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啊!以后许多年,林秀娟回忆起来,总是追悔莫及,为什么当时不给万翔打个电话,或是不要换衣服,直接追出去,就知道他去了哪里。哪怕就学古人一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己就不用那样煞费苦心地找到周娜,结果却是无功而返,最后还自取其辱。
李万翔既不在自己家里,又没去周娜那里,去办公室应该也不是那种张皇失措狼狈不堪的样子,那么他会去那里呢?
林秀娟冲出家门去找周娜时,李万翔就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茶餐厅玻璃窗边的一个卡座里。选择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可以轻易地看到从门口进来的人,而进进出出的人却不能第一眼看到他,他的座位前正好有个一人高的大花瓶,里面的插花香飘四溢,一般人最多往这边瞄一眼,绝看不到卡座里坐着人。
李万翔接到一个电话就赶到这里,当时他正惬意地躺在床头的靠垫上。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他腻烦地拿起电话,嘴里还咕哝着,“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人打电话来?”屏幕上有个人头闪烁,来电显示是他的司机——徐林生来电话,“奇怪,他会有什么事?”
“喂,徐师傅,”李万翔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接起电话,意在含蓄地告诉徐林生,这会打电话来打搅他休息了。
“李总,”电话里徐林生的声音与平时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样子绝然迥异,急促中带着慌乱,“你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出来一下?”
看来李万翔有没有时间都得出来了,“啥事体?”李万翔语气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
“今天查案的一个警察,是我二十年前的一个战友。他说案情有重大发现,想跟我们当面谈谈。”
李万翔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徐林生后面说什么他也没太听清楚。唯一令他没想到的是,警察会进展如此之快。“到哪里见面?”
“我现在和他一起过来找你,我们就在你家附近的茶座见面吧!”
李万翔现在就斜靠在座位上,点了一杯铁观音,慢慢地似饮非饮,这种等待是痛苦的,你不知来者何人,也不知他将带来何种消息。他把眼光投向窗外,冬日的夜色中行人匆匆,都急着赶回自己的家。天空中好像飘起了小雪,蓝黑天幕中隐隐若现一颗颗洁白的雪花,随风轻扬。
李万翔的思绪随着这雪花飘扬起来,遥遥想起两年前那个早春时节,李万翔坐在餐厅里等待周娜和她的朋友到来时的那种感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甚至找服务员要来了一张纸,一支笔,默写下了一首词: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也许就是这“不记来时路”真的让他忘了自己曾走的路和该走的路。春花烂漫,烟水茫茫,那时窗外桃花乱落如红雨,等待的伊人更比桃花艳。酒未饮,人先醉。
李万翔甚至希望这种等待更长一些,待到伊人出现时,那种情感可以酝酿得更浓厚些。但周娜还是出现了,那样袅袅婷婷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好像走到李万翔的心里面,踩着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李万翔抬头正好看见周娜望向他的座位这边,两人眼神相碰撞,李万翔的心中莫名荡起一阵涟漪,不禁有些慌乱,连忙移开视线。尽管外表依然沉默冷酷,他的内心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初见恋人时候的甜蜜感。
正在回忆间,两个人影立在面前,“李总”一声轻轻的呼喊一下把李万翔拉回现实中。他抬头,望向来人,高高瘦瘦衣着普通,眼睛永远低沉向下的是他的司机——徐林生。旁边一位矮矮胖胖,眼神左顾右盼,透着几分精明含着些许世俗的贪婪,这人就是徐林生电话里谈及的战友——朱甘强,也是今天下午刚刚见过面的警官。
李万翔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右手,欲要握手。朱甘强见状笑起来,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音,与他的身材相去甚远。笑完,他扭头看着徐林生,说:“老徐,你们李总架子可够大的。见了我都不站起来的。啊?呵哈哈。”
李万翔隐隐有些不快,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这种情绪,连忙站起来,略略躬下身,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一边说:“您别见怪,我刚刚出来得匆忙,不小心崴了脚,所以站起来慢了些。见谅见谅。”
朱甘强这才蜻蜓点水般握了握李万翔的手,顺便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嗓子里不时发出“坑哼哼”的声音,仿佛有口痰一直堵在喉咙口出不来,旁人听了也难受的紧。
李万翔正欲问对方需要喝点什么,朱甘强开口了:
“李总,知道我今天为啥叫林生把你约出来吗?”
李万翔微微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盯着对方眼睛,好像一支箭要刺向对方心里。
朱甘强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连忙移开自己的眼睛,看着面前桌上的一块水渍,有些强迫症地想用手去擦掉。徐林生见了,连忙递上一块面巾纸,朱甘强抢过去,把水迹擦了又擦,趁这档口,他低着头说道:“我们查这个案子,发现几个疑点,想跟李总商榷一下。”
李万翔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边点头:“愿闻其详。”,边示意服务员上些茶水。
朱甘强终于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个男人。“第一,……”他基本上把邹辉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记忆力惊人是他的一个强项。眼看着李万翔脸上的笑容好似被窗外的雪冻住一般,朱甘强心内的勇气一点点鼓起来,起初有些结结巴巴,越说到后来越流畅,语速也快起来,差不多一口气说完,根本不容李万翔插嘴。
李万翔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右脚翘在左脚上都有发麻,但现在身体的感受已经不重要,因为此刻他的内心正在翻江倒海地思考:这个姓朱的言行很奇怪,一个人有这么些缜密的发现,本身应该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眼神游离,举止琐细的人呢?而且,一个警察,居然把查案中发现的问题一股脑儿都亮给当事人看,岂非大忌?朱甘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
正想着,耳边传来徐林生的声音:“强哥,这件事都要拜托侬了。侬看哪能帮我们搞定呢?”
