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娟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煎熬,她挣扎着爬起来,又像一条黄鳝般软绵绵直挺挺地溜滑下去,真希望有个无底洞,让她一直滑下去,把身体和灵魂都埋在那深深的、不见底的深渊里。
十五分钟后,林秀娟换好了一套衣服:酒红色天鹅绒one piece 包裙,隐隐若现的几颗水钻,外罩一件紫罗兰貂皮短大衣,配上一双八寸的高跟鞋,高高的防水台让林秀娟瞬时有了趾高气扬的错觉。这是她压箱底的一套打扮,一直找不到穿着的场合,今天终于可以凭它给自己心理鼓气。
“凭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长久压抑的怒火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等我找到那个贱货,看我怎么收拾她?!”怒火焚胸的林秀娟拎起包欲往外走,这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她只知道对方叫“周娜”,可她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找到她收拾她,岂非笑话?
林秀娟想到这里,心下一阵凄然,不禁泪从心来,自己活了三十六岁,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抬眼看去,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受忽然要把她摧毁了。“不,我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林秀娟边喃喃自语,边毫无目的地四处寻觅,忽然,她看见李万翔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床头闪烁。原来,李万翔走得匆忙,忘了关掉电脑。
“对了,查查他的电脑,也许有线索。”林秀娟哆嗦着打开李万翔的□□,果然□□还在线。她的心“嗵嗵”乱跳,手指发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打开李万翔□□的空间,微博,日志,相册,自负如李万翔根本就没想到平时温顺如同一杯白开水的林秀娟会有偷看他的电脑的时候,一切一点一滴都记录在上。
林秀娟边看边抽泣着,刚才只是无声地流泪,这会已经是哽咽地抽泣,所有的相片,文字,心情,都那样美好,文采飞扬,妙趣横生,浪漫优雅,完全不像林秀娟平时所认识的李万翔:沉郁,易怒,寡言。林秀娟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有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因为她开始觉得前三十六年所认为的美好都不过一场浮云。
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一张照片:李万翔搂着一个青春洋溢得就要冒泡的长发女孩,两个人甜甜地笑着,立在一个小区门口,旁边的小区铭牌清晰地写着几个字:朝曦花园。“是的,肯定就在这里。”林秀娟好像还轻轻地笑起来,如同孩子冥思苦想地解出了一道数学题,她有点为自己的聪明骄傲起来,仿佛这痛苦已经不是她林秀娟的了。
八点半,林秀娟坐上出租车,冬夜的都市,灰蓝的天幕中无星无月,仿佛一切都会沉睡。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折射进车窗,更如同梦魇般,让人困惑。此刻的林秀娟不再思考其他,甚至此行的目的似乎也抛之脑后,她只怔怔地直视前方,如痴如醉地听着出租车司机打开的广播,里面有个好听的男声在夜空里飘荡:今晨八时半,一位看房者在市中心一座楼盘看房时,不慎跌入未安装轿厢的电梯间,当场死亡。
偌大的城市每天都有生老病死,这一则消息只是无数个意外中的一个,你有可能走在路上,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死;也有可能骑着电瓶车被酒驾的司机撞死;还有可能吃饭时被食物噎着,因抢救不及时而窒息。总之,活着的人只关心眼前的事,死去的人想关心也已经来不及了。
三十分钟后,林秀娟立在朝曦花园小区门口,“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不愧是搞房产的,李万翔你有点眼光。”林秀娟似笑非笑,频频点头,眼下她要找到周娜究竟住在哪个单元第几楼。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题,她找到一位年轻的保安,自我介绍是周娜远方的表姐,详细描述了周娜的模样,开的车子,包括妹夫的形象。说是周娜的妈妈托自己带了些东西给她,一定要送给她本人。
年轻的保安很快就记起这个叫“周娜”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奇怪,年轻漂亮的女人本就惹人注意,何况一个住着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开着红色马自达跑车的年轻女人,就更让人好奇加关注了。林秀娟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打听到了周娜的门牌号。
其实,林秀娟特别不愿意踏上这一步,站在门口,她的手心全是汗,腿都要发软了。她不敢想象,这扇门的背后,是不是就是万丈深渊,推开这扇门,会不会让所有的人踏上万劫不复之路?
