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娟在洗手间门口转了又转,几次欲伸手敲门询问,她知道他有胃疼,痔疮的老毛病,想给他送点麝香痔疮软膏,又怕李万翔烦躁地把她赶出来。
最后,林秀娟还是鼓起勇气敲门,“万翔,我这有胃药和痔疮膏,你要吧?”
里面的人顿了顿,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在外面吧!”
林秀娟仿佛受了某种鼓舞,加快语速地说:“你看你,肯定是在外面一点都不按时吃饭,这不,又犯病了吧?”
“你够了哇?”
林秀娟立刻噤若寒蝉。
李万翔半弓着腰走出洗手间,就看到花台上放着两盒药和一杯温水。正准备吞药时,回头看见林秀娟半撅着屁股在地板上捡虾壳,因为有些发胖,蹲下时腰间现出一个标准的游泳圈,梳得溜滑的后髻有些散开,一绺头发垂在颈窝,地上有好几个通红的虾子壳,正好是曹月丹坐的位置。
李万翔一阵光火,一眼就瞥见他二姐的女儿早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二层的长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剥着桂圆,一手还不忘拿着遥控器,挑选自己喜欢的节目。
“罢了,”李万翔觉得自己再经不起大发雷霆,喝了药,趁林秀娟不注意快步走进厨房,破天荒的第一次洗起碗来。正在放水,准备滴洗洁精时,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他,那股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正要用力掰开交握在胸前的那双手,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抽咽声:“万翔,”伴着咕哝的吞咽口水声,再冒出后半句,“回来吧!”
李万翔的手停在半空,一晌,才轻轻地放在林秀娟的手上,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忍卒睹:粗糙的砂皮,纤纤玉指变成又凸又粗的指头,关节硌得人发疼。大学时代,也曾那么柔软光滑;握在手心,清凉可人。
李万翔的初恋是个北方女子,因为父母坚决反对毅然选择去了远方。就在李万翔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不可自拔,林秀娟悄悄地走进了他的心房。许多年后,李万翔总记得那时候的月亮特别明,月夜特别短,他牵着林秀娟的手静静地绕着学校的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至今,他还能忆起那些个月光下的美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在李万翔心底,常常把初恋比作白天鹅:高傲,迷人,优雅,但盛气凌人;把林秀娟则比作小白鸽:温驯,羞怯,朴实,但唯唯诺诺。
也许每个男人心底都有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白天鹅为妻,久而久之,白天鹅就成了肥母鸡,忙不迭地在他人头上置喙,骄横无礼肆意跋扈。而那只小白鸽就成了心尖上一颗澄清透亮的夜明珠,美轮美奂;娶了小白鸽为妻,日久之后,小白鸽就成了胖母鸭,扭着肥屁股嘎嘎乱叫,痴肥愚昧聒噪腻味。而那只白天鹅则成了飞入清冷月宫的飘逸嫦娥,此女只应天上有,男人翘首寻觅也不能见其项背。
也许每个男人心底都有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白天鹅为妻,久而久之,白天鹅就成了黑母鸡,忙不迭地在他人头上置喙,骄横无礼肆意跋扈。而那只小白鸽就成了心尖上一颗澄清透亮的夜明珠,美轮美奂;娶了小白鸽为妻,日久之后,小白鸽就成了胖母鸭,扭着肥屁股嘎嘎乱叫,痴肥愚昧聒噪腻味。而那只白天鹅则成了飞入清冷月宫的飘逸嫦娥,此女只应天上有,男人翘首寻觅也不能见其项背。
但李万翔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人,他转念一想,毕竟这双手是为自己和儿子渐渐褪去光泽的。想到这,李万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林秀娟的手。厨房里没有像常人家装上白漆漆的吸顶灯,而是别出心裁地安装了油黄的射灯,天花板中间垂下几颗钻石般闪耀的灯泡,灯光投在两个紧紧相依的人影身上,欢欣雀跃的光线配上“哗哗”的水流声,仿佛在溪边就着篝火共舞。
李万翔躺在床上不用看钟就知道是七点半,因为电视里正在《新闻联播》的结束曲,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播音员正低头摘下耳麦。李万翔有些遗憾,早知道提前收拾好上楼来还能赶上《新闻联播》。
