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雁荡山，山下白石镇。
当东方第一道曙光刺破黑夜点亮世间，中雁荡山山麓间还是云雾缭绕，山脚下的白石镇已经传来郎朗地读书声。那是镇子东边白石书院里做早课的孩童在夫子的带领下背诵着课文。
林北港今年十二岁，身上穿着雁荡剑派外门弟子才能穿的青色布衣，骑着他心爱的大角马鹿路过书院外的时候，瞌睡的眼睛才微微睁开一点。
漆策师兄说人世间有几种声音会让人安心，这读书声就是其中之一。
林北港揉了揉眼睛，把眼角的眼屎都擦净。然后打了呵欠，侧身去听，能听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声音，林北港一听就知道这是“千字文”，他顺着念了两句“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但想着教自己千字文的师兄已经好多年没回来了，不由嘴角向下扒拉着。
这想法一来一回，也驱赶了困意。
林北港挺了挺正在发育的小身板，拍了拍肩膀和衣袖上的灰尘，双腿一夹，驱使着座下的大角马鹿前进。
身下的大角马鹿已通人性，嚼了两口书院生长到墙外来的枝叶，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尾巴，就继续往前走。
这次的目的地和每天的一样，是白石镇的菜市场。
白石镇的菜市场在镇子靠近河边的地方搭了一些柴棚草棚，既有鱼虾蟹贝这些河鲜，也有笋菇瓜果这些田间山间的食材，还有现杀现宰的牛羊猪肉，配上糕点糖食饼皮粮米，可谓一应俱全。
现在是早市时间。
一篓篓鱼虾蟹被渔夫放置在岸边，然后坐在船舶上，叼着根细草看赶早市的街坊邻居挑拣。好的早就被镇子里酒楼菜舍预购了，剩下这些都是大众货色，卖得便宜些；柴棚边上是一个阿婆卖着自家的鸡仔和蔬菜——有萝卜、盘菜、大白菜、丝瓜、茄子之类，都是常见的菜，但顶不住刚摘得新鲜。有些还顶着花骨朵没择。小鸡仔一笼有七八只，黄橙橙的毛羽很是可爱，叽叽喳喳的吸引路过孩童的目光；一个阿公把自家摊位选择在边上，他卖早点——就是糯米饭、肉燕、小馄饨之类。还有一锅卤了一晚上的茶叶蛋跟香干。看着闻着都极为馋人。
大角马鹿轻车熟路的从河岸那头走过桥来，到菜市场前停下脚步，滋了滋嘴，发出一声低鸣。
这一声鸣叫吸引了整个早市的眼光，全部人像发条停止的木偶一样停顿了那么一两秒，然后朝大角马鹿涌来，或者说，朝林北港涌来。
大角马鹿见怪不怪，早早有人在它面前送上它最喜欢吃的盘菜。洗净了泥土，白圆圆的。它低下头，三口就能吃掉一个，不时还发出欢愉的鸣叫。
“林仙长，今天新鲜的莴笋要不？”
“林仙长，该换换伙食了，这豚肉色彩分明，您可以炒着吃、炖着吃、煮着吃、串着吃。”
“林仙长，这是小人专门给仙门备着的活鱼，草鱼鲫鱼黑鱼都有。”
这些吆喝恭维声围绕在林北港身边，听得他耳朵生疼。
可林北港心中痛快。
谁让他是门派外门负责采办的呢。
采办是什么？
是苦力活？
不，林北港会美滋滋的回答——是油水！
中雁荡山是雁荡山剑派里实力最弱的。北雁有三位元婴老怪，南雁有一位，可中雁最高的只是金丹期。可想而知在中雁荡山做一个外门弟子实力要多低。林北港现在还只是先天的实力，连入门的筑基都还不是。他一个中雁荡山内门弟子有十几个，外门弟子也不过二十多个。大半都没有过筑基期。不像那北雁南雁，先天弟子遍地走，筑基弟子多如狗。
林北港从小就知道自己修炼天赋一般，这辈子最多也就冲突筑基期，延长个两百年的寿命，学会个最基础的门派剑法，最多混一个南雁或北雁的外门管事，手下管着十几个像自己现在一样的外门跑腿弟子。可他甘之如饴，每天像现在这样下山采办是他最快乐的时间。
当然，如果漆策师兄能回来，井祯师姐能顺利突破筑基期，稻稻师姐能每天开开心心吃到自己做的饭，那林北港能增加十倍，不，一百倍快乐！
他心里想着这些，小眼睛瞥了一眼身边的众人，咳嗽两声开口道：“鲫鱼十条、草鱼五条、五花肉十斤、莴笋两捆、鸡蛋两筐、大白菜三十颗、绿皮萝卜二十颗、胡萝卜五十颗、豆腐一盆、牛肉二十斤、羊肉十斤，其他按惯例买办吧。”
仙长开口的时候众人不敢搭话，听到仙长报了今日的采办指标，有人欢喜有人愁，当然这些跟林北港没什么关系。得了指令的商户开开心心的筹备运货，没有选上的商户也只能远远观望，眼巴巴的看着，希望仙长能额外在采办一些。但他们知道林仙长的规矩，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只敢远远看着。
让大角马鹿享受着它的美食，林北港也跳下鹿背，来到卖馄饨阿公的摊前，“阿公，要一碗肉燕，加紫菜和虾米；一份糯米饭，加油条碎和肉汁。”
“好嘞。”馄饨阿公年纪大，跟林北港也混熟了，没有别人那种疏离感。反而看林北港跟看自己孙子辈一样——下的肉燕专挑大的，汤碗里还加了嫩豆腐碎；糯米饭也盛得满满地，肉汁浇在米饭和油条碎上头，还多给了一碟开胃萝卜。