正在犹疑间,她听得门内有男女说话的声音,这更加映证了她来时的想法:李万翔就在这里!“这对狗男女!”愤怒让林秀娟失去了理智,捏起拳头,把门敲得“咚咚”响。
“谁呀?”一个娇滴滴,慵懒,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听在林秀娟耳里真是揪心的痛,这个声音虽然只在下午听过一次,但她发誓,如果再让她见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决不会让她好过。
门开了,一张俏丽的脸出现在林秀娟的眼前,果然是她!林秀娟血涌上来,伸手就是一巴掌。周娜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捂住脸,往后退一步,错愕地盯着对方,就着楼道的感应灯光,一个彼此都不熟悉,但却刻骨敌视的女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那眼神简直能杀人,恨不能射出子弹来,一枪结果了她。再细细一看,这女人,穿着昂贵的皮草,却因为自己身体发福了,原本苗条纤细的大衣被撑得有些变形,中间一粒纽扣痛苦地向两边扯去;紫罗兰的大衣配上深红色包裙,小腹突起,白色的高跟鞋,头重脚轻,作势欲倒;再加上张牙舞爪的姿态,气喘啾啾的面容,真让人恨极同时又有些发笑。
林秀娟眼里的周娜,只一袭藕蜜色的绣花长镂,配T恤,同款的绣花短裙,长发随意盘起,连几根垂落耳梢的青丝都带着妩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到这,连最初设想的虚套寒暄林秀娟都免去了,开口道:“李万翔呢?你死到哪里去了?”说话间,甩开高跟鞋,大阔步迈脚径直走进客厅。周娜想伸手拉住她,毕竟心里有愧,稍一迟疑,林秀娟已经站在方柏阳的面前。
林秀娟没想到,李万翔没找到,倒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帅哥。“噢和,李万翔你倒是出来看看呀,你包养的小情人趁你不在,用你的钱养小白脸啰!”林秀娟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变得如此荒诞可笑,俗不可耐歇斯底里,许是夜色掩盖了人的真性,或是每个人都有双重性格,白天的她已经忍得太久了,现在是内心的魔鬼跳出来宣泄的时候了!
彼时方柏阳已经酒醒了,刚刚正和周娜坐在沙发上促膝交谈,初时两个人心有沟渠,一句话要反复说上几遍方能沟通清楚,正在渐渐找到谈话的感觉,林秀娟又闯了进来。
被人打断了谈话,方柏阳已有几分懊恼,从来人的话语间大概了解了对方是谁,李万翔又是谁。正欲辩解,哪知来人如同泼妇般大吵大闹,加之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扇了一耳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忍不住撸起胳膊推耸了几下林秀娟。他只是轻轻用力,林秀娟可吃不消,往后几个踉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回过神来的周娜这时候也走了过来,脸色苍白的她看着披头散发眼有泪痕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一丝轻蔑的笑容慢慢在脸上绽放,“李万翔,你让你的黄脸婆找上门来想吓退我,简直是妄想!你可是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周娜开口了:“林秀娟,既然你自己送上门了,那有些话我就开门见山了。”她歪了歪头,略有俏皮略有狡诘地笑意盈盈,“我已经有了万翔的孩子,万翔也亲口答应了我,要和我结婚。你就成全我们吧!”
