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言出门后，头也不敢回，青灰色的天光罩住他的长衫，他只觉得后心口一阵酸麻，像是一千万根针直扎在麻筋上，眼前全是雪花点，不觉冷汗已经濡湿了后背。他加快脚步，甩开在后面边追边喊的羊蹄子，走到大路尽头拐进小巷，没了踪影。
汪显仁家到立言家的路，不消十里，立言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回到房间，立言重重摔在床上，无话可讲。
“啊，啊！”汪立德循例来打扫立言的房间，看到失踪六七日的弟弟竟活生生地躺在床上，忍不住高呼起来。立言被惊醒，不耐烦地呵斥立德。
“你别大呼小叫的，让我安静会儿！”
立德打着手语询问立言去了哪里，立言此刻心焦气燥，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干脆就对立德和盘托出，怎么去六叔那里，怎么看见奇怪的人埋奇怪的东西，怎么听六叔的墙角，怎么答应羊蹄子，怎么去的三叔家，怎么被打发出来的，听得立德瞪圆了双眼。
立言回去这一躺，竟缠缠绵绵病了足半个多月，老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求医问药也没多大作用，旁的人不知，这亲娘老子心里是亮如明镜的，孩子稀里糊涂地不肯好，分明就是心病。只是这心病，还需心药来医，立言作为家里的独苗，汪谨元是无论如何不舍得他只身出去闯荡的，不知道这孩子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如今连看人的眼神都灰暗了许多。汪谨元想，索性就让他这么躺着，待到年后，汪显仁回京，自然就断了他的念想了。
转眼就过年了。
皓月远远地挂在青蓝色的天幕上，绕着墙角的蛩螀也懒得再鸣叫，不知道钻到哪一块潮湿的青石板下去贪睡了。远远地一盏接一盏，鲜红的灯笼摇摇曳曳地点起来，村里照例在盛世佳节的夜晚里，要赶夜市热闹一番。可谓是千灯照碧水，万星点青山，好一片热闹景象。
立言从晌午喝了点薄溜溜的玉米粥，就一觉躺到了现在，哥哥刚做完木工回来，洗完澡后，给立言送了一块香甜的红枣糯米糕，并二两年前就酿上的桂花青梅酒，立言吃了不过瘾，又差哥哥去厨房切了半斤卤牛肉，香喷喷，热乎乎地吃着。
吃饱后，只觉得胃里一阵暖意，全身都暖洋洋地舒展开来，只想出去逛逛。立德打着手语的意思，是村里搭了戏台子了，立言立马来了精神，想去看看。
胡乱套上一件披风，趁着夜色，立德立言一前一后，猫着腰从父亲的书窗下蹑手蹑脚地颠了过去，过了书窗，立马化为两阵黑烟，从虚掩着的后门溜了出去。哥俩夜里溜出去玩本来是寻常事，但在父亲如此森严的戒备之下偷溜成功，则更添了两分得意。
长街上，亮如白昼，暖红的灯笼，明黄的火烛，青蓝的山峦，深绿的湖水，将这个小县城染成了一幅山水写意画卷，而攒动的人头，则更为心头添上一份热闹的融暖。
“哥，你来看，这个有意思。”立言走到一处吹糖人的作坊前，歪着头打量。
“给我一个兔儿爷！”
“我要一个兔儿爷！”
与立言一起喊出声来的，是一个扎着喜鹊尾发髻的姑娘，温婉瘦弱。立言循声看向她，立时“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而女孩则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到了一个壮实姑娘的背后，半天才探出头来。
“你看什么看！把你的脑袋扭过去！”
壮实姑娘瞪着一双杏眼，怒目圆睁，目光直逼立言，似乎不容拒绝。立言心中发憷，立刻将头扭了过去，不敢再看那边，立德正往摊前走来，立言连忙三步并两步，往立德方向小跑过去。待他走到立德身边，再回头看时，一胖一瘦两个女孩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立德打着手势问立言，立言没好气得回答：“你说怎么了，见鬼了！”。
手却牢牢地抓住了哥哥的衣襟。
“你刚才没看见，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她的眼睛。蓝色。水蓝，不对，天蓝，不对，墨蓝。都有。都有。整个黑眼珠，都是蓝色的。你懂吗？我带你去看，你别怕就行。赶快，她们往那边去了。”
立德不知道立言在说什么，但是又好奇，便随着立言往两个女孩消失的方向跑去。
