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绣花的欧根纱窗帘,照进卧室时,周娜已经起床好久了。李万翔三点半起床离开时,她就清醒了。她不问他起这么早干什么去,李万翔也装作不知道周娜醒过来,两个人就在这黑暗中,默默地各怀心事,生怕哪一方忍不住,一开口,便打破了夜漆漆的静。
周娜不吃不喝地站在窗前,马尾辫已经放下,漫卷的长发尾梢偷偷透出些许栗红,白皙的脸庞像煮熟的剥壳鸡蛋。透明的指甲配上纤素的玉手,身上还着一套意大利进口的白色真丝提花睡袍,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事实上,李万翔对周娜的第一印象,却远没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的惊艳。
那是多久以前呢!时间并不久远,可周娜觉得恍若隔世。
时光回溯到两年前的冬天。那天正值浦南大学舞蹈系大二学生周娜十九岁的生日,用芳华正茂、光彩照人、青春无敌等等都无法言尽这个年华的美妙。可周娜本人却一点都没感到美好,因为这天她的老朋友来了。
本来女生来例假这也是常事,可周娜有个痛经的老毛病,刚好男朋友方柏阳又不在身边,没人帮她捂暖痛得抽搐的肚子。
现在,她不仅不能抱着热水袋躺在床上,还不得不穿着单薄的大红织缎旗袍,踩着十吋的高跟鞋,盯着冬日的寒风,哆哆嗦嗦地站在“蓝色家园”楼盘售楼处门前。那天正值“蓝色家园”开盘剪彩仪式,周娜和几个同学被请去担任礼仪小姐。
周娜原本可以推脱不去的,可一百五十元一天的收入与她还是诱人的,差不多是她十天的生活费呢!也许省下来可以为自己添件冬衣,她觊觎一件皮草马甲很久了,但正品要一千多元。像她这样的穷学生只能买件仿品穿穿,即使一件赝品也要一百多元,所以周娜默默地对自己说,“为了美,我必须学会忍受痛苦。”
周娜想象得出自己当时的狼狈样:劣质的羊毛袜贴在身上毛绒绒,又刺又痒。活像小虫子在噬咬她的大腿。在冬日干燥的环境中,稍有摩擦就产生静电,旗袍的下摆常常吸附在羊毛袜上,周娜只好偷偷用手将裙摆撩开,一会再放开,反复如此。
剪彩仪式将于十一点开始,周娜和同伴从九点开始站起,十吋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久了小腿都要抽筋。她就先把重心移到左脚,支撑不住再换到右脚。
这是站在一旁的安迪笑眯眯的凑近她,低声说:“知道吗?听说中午还有顿免费的午餐呢!”
“嗯,”周娜想,“我早就知道了。”早起时,周娜肚疼得没什么胃口,又听说中午还有顿大餐等着她,干脆连早餐也省下来。如今,不争气的肚子已经“咕咕”直叫,又冷又饿还痛经,浑身瑟瑟发抖,还得绷起笑脸鞠躬欢迎。周娜赌气地想:等拿到这一百五十块,我一定要把那件马甲买下来。
十一点了,上面通知她们:剪彩仪式延时到十二点,说是要等区里一位领导开完会赶过来才能开始。这凭空多出的一个小时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娜的心理期望值是站两个小时,然后坐在暖和的大厅里享受一顿美餐,拿钱走人,捱到十一点就是她的心理承受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多一分钟也是煎熬。
周娜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直冒金星,心跳加速,胸前一股呕意涌上,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在台阶上,团云簇锦的旗袍也不幸溅上呕吐物。旁边几位姑娘吓得“哎呀”大叫,因为八个人中最高最靓的周娜居然晕倒在地,脸色苍白,不省人事。
李万翔就坐在周娜身后的大厅里,隔着玻璃门,他能看到八个高挑的姑娘踩着高跷般,大冷天穿着单薄如纸的旗袍立在外面。那时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这其中会有一个女孩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内心,进而影响他后半生的命运。只是低下头看了一条手机短信,啜了一口普洱的时间,李万翔再抬起头看向门外,发现那儿已经围了一圈人,乱成一团。
他并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但那是他的职责所在——礼仪公司是高翔公司联系,请了这些礼仪小姐前来。出于礼貌,也担心出乱子,李万翔还是迅速站起来。
见李总过来,围观的人连忙让开一条路。高翔公司企划部的杨经理正在大声训斥礼仪公司的领队:“你们搞啥名堂?礼仪小姐晕倒在我们剪彩现场,成心触阿拉霉头是啵?”
朱领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她身体这么差。她跟我们合作了半年,以前一直很好!……”
“以前一直很好,哪能今天就晕倒呢?正正好倒在大门口,晦气!喔,对了,你们给她们买保险没?”