林北港喜欢这里的气息，比起冷冰冰的门派同门和教规，这里反而让人觉得人是鲜活的。
不知道师兄说的人世间让人安心的声音是不是也有这种。
小摊前面阿公支了两张小方桌，还有几张小板凳。不过因为生意很好，所以桌子都被坐满了。白石镇人淳朴，瞧见仙长没地坐，赶忙让开一张桌子，林北港见状忙制止：“别别别，给我留个角能放碗就好，不打扰你们。”
菜场众人知道林北港脾气，也不扭捏，就挤挤空开一个桌面给他。
林北港上桌先吃糯米饭，从竹筒里挑了一双筷子就开始扒饭。门派有个好习惯，吃饭要慢，细嚼慢咽才得养生。所以林北港吃得很慢，一边吃还一边打量四周。
这一打量，他就觉得今天镇子上好像多了很多陌生人。比如同一桌就有一对带着儿女的中年夫妇。林北港好奇问道：“你们不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吧？”
这么长的时间，这镇子上的人林北港不敢说全部认识，但十之八九肯定有的。
那家人似乎没意料到林北港会跟他们说话，那对父母愣在当场，倒是儿女中哥哥的那个男娃接过话头一板一眼的回答：“回仙长，我们家不是白石镇当地人，是南边苍南县城人士。”
“苍南县？那离这边有一百四十多里地了吧。”林北港感叹道：“那你们来这里是……？”
男娃再次回答：“回仙长，我们是来参加中雁荡山剑派的新生考核的。”他停顿了一下，瞧了一眼林北港的脸色补充道：“是一百四十四里，从我们县北门头的石狮子开始算起到白石镇的河桥。我用脚计算的。”
“……”林北港又问：“苍南县城不该是离南雁剑派更近么，你们怎么会来我中雁？”
男娃正气道：“南雁剑派山下水头镇要入学的考生已经排长龙了，而中雁山下白石镇不过二十多位考生。这边竞争小，入门概率高。”
林北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都忘了现在又到新弟子入门考核的时间，更惊讶于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耿直沉稳的么。
男娃的父母瞧见林北港的脸色，担心他生气，便拉扯了男娃一把脸色越发小心翼翼。
林北港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男娃不情愿的躲在父亲身边，小声回答道：“井大成。一口井的井，大小的大，成功的成。”
“好名字。”林北港违心的赞许道，“你我有缘，而且我觉得你很有可能会是我的师弟，所以我送你一句话吧。”
井大成好奇问道：“什么话？”
“如果一天你的木斧头掉进河里了，然后河神上来问你是要金斧头、银斧头还是木斧头，你怎么说？”
井大成挠挠脑袋：“当然是木斧头，夫子说人不能撒谎。”
“你说的对，”林北港笑笑：“但我建议你说我全都要。”
井大成瞪大眼睛：“这是欺骗！而且……还是……”
林北港接了他的话：“而且还是强盗。”他端过肉燕的碗狠狠地闻了一下，那香味使人更饥肠辘辘了。“可我们是修仙者，修仙修道修缘修真，本就是要跟天道夺取三分颜色。你什么都不敢提不敢要，之后很难有大作为。”他低头喝汤，继续说道：“当然你也可以当没听到，继续你的原则好了。”
低头的时候，林北港想到这次主持新生入学考试的李师，似乎要遇到一个固执的学生了。
那父亲倒是一个有心思的人，听到林北港的解释虽不知深意但也知道仙长这是指导自家孩子，便扯着井大成的手臂道：“快给仙长道谢，仙长这是在指点你呢。”
井大成刚要跪下膝盖被林北港用脚抵着，林北港低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天地君亲师，你还跪不到我身上。”
井大成想了想，没跪，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铃铛，放到林北港桌前，吸着鼻涕道：“夫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一句话，我送你一个铃铛。”
林北港瞧了那铃铛一眼，看起来像个青铜铃铛，还算精致小巧，觉得拿回去送井祯师姐或者稻稻都可，就点点头收下。
井父见仙长收了礼，也算报答了提醒之恩，便起身告辞：“仙长你慢吃，山门要开了，我们要去排队了。”
“去吧。”林北港点点头。
井大成默默向林北港鞠了一躬，转身跟着父亲。
那妹妹井小宝看看哥哥，再看看林北港，忽然挣脱母亲的手掌也到林北港身前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奔向大队伍。
“谢谢仙长。”
林北港登时停下喝汤的动作，脑海里想起自己的妹妹。
亲妹妹。
停顿许久后，他默默长叹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