每个商人都有自己的癖好,李万翔是学工出身,大学却酷爱马哲研究时政,其中就包括每天雷打不动地观看《新闻联播》。今天是错过了,不过还可以看九点档的重播。李万翔选了一个最惬意的姿势靠在床头,边浏览网页,刷刷微信,时不时瞄一下电视节目。房间里沉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半个小时后,当林秀娟收拾完毕走进卧室,却看见李万翔正在床边换衣服,仓促间衬衣的后摆都没扎进皮带,衬衣的领子也没翻出来,这与平日再紧张忙碌也不忘注重形象的李万翔大相径庭。看到李万翔边穿衣服边往外走,林秀娟第一时间就想到他去找谁,她忍不住喊起来,愤怒中带着哭腔,“李万翔,你不是答应了我,不再出去了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说话间,李万翔低着头已经来到林秀娟面前,林秀娟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使出最大力度拉住了李万翔外套,扯得他的脸都有些变形。李万翔勃然大怒,拼命推开林秀娟,“你放开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伴着话音,林秀娟被甩到在地,瘫坐一团,只在蓦然回首泪眼朦胧间看到一个绝然而去的背影下楼去了,不知故人此去,何时复返,也许是沉疴烂斧,沧海桑田。
六点钟,朝曦路公寓,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欢歌笑语。一百三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平时空空落落,此时却显得有些拥塞:起码有二十多个红男绿女在这里开party。他们有的打牌,有的喝洋酒,有的边吃点心边看家庭影院,茶几上、桌上堆满了各色进口点心和快餐:巧克力、芝士、饼干、匹萨、薯条、牛肉卷……几个穿着入时打扮时尚的女孩正围着周娜身边,听她描述今年秋天去法国普罗旺斯和希腊爱琴海的经历,个个艳羡不已。一个矮胖却穿着绯红吊带曳地裙的妹妹听着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娜娜姐姐,侬真好福气。白相到嘎好的老公,我啥辰光有侬个运道,做梦也要笑醒了!”
周娜抿了抿拉斐,微笑着说,“我老公说了,明年就给我在美国买一套house,”话音未落,女孩们已经尖叫起来,“哇”“哇”之声不绝于耳,唯独刚才的胖女孩不解地问:“什么是house,你们发什么痴?”一个黑瘦的女孩瘪瘪嘴,“侬初中英语老师死早了吧?house是啥都不晓得?亏侬还夸海口自己是海龟呢!”
胖女孩受了打击,闷闷不乐地嘟起嘴。周娜见状赶紧打圆场,“不知道也很正常的呀,我刚开始也不晓得什么是house呢!哦,对了,我还有好几张中介给我的图册呢,你们看看就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别墅了!”
女孩们正在沙发边传阅周娜所说的美国别墅的图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谁呀,有门铃不知道按门铃,这么没教养。”惟有周娜一丝心慌,按照她对李万翔的了解,经过昨晚激烈的争吵,今晨一言不发地离去,他今天是不会过来的。但凡事都有万一,这万一他来了怎么办?
还没等她理出思路,一个人影已经歪歪斜斜地走进来。大家一愣,原来这人是方柏阳。——周娜曾经的男朋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怎么会知道周娜住在这里呢?周娜的朋友们个个面面相觑,有的看看脸色发白的周娜,有的看看酒气熏天的方柏阳。大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喧闹的客厅倒安静下来,唯有嘀嗒的钟声和鱼缸汩汩的水声。
倒是方柏阳开口了:“娜娜,你让我找得好苦。你怎么吭也不吭也从宿舍搬走了,我问你们寝室的同学都没人告诉我你去哪里了;我去你上课的地方,练舞的地方,看书自习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你。安迪告诉我,你被人包养了,做了二奶、小三。我还不相信。今天我跟在他们几个后面才找到这里。娜娜,听我说,我们走,我现在找到工作了,一个月差不多能有税后八千。我能养活你,我们过两年也能买一套房子……”
“够了,方柏阳。”周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搁在吧台上,“我做兼职的时候晕倒了,你在什么地方?我妈妈生病住院要手术,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要毕业了,你能帮我联系工作单位吗?一个月八千块,你搞搞清楚,还不够我买衣服和化妆品的呢!”
