啊,成本还没算呢!种子、施肥、浇水、用牛、买钁、銍、耨,都得花钱啊!”
“就是,就是!还有啊,粮食还得上交好多呢!留在手里的不知道能剩多少……”
“还有啊,他这算的是丰年的收成。万一遭个水灾旱灾兵灾什么的,哪能收这么些粮食啊!”
“就是就是,我也说不能有这么好的事儿……表面上让你占点便宜,到最后还是你吃亏……我上一个东家就是,说什么为了方便大伙儿下地干活,农具用完不用再还回来了,都拿走放在自个儿家里……结果呢?其实农具还是东家的,只不过暂时放在你家里而已,修理农具的钱都得自己掏!”一个尖下巴驼背大叔越说越激动。
一个身体壮实的圆脸大妈说道:“嘿,你那还不算啥事儿……我们家以前是有上十亩地的,有一年遭了大旱,颗粒无收。我们村那家有钱人,就是姓赵那家,”她这时候转身拽拽旁边一个大叔的袖子,大叔点头表示记得那姓赵的,她接着说:“那姓赵的假惺惺跑到我们家来,说可以借钱给我们家,还说什么利息都好说,就是看着我们可怜,想救救我们的急……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姓赵的平时见了鬼都要剥一层皮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善心大发了?可我家那死鬼非说遇上好人了,千恩万谢地借了钱来。结果呢?第二年又遭了兵灾,钱还不上了……我们求那姓赵的再宽限一年,那坏蛋直接告到官府,把我们家的地抢走了……”大妈说着说着都泣不成声了。
这一下像是三峡大坝开闸放水,大家都情绪激昂了起来,各自历数被地主老财坑害的伤心往事,人群里是一片声泪俱下的控诉声。
吴骚站在人群面前,内心觉得很受伤。他抱着一片好心来,却被大家这么恶意地揣测。他灰心丧气地准备收回刚才所说的关于改革的话,可无意中瞥见了管家那副讨厌的得意嘴脸,心里那不服输的意志又抬起头来。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吴骚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唉,不知道你们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恶意。”他说完这句,突然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要不这样吧:你们别七嘴八舌的说话,你们派个代表来说说,如果我现在开给你们的条件,你们还不满意、不放心,还要增加哪些条件?”说完了,吴骚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小媳妇儿了。
人群又骚动了一阵子,商量来又商量去,共同推举了之前一个劲地说“自己吃过亏”的花白胡子大叔作为代表来发言。
“大人,请大人见谅!其实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从小到大没人真正对我们好过,所以对人戒心都很重……”吴骚听到这些话,心里稍微好受些了,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叔继续说道:“我们大伙儿都想着,要不还是按照老办法来吧。我们都是山野村夫,好多事情想不明白,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如果大人一定要按照新办法来,那能不能这样:首先耕牛、农具都给我们免费使用;每年的种子免费给我们;地里的收成,我们交给大人不超过三成?”
吴骚听完,眉头皱起来了。他虽然还不会详细算这笔帐,但是这些条件听起来就挺苛刻的。他招手把管家叫过来,问道:“管家,这个条件能答应吗?我们按照这个办法,庄园能维持下去么?”
管家脸上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回道:“大人,您想想,原先所有粮食都收上来,我们给他们支付很少的工钱就行,就算扣除掉他们的吃穿花费,地里的收成至少有八成归咱们。就这样庄园也就能将就着维持下去罢了,一年到头没太多的盈余。如果要按照这个办法实施下去,我看不出一年就得散伙了……”
“好吧,我知道了。”吴骚说道。他又转向所有人大声道:“看来改革的时机还不成熟,那就还照老办法来吧!大伙儿先散了吧!”
吴骚宣布完这个决定,发现大部分人都如释重负地走了。有几个人虽然似乎觉得有点遗憾,但对这个结果也能接受。
“我真傻,把包干到户提前了两千多年,跟行为艺术差不多了。”吴骚在心里感叹道。
注:
[1]钁、銍、耨,都是先秦时期使用的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