李万翔把眼光投向朱甘强,对方也正对视他,眼底浮出隐隐的笑意,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圆弧形的手柄,轻轻地上下抚摩着,光洁如玉的质地手感一定特别好。他们的座位上只点着一盏台灯,玫红色的灯罩低低地笼在微黄的灯泡上,窗外,雪越下越大,从晶莹的小颗粒到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仅隔着一层玻璃,室内却温暖如春。一时间,三个人陷入了一阵默契的沉寂。
“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李万翔心想,他把双手交叉抱起放在胸前,往后靠去,这个时候谁会先开口呢?
徐林生几次欲张口,但看到两个人之间这个阵势,又默默地退回去了。静了五分钟吧,朱甘强忍不住了,他用右手弹了弹桌面,“李总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吧。”
“嗯,”李万翔点点头,“强哥,你和林生是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今天你能来,我就知道你有诚意。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只要能解决这件事,什么都好说。”
“哈哈,李总果然是爽气人,好,我喜欢!”朱甘强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右手又开始抚摸着茶杯杯体上凸起的浮雕,一朵洁白的山茶花正静静地怒放,他微笑着望向李万翔。
从李万翔这个方向看去,朱甘强张开的五指,在光影下转动,活像张开大口的怪兽,要吞噬掉自己。他突然间揪心得疼痛起来,他分明看到一个场景:一只昆虫拼命想挣脱一张蜘蛛网,用尽浑身解数,自恃聪明地找了各种出路。明明这一次要逃掉了,可偏偏会有另一只也许更贪婪的蜘蛛,它的网更加深不见底,更加粘稠,更加让它无法摆脱……
徐林生看见李万翔的脸色不太对,连忙插话:“强哥,你我兄弟一场,肯帮我们李老板是最够义气的。但李总对我不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给兄弟我一个面子?”
“什么?!”朱甘强的左眉都挑起来了,“堂堂高翔公司的李老板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说罢,脸转向李万翔,微微笑着说:“李总,你放心,第一我不是拿钱不办事的人。这件事,我会给你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不留后患。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处理这个案子,我也得打点别人。第二,”朱甘强笑得更甜了,就像一只夜里独自觅食的猫,一旦发现猎物,就绝不松口,“我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只这一次,希望下次我们不会再见面。”
李万翔心里说了无数个“□□妈”,但是还得微笑点头,徐林生忍不住了,几欲站起来,被李万翔眼睛瞪了回去。无奈,徐林生只好打断朱甘强的话:“强哥,你这可不够兄弟。来的路上,你怎么说的?再说这事跟我们李总根本没关系,他只是替人背黑锅,你这么狮子大开口,可不行。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最近现金急缺……”
“现金急缺?‘在水一方’都是你们李总开发的,十几个亿应该不在话下,还缺现金?骗谁呢?再说,这事跟李总有没有关系,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我替你们搞定这事也是有风险的。要不,这事就让它曝光,你同意,李总也不会同意啊?是不是,李总?”
徐林生还想说什么,李万翔示意他闭嘴。等朱甘强说完,李万翔把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喝了一口茶,说:“好,我们一言为定。朱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自己说过的话肯定会兑现。我想听听看您准备怎么操作这件事?”
“嘿嘿,怎么操作你就不要管了,总之,事情肯定办得妥,而且,永无后患。”后面这四个字,配着雪夜里的灯影,耳边似有若无的音乐,还有朱甘强说这话时的语气,一切显得那么鬼魅可怖。但李万翔管不了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上午的案子平息,其他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万翔目送徐林生和朱甘强上了停在茶餐厅门口的宝马车,挥手再见,又在门口屋檐下静静地立了一会,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任凭冰冷的雪花片落在自己的额前,肩上,大衣下摆上,等到自己身上都是白茫茫一片了,便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希望这一次真的永无后患。就如这雪花,将一切肮脏和黑暗掩埋,明早起来,一切都是那么雪白崭新,光亮四射的新开始。
过了不知多久,李万翔开始慢慢地走回家,路灯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雪花融化的水渗到他的鞋袜里,冰冷难耐。于是他加快步伐,想早点到家换上干净的鞋袜,整齐舒适的睡衣,躺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静静地,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用想。那种快乐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远远看见家里的楼道间了,李万翔心里一阵轻松,大步向前,不经意间瞥到楼道门口蜷缩着一团黑影,不知是人是狗。平时胆大的李万翔也吓了一跳,厉声喝道:“谁?”
只见那黑影慢慢,慢慢伸展开,站了起来,李万翔的眼睛这时也适应了黑暗,渐渐辨出黑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背着光,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上身穿着一件皮草,下面还穿着裙子。正在诧异间,对方开口了:“万翔,万翔,”后面一声呼喊让人几近崩溃,饱含了焦灼、寒冷、痛苦等诸多情绪。
李万翔一下知道对方是谁了,——林秀娟,她怎么会在这,还这副打扮?正发愣着,林秀娟一把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哭喊着:“你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话时,抱着他的双臂又加把劲,“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生怕你……”话到此,林秀娟哽咽地说不话来。
李万翔突然回到刚才的记忆中,自己两个小时前摔门而去,她就在这夜里的雪花飞扬中,静静地等,穿得这样单薄,可她等的人还不知在哪里,——世上有个如此痴心对自己的人,唯一的一个,也只有她林秀娟了。夜色挡住了李万翔所有的表情和言语,他只回报对方以最有力的拥抱,静静的,任身边雪花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