穿过月塘，又穿过卖面具的摊子，挂着红白粉彩色灯笼的灯笼铺前，好像站着刚才那两位姑娘。立言假装挑选灯笼站到二人对面偷看，却又发现不是，失望地四下打望。此时立德拍了拍立言的后背，顺着立德手指的方向，刚才那个蓝瞳的女孩，正怯生生地躲在壮实姑娘身边低头吃着碗里的面条。
“嘘嘘，是她就是她，瞧瞧过去。你从这边，绕过去，坐她背后，你从那棵树旁边看，就那里能看见她的脸。”立言指手画脚了一番，立德立马会意，跑到了两个女孩的后面窃窃偷看。
立言细细打量着这个低着头吃面的瘦弱女孩，只见她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玄青色裙，横腰系着一根素色的飘带。头发也扎着简单的喜鹊尾，服帖地披着，如一泓清泉蜿蜒流淌在她的肩头。她的眼睛像是两汪青蓝色的湖水，泛着澄澈的光芒，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她的脸是汉人模样，娇羞可人，但她的眼珠子是与所有人不同的，散发着幽蓝的光亮，在月夜里显得格外骇人，好像是神话传说中的蓝眸妖姬，又恍若月宫中的神仙妃子。立德望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被迷了魂，连忙侧身掬了一把月塘里的清水，扑到脸上。
“你为何跟着我们，我家小姐不是妖怪，你想做什么。”壮实点得姑娘一眼认出了坐在对面窥探的立言，她伸手一把揪住立言的衣领，想质问又不敢高声，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没我，我就是好奇。”立言被女子拽得透不过气，忙羞愧地解释。
“我家小姐天生蓝眸，不是妖怪，”女孩似乎被看穿了心事一般，异常紧张，道：“你就假装没见过我们，速速离开。”
“为，为什么，天生蓝眸？”
“你无须多问，天亮我们自会离开，不许说见过我们，否则我杀了你！”
立言被女孩揪得更紧了，险些断气，隔着一张桌子的立德赶忙起身来拦，他还没靠近，立言的颈上便搭上了一只柔荑。
“雅兰，放了他吧，看他柔柔弱弱，也不像是来抓我们的。”蓝眼睛的姑娘将手搭在壮实姑娘的手上，劝她放手。
壮实姑娘看着蓝眸少女，再三确定后，才犹豫不决地放了手。
“咳咳……”
“这位公子，小女子是纳西人，随阿乌前来贵地经商，见中秋灯节如此热闹，便前来游玩，只因阿美乃波斯国女子，因此小女子天生蓝眸，与常人有异，总是惊扰官兵，反复盘问。今夜不想惊扰了二位公子，还望公子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立言被姑娘的美貌深深吸引了，她白皙如雪的脸蛋就像夏天池塘里最鲜嫩的莲子，她羞赧一笑时的眉毛就像月池里映出的弯弯月芽儿，说她的眉毛像月池里的月牙儿一准没错，因为她那湖蓝色的眸子，像极了月池里氤氲着淡淡水波的一汪池水呀！
“纳西？是哪里？”立言被她的美貌晃了神，呆呆地问。
“纳西就是纳西，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小姐我们走吧！”壮实丫鬟对这个毛头小子十分不满，伸出胖手拉着她家小姐起身就要走，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雅兰，你坐下，这位公子没有恶意。”纳西女孩显然是跑累了，看见立言瘦弱斯文，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安抚起了焦躁的丫鬟。
“我们来自丽江府，在一个很美的地方。我住在美丽的玉湖村。”
“玉湖？”立言记得三叔曾教过他一句什么古诗词，说道：“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玉壶？”
女孩笑道：“不是，是妖娆厌红紫，来赏玉湖秋的玉湖。”
“你读过书？”立言完全没有学过这首诗，眼睛一亮。
“嗯，在读。我们丽江府是有学宫的。不是所有人都上的起，但是我阿乌是纳西族最好的银匠，他在火把节上救了土司的女儿，后来，土司的女儿嫁给他了，就是你们汉族人说的姨太太。所以我才能够进入学宫上学。”
“土司？”
“土司是我们那里的统治者。土司的女儿是我们那里最美最勤劳的女人！”
“那既然是统治者的女儿，怎么甘心嫁给你父亲，还做姨太太呢？”
“在你们汉族人眼里，等级是分的很清楚的，尊贵的人不能够嫁给卑微的人。但是在我们纳西，谁能够给纳西族带来荣耀，谁最勤劳善良，谁就得到大家的尊敬。我的阿乌，教育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银匠，如果不是我阿乌培养了那么多的优秀的银匠，打造出精美的首饰，怎么救活这里来来往往的行脚商人们呢？”