林秀娟半晌没出声,周娜的话像是说给空气听,四周的氛围仿佛凝滞了,“哇,——”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这寂静,倒把周娜和方柏阳吓了一弹。原来是林秀娟哭了,哭声那么痛,那么揪心,好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倾尽满腔的泪水,即便旁人看了也侧目。
林秀娟哭着,慢慢将身子挪到地上,半靠着沙发,半跪在地毯上。室内只点亮一盏落地的阅读灯,照在林秀娟半边脸上,披散着头发,黑影幢幢的墨黑中,露出那么凄然彷徨的一张脸,边哭边说着,“我求你了,嗯嗯,求你,离开万翔。——你这么年轻,漂亮,离开他,你可以去工作,赚钱,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你什么都会有的。不像我,”林秀娟半闭着眼,摇着头,“我除了万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离了他,我没法活下去的。”
林秀娟觉得自己将内心最深层次的恐怖和失落都哭喊出来了,她仿佛已经跳出自己的躯壳,看到这么一幕场景:一个中年发福的女人,半跪在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跟前,哀求她放开自己的老公,还三个人以宁静。
“也许会有奇迹呢?”林秀娟心下还是有点小算盘“噼啪”作响。
周娜和方柏阳愣住了,原本看起来色厉内荏的原配夫人,竟然如此外强中干,不堪一击。方柏阳有些犹豫,想拉林秀娟起来,被周娜制止了。其实,最初的一瞬间,周娜也在考虑,要不要这么绝?眼看着这个青春已逝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涕泪齐流,悲恸欲绝,周娜还是有些惺惺相惜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但这世界,只容得下成功与富足,幸福与安康,容不下失败与贫穷,悲伤与疾病。笑贫不笑娼,理同于此。
“大姐,”周娜依旧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不是我想不想放开万翔的问题,而是万翔要不要放开我的问题。这事由不得我作主,你要哭,就找你老公哭去吧!他要同意,我立马走人!”
方柏阳此时已经把林秀娟扶了起来,不知怎的,看到林秀娟这副模样,他就想到自己的母亲,也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劝林秀娟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件事说到底,解决的根本出路在你老公那里。只要他不招惹周娜,周娜肯定不会缠着他。你在这里哭也不是个办法。”
林秀娟将泪眼婆娑的双眼望向周娜,明明是心有不甘,还期望她能说句:“行,看你这么可怜,我今天就搬离这里,离开李万翔,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可等来周娜还是那句话:“你走吧,我不想多费口舌。我只有一句话,只要李万翔放手,我决不纠缠。”说罢,双眼看向窗外,大半个身影都投入到屋里的黑色中,不发一言。林秀娟也往窗外看去,楼下正是横贯魔都的母亲河——三水河,河畔灯火通明,皎皎如星,车水马龙,令人流连忘返,好一派都市风光!林秀娟一时间有了一种错觉:只要纵身跃下,所有烦恼都会随风而去,万翔也不会为这些事苦恼。
待要向前,林秀娟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不,我要活,我还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办?我死了,不是正好让这个女人趁心了吗?”
林秀娟离去后,方柏阳拉着周娜的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用眼神询问她,准备下一步怎么办?
周娜摆了摆头,将眼前的刘海吹走,照例现出她那标志性的笑容,然后慢慢咧开红唇,斜瞄着方柏阳,带着挑逗,外加轻慢地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方柏阳迟疑了,如果遵循内心最原始的欲望,他希望自己有一大笔钱,带着周娜远走高飞;如果遵循道德的规范,他会义正词严地告诫周娜,切莫玩火自焚,赶紧放手。
周娜好像听懂了他想说什么,“哼”地一声笑起来。对方柏阳,她再了解不过:心比天高,胆比鼠小,不甘贫穷,却又致富无方。就好比一个故事里的男朋友,一位富翁要花钱买走他的女朋友,一万,十万,他都坚决拒绝了,但当富翁出到一百万,一千万,他就动心了,将女朋友拱手相让。
这活脱脱就是方柏阳的写照,不是因为太爱女友不舍放手,而是对方给的钱还没有达到他的心理预期值。不过也是,这世界有谁会那么傻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缺钱花。有钱还担心没有女朋友吗?
想到这里,周娜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方柏阳坐下来,“柏阳,我有个计划。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方柏阳乖乖地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周娜,示意她说下去。
回家的路上,林秀娟蓦然惊醒,自己是去找李万翔的,可这样看来,李万翔并不在周娜那里,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林秀娟知道飓风起于萍末,但她并不能预见未来。假如她知道,他们的命运将由她今天的行为所改变,她怎么也不会这么冲动地去找周娜。也许,历史正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舍去其中一个细节,可能命运的列车将驶上完全不同的轨道,但事实是,一切终究这样发生了,无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