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骚发现自己变成了唯一的一个无所事事的多余人。黑夫和惊其实都是干活儿的好手,他们本就是农夫,对各种手艺活儿似乎也都有了解,不管是木匠在院子里做棺木还是裁缝在堂屋里缝葬衣,他们都能因事制宜帮上一把。
吴骚空有一身力气,却啥也不会,只好在一边看着。当然,他的好身手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人来人往的时候他能迅速地闪避开,不挡人家的路。
这时候田野上的薄雾散去了,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火辣辣地晒在院子里。陆续有亲友、邻居等来吊唁、致赙[1]。
致赙大多是送钱,也有送物品的。门口有一刀笔小吏把致赙人的名字和致赙钱数都用毛笔写在了竹简上。吴骚凑过去看,字体介于篆书和隶书之间,比篆书好认;那字写得凌厉粗放,有一种自在洒脱的原始美感。
他费劲地大概认出了一些字:“故督邮鲁开辉景高二百。鲁曹悝初孙二百。鲁刘元达二百……[2]”
这时月姬经过堂屋门口,见到吴骚在那里皱着眉头认字,抿嘴笑道:“将军愿意陪妾一起去查看一下兄长的墓地么?”
吴骚正无聊得厉害呢,连声说好。
于是月姬走在前面,吴骚紧跟在后面。月姬今天穿的是一件素纱锦衣,不饰文采,凹领窄袖、短小适体,更加衬托得她的身段婀娜有致。
出村之后,月姬带着吴骚穿过一片田野,走上一段比较陡的坡路。阳光从上面倾泻而下,像粒粒晶莹的珍珠米一样洒落在月姬白皙的侧脸、脖颈上,从吴骚的角度来看,逆着阳光,月姬的脸和脖子似乎变得透明了,像水晶般纯净。吴骚看得心旌摇荡。
坡陡路滑,月姬一不小心踩塌了一个土块,惊呼一声滑落下来,下一秒已经被吴骚抱在怀里了。月姬那白皙的脸蛋透出一抹桃红,惊魂未定的眼睛也略带慌乱地看往别处,让吴骚想起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3]”
“这条路太陡了,路面还打滑,干脆我抱着你走吧。”
月姬没说话,伸出双手抱紧了吴骚的脖子。月姬165左右的身高,体重可能不到90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走完了那段陡坡,来到一片高地,稀疏的树林间是大片绿油油的草地。
“我自己能走了,别累着将军。”月姬娇声说道。
“其实不累。”吴骚笑着回道,不过还是轻轻把月姬放下来,然后自然地拉住了她的小手。
虽然昨夜已经有过亲密的接触,但在这热烈的阳光下,月姬还是有些羞涩。她轻轻地想把手抽回去,没能成功,也就只好放弃了,手心里悄悄涔出一些汗来。
吴骚望着像小鹿般受惊的月姬,乐得笑出了声。若不是月姬一身古装,他真会忘记了身处战国这回事。这不就是他向往已久的理想爱情么?男女之间真正的平等——不是物质的、经济的、或者地位的平等,而是精神上的独立和平等,在这种平等基础上的相互爱慕、信任、支持和理解……不,现实中根本找不到这样完美的爱情……他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月姬,我还一点儿都不了解你呢。跟我说说你自己,好么?”
“将军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呢?”月姬歪着头问道。
“一切事情。比如说,你的亲人、你的经历等等。”
“我有一位老阿父,一位年长的大哥——前两天刚被赵军杀害,两个年纪不大的哥哥,这些将军都知道了。”
“是的。”
“我阿母生我们三胞胎姐妹的时候死了,所以我没见过我阿母。”
“三胞胎?!”
“是的。我是最小的一个,我还有两个三胞胎姐姐。”
吴骚暗自惊叹,在这个医学非常落后的时代,生多胞胎绝对是九死一生。这位伟大的母亲能把三个孩子生下来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
“为何我没见到你的两位双胞胎姐姐呢?”
“大姐和二姐都早早嫁人了。”
“原来如此。那……月姬为何没有嫁人呢?”
“我先跟将军讲讲我那两位三胞胎姐姐的故事吧。讲完了,将军也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吴骚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我大姐嫁给了邻村一个农夫。嫁过去的第二天,我大姐因为没有及时给婆婆倒水,那农夫就把我大姐拖到马厩里毒打了一顿。他只打她的背、胸部和肚子,这样打了别人也看不出来。
“从那之后,只要稍有不如他意,我大姐就要挨打。我大姐操持家务,里里外外的活都干,那农夫自己却好吃懒做。战事一起,他就整天去找那些夫婿上了战场的村妇勾勾搭搭,整晚不回家。终于有一次,那混蛋去跟一个女人鬼混,被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撞个正着,给打了个半死,拖回家不久就咽气了。出了这种丑事,也不敢告官,只说是自己摔死的。
“那打人的还来找我大姐,说他老婆被睡了,也要睡我大姐。后来我大哥过去给摆平了。
“我二姐嫁了个赌棍。那人本来生在个大户人家,祖上留下来几十亩地,还有几十头牛,都让他给输光了。每次输钱回来就打我二姐。后来把家业都输光了,那赌徒就去当兵,想要杀敌立功,求取功名爵位。结果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人把头砍掉了。”
“我明白你为何不嫁人了。”吴骚慨叹道。
“知我心者,将军也。”月姬眼中闪着泪光,说道:“现在我就更不能嫁人了。”
“为何?”
“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六人,性格迥异。大哥精明强干,二哥和三哥却懦弱怕事。我们三姐妹也一样,我比较坚强自立,我的两个姐姐却逆来顺受,温顺得像两只小绵羊,所以她们的男人才敢那么粗暴地对待她们。现在我大哥死了,如果我再嫁出去,我们的老阿父可能都不知道如何维持这个家了。”
说到这里,月姬眼眶又湿了。吴骚停下来,把月姬紧紧搂在怀里。
注:
[1]家有丧事,送赙仪以示哀悼。
[2]《礼器碑》碑阴。
[3]徐志摩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