“啊?这个,这个,”朱领队吱吱唔唔,不置可否。
杨经理正要伸长脖子骂一通,冷不丁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了!还有完没完,救人要紧!人都晕倒了,还有心思吵,一会孙书记和开发商都来了,你们还嫌不乱?”
一听李万翔的话,大家都不吱声了,赶紧回头去看脸色已经发青的周娜,朱领队也赶紧拔出手机,拨打120。
李万翔这才看清这个晕倒在地的女孩的模样:乌黑的长发用最便宜的黑色皮筋绾起来,束在脑后。十几岁的年龄原应圆润的脸庞,瘦的怕人,看得出这孩子营养不良。即使紧闭着双眼,鼻翼微微翕动,也能注意到那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扑闪着又像小夜蛾柔软的翅,别有一种让人怜爱的韵味。再看她的身上,大冬天唯一保暖的就是那条羊毛袜,脚上还穿着丝袜,瘦骨伶仃的脚踝,由不得想搂她入怀,替她取暖。
朱领队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杨经理说:“怎么办?刚接到120司机的电话,车子堵在路上了,开过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杨经理傻眼了:“啊?剪彩马上就要开始了!”
李万翔正蹲下来查看周娜的病情,看她脸色苍白,脉速加快,浑身冷汗,初步判断她是低血糖。听到朱领队和杨经理的对话,一把把周娜拦腰抱起来:“我送她去医院。”彼时李万翔还未请司机。
“李总?”
“李总,您不是要参加剪彩吗?”
“我参不参加剪彩无所谓,再耽误下去,这姑娘命都没了!”看到杨经理还要再开口,李万翔拦住他“少罗嗦,赶紧把车门打开!”正在李万翔关上车门即将离去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李总,让我也去吧,我是她的同学,一同去能照顾她。”——是安迪,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脱去旗袍,换上原来的服装。只0.1秒的思索,李万翔就颔首同意。此时距剪彩仪式只有半个小时,他只想赶紧把这人带走,现场还有一个乱摊子等着收拾呢!
就在李万翔出现的那一瞬,安迪就注意到他,尽管相貌衣着平平,但这个男人眉宇间透出的自信和霸气绝非常人所有,还有他处理这种突发事件的魄力和果敢,安迪心下飞快地盘算了一把,趁乱把衣服换好,就等着与李万翔同处一车的机会。安迪相信,凭自己的容颜和谈吐,肯定能让这位老总对自己刮目相看。
李万翔拉开后座车门,和旁人一道协力把周娜搬到后座上放好,随手给她搭上一条薄薄的毛毯,就转到驾驶座。一打开车门,李万翔发现安迪已经如沐春风仪态万千地端坐在副驾驶座上,忍不住有些腻歪,一时间也不好请她下车,只有默默地拿车钥匙、松手闸、启动。
“李总,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见李万翔一直默默开车,不发一言,安迪觉得有必要创造话题,好让这个男人记住自己。
“你从未见过我,怎么会知道我姓李?”
“哦,我看别人都这么称呼您。我一下就记住了。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见过一次面的人都能记住他的名字。”
李万翔继续沉默,安迪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应,又搭讪着,笑说:“唉,我这个同学啊,真是一根筋,自己都来例假了,本来可以跟领队说一声就不用来,可人家还是舍不得这一百五十块钱,硬是要挤进来。你来吧也就来了,结果听说中午有聚餐,她连早饭都没吃,省下肚皮准备大吃一顿,结果倒好,便宜没捞着,自己丢脸不说,还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也难怪,谁让人家是从外地小县城来的呢!”
说罢,她边摇头叹气,边用眼角余光斜睃了一下李万翔的侧面,却见他仍像一尊塑像般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免有唱独角戏的感觉。不过安迪不是那么容易冷场的人,她就不相信李万翔是个铁人,于是又莞尔一笑:“李总,能给张名片吗?也好让我的同学向您表示感谢!”
“不好意思,今天没带。”其实李万翔的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他妈的,老子还是外地农村过来的呢!”
安迪却不知,只一下被噎住了,倒是沉默了五分钟,待她再要开口,“嘎”地一声车子停在郊江镇上最近的公立医院急诊中心门口。李万翔以他惯有的高效完成了一系列动作:交了两千元押金;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拜托一位医生朋友负责周娜的化验、检查、输液等等。他大踏步走向停车场取车,还得赶回去参加一点的论坛会呢!
李万翔想,自己与这个女孩不会再有交集了。前三十八年时光里,他一直以为人生就像开关车门,打开车门,事情开始;关上车门,事情结束。但他不知,其实人生是砸核桃,不砸开核桃坚硬的外壳,你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何种果实:是饱满可口,晶莹欲滴;还是干瘪苦涩,腐烂生蠹。这才是人生,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