立言越听越糊涂，银匠和救行脚商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这个姑娘太有意思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吸引着他继续往下探寻。他恨不得一直听她说下去。
“什么意思呢？”
“这个你都不知道吗？”胖丫鬟雅兰抢着说：“商人在路上奔波，经常会被人下毒的，而且路上歇脚，经常会遇见毒蛇，毒虫，吃坏肚子的情况。这个时候，我们纳西匠人打造的银子，就能保他们的小命！”雅兰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从胳膊上撸下了一个亮闪闪的大镯子，啪嗒一声，沉甸甸地拍在了桌子上。
女孩看了一眼雅兰，深蓝的眼睛里跑出一道喜悦的光，她笑着说：“阿乌这次带我来到你们徽州，就是因为朝廷下了一道圣旨，要丽江府挑选最好的能工巧匠，来帮助你们的工人制作一个贡品。”
“雅兰，父亲应该等急了，我们走吧。“女孩在桌子上放下面钱，起身拉着胖丫鬟准备离去。
立德用胳膊捣了捣立言，立言会意，马上起身。
“姑娘，我们还会相见吗？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头咯咯地笑道：“我没有汉文名字的。”说完便跟着雅兰消失在夜色中。
“读书？”汪谨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小子还敢给我提读书？三叔从京城请的教书先生，叫你小子过去上学堂，你是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肯，请先生到家里来，你就往你六叔那一躲，你现在有脸跟我提读书了？”
常言道，无怨不成父子，立言刚提出想要上学堂念书的想法，就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做什么都不会被骂，而自己却更像是捡来的孩子，联想到父亲之前的种种，立言急火攻心，对着父亲咆哮大吼起来。
“我不管，我现在又想读书了行不行啊？你凭什么不让我读书？你把我的钱给我，我自己去请先生！”
听到响动的母亲连忙放下妆奁，从里屋赶了过来。
“这又是在吵什么？老爷子你也是，家里哪就缺这份钱了？儿子想通了，再好不过，咱们还有三哥照拂，哪里就读不起书了？”
“他照拂？他照拂是因为他欠我的！他给，我堂堂正正地拿着，他不给，我还能腆着脸去找他要么？别忘了他起家的本儿是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他，我爹也不会活活气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赎罪！咱们这小子如果是真的发心想去读书，进京考状元，我就是砸砸这把老骨头，也贴着棺材本供他！他就是被他那好善乐施，腰缠万贯的三叔给勾了魂去了！读书，你想读书干嘛？当教书先生？我还不了解你这个臭小子？你怕是还有后招吧？”
听到丈夫说出这些话，碧云顿时慌了，忙扑身过来捂他的嘴。
“老头子你疯了吧！当着孩子面瞎说什么！”
“孩子？他还是孩子吗？见过这样跟自己爹顶嘴的吗？他是我老子！汪显仁派来折磨我的孽种啊！”
立言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一来一去在说什么，只站在原地，气的直打哆嗦。下人张妈也赶忙迈着小碎步过来拉走了立言。天井边只剩下气的面红耳赤的汪谨元。
“老头子，你说什么呢。别让孩子知道太多了。”
“我说什么？我还没告诉他他那短命的娘是怎么死的呢！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他汪显仁一回来，就把一切都弄得鸡飞狗跳呢？我说了，早就说了，咱们不沾这门子富贵亲戚。人家吃香喝辣，与我们什么相干？非得拉着儿子一起，把脸塞人裤裆子里，闻人家那泛金光的腚吗？”
碧云被他逗笑了，嗔怪地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别再提了。争啊，抢啊，为了抢那套宅子，你们兄弟们闹成什么样了？你说他坏，村里的牌坊学堂，都是他出钱出力修的，村里出去的状元郎，在京城里也是他一手扶进了翰林院。你说他好吧。当初为什么为了一套宅子，对你们这几个弟弟赶尽杀绝呢？立言的妈也是命苦，家里唯是她一个，性格泼辣些，又讨老太太的喜欢，能在老爷老太太面前，为咱们家辩上两句，也偏只有她，能让三婶忌讳上两分。我是真的佩服她。谁曾想呢，月子都没出，就这么难产死了。”母亲碧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说起丈夫的爱妾，立言的生母，她自己倒心疼地落下泪来。