顿了一下,看到方柏阳张口欲辩的样子,周娜又继续打击他:“你刚才说,过两年买房子?!哦,哈哈,”——后面的笑声已不是笑声,而是含着讥诮的语气词,周娜的头往后仰去,方柏阳只看见她脖子上一串铂金项链,做成一只蜻蜓的模样,仿佛飞过千山万水,终于落在周娜雪白的胸前,死死地定在那里,再不会离去。
“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魔都外环的房价都涨到多少啦?你一个月八千块,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套小三房。那时候,我都成了老阿姨,”周娜的大眼里含着笑,噙着泪,还有些许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哼哼,就算你买得起房子,也不一定肯为我买了!”
方柏阳想伸出手拉住周娜,却没料到自己一个踉跄直挺挺地仆倒在地,引得众人纷纷往后散去。几个小姑娘提着衣服雀跃闪躲着跳开,惟恐避之不及。倒是一个男生大着胆子拨弄了两下方柏阳的胳膊,看他瘫在地上软如一滩泥,再摸摸脉搏,试试鼻息。站起来对周娜说:“娜姐,没事的。一切正常,他就是酒喝多了。”
周娜慢慢蹲下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方柏阳乌黑的头发,拉扯间他的外套解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件蓝色t恤衫,——还是大四时候周娜陪他一道去买的。就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摊主用一根绳子系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斜斜垂下一盏昏黄的灯泡,自己推着板车来的,也有直接用张雨布平铺在地上。地摊上各式货品俱全:衣服、鞋袜、帽子、女生的小饰品、手机贴膜、盗版书……虽然东西山寨版居多,但特别受学生青睐,因为价格实惠还能体现最新潮流。
还在读大二的周娜拉着方柏阳的手,穿梭在人流中。两个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婀娜苗条,一对金童玉女颇招人注目。周娜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是都只是拿起看看又放下,方柏阳也不敢劝她买,因为他的囊中更羞涩,一个月省吃俭用兜里只剩下两百元,还要准备考研补习班买资料。两个人走走看看,眼看着这条路快要走完,准备空手而返了。眼尖的周娜突然看见尽头的一个摊子上挂了一件海军蓝的男士t恤,配上方柏阳的容貌身材肯定是绝配。
周娜拉起方柏阳的手跑到这个摊主的面前:“师傅,麻烦你把那件t恤拿给我看看,可以吗?”方柏阳连忙把周娜拉到一边,“娜娜,我们不是说好今天不买东西吗?”
“我看这件衣服挺适合你的,买一件吧,再说也不贵,就几十块钱。”
“你看这也不贵,那也不贵,加起来就贵了。我就剩下两百块钱,还要报考研辅导班呢!”
“贵,贵,贵,你就知道钱不够用,还知道什么?”周娜边说边甩开方柏阳的手,做势要走。
方柏阳也不敢吱声了,只好陪着笑脸把周娜追回来,两个人到底以五十元买了这件蓝色的t恤衫,但周娜终究是闷闷不乐的,她想要的生活全然不是这样的,具体是什么样的,她也说不上来,但肯定不是与方柏阳这样的日子。
但无论如何,周娜并没有设想过离开方柏阳的生活,她只知道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方柏阳,这辈子没有其他的变化,她会跟他一起走完人生:毕业实习找工作,攒钱买房,生儿育女,紧巴巴地打好算盘,还得提防极品的婆婆,变态的小姑,等老了还得带孙子……
可人生终究离不了一个“变”字,假如不是那一次李万翔送她去医院,假如后来没有安迪催着她约李万翔出来,名义是要答谢人家,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没想,“黄雀捕蝉,螳螂在后”。李万翔本就一直没曾忘了周娜,是命运使然,让两个不该相识的人走到一起。
“柏阳,”周娜的话里满是泪痕斑斑,其他人见了也识趣地悄悄告辞。唯有一个朋友帮忙把醉成一滩泥样的方柏阳扛到沙发上,也带门离去。
夜色渐浓,周娜端坐在方柏阳的对面,没开灯,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