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那天边看，祥云波澜，取清闲真意，恰恰映照山里樵夫的辛劳无果。
冯大的黑背早被硬纹横生的树皮磨得通红，他极其想要把背上挂着的乔木甩下，跑进山里寻处冒水的泉眼洗洗自己的燥热。可他只腾出右手在额头抹去一把汗，提动乔木又索着石阶往下走。
远处有一道流光不同于漫天白云在空里的缓缓飘动，他是如同被人故意投掷出去的飞箭辣枪一般迅速。
前眼流光还远在天地夹线的地方，连颜色都来不及分辨，冯大只觉得他显眼得很。只一眨眼的功夫，冯大再看去，终是看清了具体。那是一道乌青色的流霞，由于飞得太快，在冯大眼里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
忽而背后的山里响出一片片扑扇动翼之声，林里平时连开口鸣叫都觉得疲累的各色鸟只都飞散了。
继而有大狼跃地冲天。冯大见了心底狂呼山精。这狼比马还大，甚至比牛还健壮，更看它在空里踏步的样儿，岂是凡人可以看见的东西。
方才冯大看见的流霞也因大狼停在半空。冯大睁大眼睛一瞧，好是惊异。却是陈之晋身着乌青修衣，用木簪挽发，素身立于云空。
“神仙……莫不是山神归来？”冯大小声道。
银目昂首踢步到得陈之晋面前，发出嗷呜叫声，又惊得山林一次叶落树摇，刚刚找到落脚处的群鸟复被惊飞，霎时间半空里红黄杂处，青是一片，灰又一片。
“算来未过几日，平时不见感情，此番见了，竟有思念从心底泛生，妙处难解。许是你我合该有番缘分吧。”陈之晋伸手摸着银目头上银色毛发，感叹道。
“银皆却是对阿父百般思念。世间除去阿父，银皆再无相识相亲的，所以闻到阿父气息，情不自禁就奔了出来。”银目乖顺地用硕大的头顶入陈之晋腹肚，活像个耍娇耍泼的幼童。
“呵呵，既来了，也省了我稍后去寻你。便与我一起去山神社吧。”陈之晋跨腿坐到银目宽背上，指引银目朝山神社去了。
唯余冯大呆在原地，他站立许久，连背上的大树都忘了重量。直到身后有同道的樵夫赶来，他才回神想到：“定是山神回山被我撞见了！”
山里有座山神社，近三十里的樵夫都是晓得的。算来冯大祖辈也是修建这座神社的樵夫之一。祖上也曾信奉过这位百芒山神，只是后来神迹减少，且冯大家里得了足够养活全家的田地，也就不再上山礼神了。
如今隔有四代，空了大约一百四十年，冯大为了弟弟又开始上山伐树了。正好在今日见了山神，冯大在回家路上越想越觉机缘在此，或许家中弟弟的前途就要在山神身上求得了。
他回到家里，阿弟方才卷了铺盖坐在堂屋，自己妻子正抽空给他热早食。平常农家只吃午饭与晚食，顶多为了早上肚里不至饥饿，将午饭提前一个时辰罢了。弟弟是要做士子的人，冯大自然不会亏待，所以总要留下一些晚食充做弟弟下一天的早食。
按冯大言，别的不及人家，吃的却不能落下。只可惜，弟弟冯玉申虽然受了多吃一顿的好处，却总要在人前说自己大哥异想天开。
“阿妹，这些钱拿去买些好肉回来。晚上用清汤炖了，明天我有用。”冯大知道这时候与弟弟肯定没好话好语可说，直接对着妻子道。
“哥，索性来得巧，帮阿弟将早食分分吧。不过一个多时辰又要吃午饭，阿弟肚子实在不顶用了。”冯玉申看自己大哥脸上有汗渍凝结的盐霜，心下自然心疼。
“不可，士子不是寻常。若有召唤，是要去战场驾车的。好好吃了，把身子养好。”冯大心思细腻，看得出阿弟的好，但他亦有自己的坚持，逼着冯玉申吃了两碗饭才罢休。
事了，冯大的妻子也得空休息。她坐在屋里想起冯大进屋时的交代，便问道：“那钱是留给玉申买书的，怎么现在要动？”
“存了这么久，也不够买一本书。还是买些肉回来，咱们自家快活一番。”冯玉申以为大哥认清了现实，遂有意给大哥置一台阶，好让冯大稍会的认输不那么尴尬。
“并非如此。我想明天去山里进献山神。听村里兄弟说，近几年神迹渐有，应是山神回来了。”冯大道。
“噗呲！”冯玉申不禁笑道，“咱爸，咱爷，都是一锄头、一汗巾养活一家老小，也没见咱们哥俩有什么不好的。怎么突然想着要去拜神了？”
刚喝下一口凉山泉的冯家嫂子也劝自己丈夫：“神不神的我不清楚，反正山里也轮不到我个妇道人家进。但我听村里村外传着那些神迹，都裹着纱，看着神奇得很，其实就只是那样。你理不理那些个神，最后都那么个结果，好的坏不了，坏的也好不了。我知道你心急玉申的事，可也不能这样糟践血汗钱啊。”
冯大一时没了话可以说。他是刚刚见了神仙的人自然对山神确信不疑，可他也没有办法叫弟弟、妻子相信山神呀。最后他只有脸面板若桌子，以一家威主的口气道：“我已经决定了。你买不买，你不去我下午扛着锄头一样可以买肉！”
“行行行，我买，扛着个锄头去买肉，回头倒惹人家骂我不理事。”冯家嫂子无奈道。
“哥，我看山神日日有人供奉，也吃不了多少。不如买了肉回来，就留下一半给嫂嫂炖汤？”冯玉申道。
冯大斜眼看过去，冷冷道：“你敢动手脚，我打不死你。”
………………
另一边，陈之晋坐在银目背上，四周风声紧如拉弦，两侧的衣袂向后飘卷，颇似仙人游世。
“便是此处了。日后你我就借居在这座神社，下去吧。”陈之晋望见阶坎后的神社红门，轻轻抚摸银皆毛发。
落到地上，原本空无一人的神社突然传出各类声响。有水瓶转动的声音，有巨肉落地的声音，还有碰撞桌木挂件的声音。
不消多久，总有十四只山林精怪从神社里跑窜出来，都围着陈之晋左瞧右瞧。他们是看陈之晋生得和善，又没有多少戾气，所以举止才会大胆些。
任诸多精怪瞧着，陈之晋也借机判断他们的类别。已经见过的狐女、猪精自不必说。陈之晋一一对照面前精怪的作用，发现用处都不算太大。
倒是上回见过的寸男没了踪影。寸男到达百岁，便有堆土移山的本领，原本是陈之晋很看重的山精。如今看来，这只寸男是不愿再受人束缚，故而没有跟狐女们一起呆在神社里。
好在陈之晋暂时没有需要用到寸男的地方，而山里目鼠也可以移土，还比寸男容易寻找。等到有信客祈求移换田地的时候，说不定陈之晋已经找到目鼠了呢。是以陈之晋没有将寸男抓回来的念头，便任他去好了，也能借此事叫狐女他们看到新主的善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