汪谨元颤颤巍巍地携着老妻进了书房，坐在禅椅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热茶，道：“瞒了这么多年，我可还能活几年？我也不想瞒你了。你这女人啊，一向心多。红玉死的时候，我怕你难过，我不想人们说你做大的，因为妒忌，对妾侍下毒手。你这个人，从来心好。我怕外面的人说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怕外面的人说你。”
汪谨元说着，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紫檀木佛珠，捏着佛珠的手微微泛白，似乎渗出汗来。
“老头子你在说什么？”
“红玉走后第二年，我们兄弟七个，就分了家了。红玉对我有恩你知道么。当时我在蜀南做生意，在路上被毒蛇咬伤，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红玉和他父亲路过救我一命，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汪谨元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娶她回来，纯粹是为了报恩。那个时候，汪显仁的老婆骗着哄着，说如果红玉不签那份地契合约，你这个做大老婆的，就会把她毒死。没想到，红玉性子是那么的刚烈，宁愿死，也不愿意签那份地契。红玉死后没两年，她带来的丫鬟玉棠也走了，咱们这个家，也就这么一天天的垮了。你觉得，红玉真的是难产而亡吗？如果是，那为什么，跟她日夜相对的玉棠，也会突然暴毙呢？”
碧云听到这话，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说？”
“其实，不是这孩子过来跟我闹，我这几天准备和你说说这事的。我不知道这几天他去了哪里，听了些什么，总觉得这孩子不一样了。眼看着就管不住了。光这么压着，也不是个事。其实，红玉的死不是意外。你可记得，玉棠是红玉的陪嫁丫头，两个人饮食习惯向来与我们不同，玉棠一直对红玉的起居饮食亲力亲为，怎么偏红玉死后没多久，她也突然死了呢？”
“哎，那个时候老爷你生意做的大，咱们家里人丁也兴旺，我见红玉嫁过来带的丫鬟，都是她自己府上养大的，就没有派人去伺候。偏只有一个，叫玲珑的姑娘，是三婶挑好了送来的，说是伺候小月子。当时，张妈还多嘴问了一句，说不是村里的。我后来怕红玉不高兴，嫌弃我们把外面的没调教的下人给了她，又怕得罪三婶，就也没叫张妈细问。”
“我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也是苦了你了。我这几天正在想，那小姑娘看着面生，张妈说是敬亭山人。我便想着，敬亭山那边，是三婶的老家，她如果想送下人过来，府里打小养着几个知根知底，伺候周到，大可以做个人情送过来，何必非千里迢迢从老家找一个过来？你要是说老家托关系送进府上的，她又何故不送给你照顾，偏送给平素不睦的红玉呢?”
“所以你怀疑，红玉是被三婶，害的？”
“不是怀疑，是肯定。”汪谨元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内心的激动。“合府上下，红玉最聪明，也最洞察，所以三哥的一些小心思，红玉都知道。尤其是三哥当年是如何骗我爹签下地契的，也只有红玉知道，红玉和我说过一些，没几天就突然暴毙死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我想，也许就是那个玲珑，在红玉的饮食里动了手脚，所以，红玉死后，和红玉同寝同食的玉棠才会同样暴毙。”
碧云沉思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我们夫妻俩，斗到最后，输在善良，可是，我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立言应该怎么办呢？”
“儿大不中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