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皇城的墙根底下,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府邸盘踞在大路两旁,它们宛如天上宫殿,却又到处沾染着人间的纸醉金迷。
这些院子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奢华,是历代能工巧匠呕尽心血的结晶。它们为了皇室或权臣而存在,权力越大院子就越大,离皇城也就越近。
君王的金枝玉叶,弄权的朝堂文武,但凡有点权势的,哪一个不会享受,纷纷挤破了脑袋想往上多爬一步,爬上去,然后住最大的院子。
这样的人一旦多了,就总会有那么几个特别的。
武伯侯府地处雪夜皇城的西南远郊,府内不似皇城府邸那般奢华,论规制也达不到王侯府邸的标准。
整个建筑的色调以灰色为主,装饰及其低调朴素,看不出一点奢靡之气。如果不是府门前偌大的牌匾,说这是一户普通的书香世家恐怕也会有人信。
门前翠竹摇曳,几只黄鹂落在林间。
武伯侯寒公瑾正在跟军中的几位将领谈论着暮云边境的情况,抬头见府中的老仆匆匆忙忙往堂上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肯定又是哪个朝臣派来的。
寒公瑾已有定夺,他抬手示意堂中的众将噤声,老仆的声音已从堂下断断续续地传来。
“老爷!少……少爷回来了。”
众将一听纷纷看向寒公瑾,只见寒公瑾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刹那间又被严肃取代。他望向老仆身后,忽然觉得那道模糊身影开始逐渐熟悉起来。
“武伯侯父子团聚,那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一位眼尖的将军拱手,众将听了也纷纷离去。武伯侯年过半百,听闻已与独子十多年未见,此刻独子归来,谁又愿意扰了他们此刻的团聚。
众将离去,堂上寂静一片,寒川跟着老仆踏进正厅,见自己的父亲精神矍铄一如当年,他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父亲,我回来了。”
寒公瑾望着寒川,两人伫立良久,直到老仆唤他才回过神来。
“快坐下。”寒公瑾指着座位让寒川落座,“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就先吃点东西吧,正好我也饿了。”
站在一旁的老仆立刻会意,小跑着往厨房走去,堂中又只剩下武伯侯父子二人。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寒公瑾问道。
“您知道的,又何必问儿子呢?”
寒公瑾哑然一笑,“他们传回来的消息怎么能跟你自己的亲身经历相提并论。”
“其实都一样,我说的和他们说的又有什么不同呢?若您在意我,那我受到丁点伤害都会让您痛心,为人子,不如不说。反之,若您不痛心,那我受再大的苦难又能怎么样呢?说出来也不过是些无用话。”
寒川用些虚话搪塞着,面上依旧淡淡的。他的苦难拜他的父亲所赐,名为关爱,实则揭人伤疤,不如不提。
“你长大了,你母亲知道了也会很欣慰的。”
一提起母亲,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寒川不由得怒从心来。他刚要发作,却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抹倩影刹住了心神。
“冷静!冷静!小镜还在东黎。”
寒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悄悄握紧了手中的拳头,微合了双眼,强压下了心中的愤怒。
“父亲,您不问儿子为什么回来吗?”
“哦?”寒公瑾露出疑惑的表情,“说来听听。”
“儿子听闻暮云边境有兵马动乱,可有此事?”
寒川从袖中抽出地图递到寒公瑾面前,“这是暮云和东黎周边的兵防图,如果能帮得上父亲,儿子愿助您一臂之力,率军征讨暮云。”
寒公瑾展开地图细细的查看,图中很多地方果然和他亲眼所见的毫厘不差。
“这地图你是从哪得来的?”
武伯侯抬头审视着寒川,那眼神早已不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寒川似乎也察觉到武伯侯眼中的猜疑,他笑了笑,心中释然。
“父亲可还记得儿子小时候的老师,那位无所不知的老先生。”
寒公瑾已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
“是他?”
“没错。”寒川答道,“他只说您遇到了困难,需要我的帮助。还对我说父子血缘斩不断,劝我回头。”
寒公瑾一怔,放下了手中的地图,起身朝寒川走去。他拍了拍寒川的肩膀,又转过身背对着他望向堂外。
“暮云一事你不必插手,收起你的心思,回去吧。”
寒川也未料到自己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他追问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寒公瑾叹了口气,沉声呢喃着:“你是寒家唯一的血脉了,寒家有为父为雪夜尽忠,足矣,不必再牵扯到你身上。”
“呵呵。”寒川冷笑道,“尽忠?父亲的忠义当真伟大,当年牺牲母亲,是否也是要向雪夜尽忠?”
“你母亲的死我很愧疚。”寒公瑾说道,“但为父受封定北侯,蒙帝上仁德,食国家俸禄,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我不指望你理解我,我只求你能安然度过余生,再不要插手朝堂中事。”
寒川本以为他会说一些慷慨激昂之语,那样倒还可反过来质问他一二,但话至后半句,那句安度余生却让他有些骇然,想说出口的话也停在嘴边。
“我本以为你会允许我披甲上阵,可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寒公瑾没有说话,他依旧背对着寒川,逆着屋外明亮的光,攥紧了手中的地图。
“即如此,那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了,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寒川站起身,挥袍朝院外走去。走到半路忽然又想起什么,淡淡的声音从庭中传来。
“母亲的死我不会原谅你,但你依旧是我的父亲。你把辞镜公主送去东黎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是雪夜的武伯侯。你夺走了我生平挚爱,我恨你永生永世,但你终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今日以雪夜的未来偿还,自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
老仆领着一群捧着饭菜的侍女来到正堂,寒川已然离去。寒公瑾独自一人站在堂上,望着院门的方向朝老仆吩咐道:“九叔,陪我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