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副校长闹翻了,他以后会不会给你穿小鞋呀?”台下的同学中终于有人肯提出自己的担忧,转眼间就获得了不计其数的附和。
“菲儿,你是不是太冲动了?”
“对呀,老常的事应该还有转机,可是你这么一闹,就……”
“班长,我们不是反对你帮常百川申诉,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呀!”
菲儿在讲台上站直了,面对着全班三十名同学,轻轻摆着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大家听我说,你们的担忧我也有过,我在找到赵副校长之前,还开了一个班委会,和班委再加上大宇一起商量过。我们定下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劝说赵副校长,为此我们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由我来说赵副校长不合规定的地方,由他们三人来讲述老常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考入卡训有多么艰难,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们不是没有计划胡乱行动,哪怕知道赵副校长不会听我们的,我们也打算要试试。”
“可是,当我看到副校长室里发生的那一幕时,我改主意了。”
“我看到老常的父母一起跪在地上,磕着头求着赵汉云,而赵汉云呢?根本不为所动。你们知道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自己的爸爸。诸位,请想想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们的父母为了你们跪在别人面前乞求,而荒唐的是,你们什么错误都没有,请问到了那时,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菲儿顿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抬起手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继续说:“更何况你要明白,连老常的父母跪下了他都不为所动,我们的劝说,又能有什么用呢?”
“可能有人会说,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老常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
“是呀,的确,一个才认识两个月的同学被开除了,你们心里或许很难有什么感觉,顶多起一点点波澜。可是,大家不要忘了,老常不是因为某种合理的理由遭到开除的,他是被毫无道理地开除,他是被赵副校长随意地开除了。”
“各位,你们不觉得害怕吗?今天,赵汉云用他的权威开除了常百川,所有人噤若寒蝉,一声都不敢吭。那明天呢?如果赵汉云准备开除你,你怎么办?到了那时候,谁又敢替你说话呢?”
“各位,难道你们觉得这样的未来很遥远吗?你们有的是职业训练师,有的和我一样是业余训练师,无论哪一种,在未来直到我们参加联盟大会以前,正当防卫这个东西,都是时时刻刻伴随我们左右的。那么你们凭什么认为,老常的遭遇,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各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现在帮常百川做一点事,发一点声音,其实就是为了我们自己呀!”
阿离坐在紧邻着后门的位置上,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讲台上神采奕奕的菲儿,他之所以要坐在这里,是因为他的杜娟姐此刻就靠在后门上,饶有兴致地听着菲儿热情洋溢的演讲。
“你们的班长还真像那么回事。”杜娟偷偷笑着,小声地说着。
“是吗?”阿离皱起了眉,又摇了几下头,说:“姐,你知道刚才在办公室里,赵汉云怎么说我们的吗?”
“不务正业?”
“你猜得可真准。”
杜娟点点头,也显出了几分得意,说:“天天都要打交道的人,这点了解还是要有的。”
“唉,结果你看,我们在他那儿生了一肚子闷气,人家呢,一句不务正业就给我们打发了,到头来我们的想法完全不值一提。”
听了阿离的话,杜娟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姐,我问你个事呗?”见杜娟沉默地点了几下头,阿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件事情校长知道吗?”
杜娟以点头作为回答。
“那么今天王御行教授不在学校,也是去跟校长商量对策了?”
杜娟仍是扶着太阳穴,静静地点头。
“杜娟姐,你实话跟我说,海桐校长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杜娟终于把手从脑袋上放下了,她抬眼看着阿离,眼皮不自觉地眨了眨,显出了几分疲倦的样子,然后,抿着嘴,不出所料地摇了两下头,这才说道:“脑子里有个肿瘤,所有医生都说,时日无多了。”
杜娟的话让阿离垂下眼帘,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着:“这么严重啊……”
“阿离,你也别太着急,现在三叔公的状态其实不错,我们觉得应该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他不让你们去探望,一方面是为学校考虑,另一方面也不想叫你们担心。”
阿离的双手在胸前交握着,十指相互摩擦,眉头紧锁地盯着讲台上的菲儿。已经有人开始和这位就任仅仅两个月的班长打起了擂台,站起来提问的那个中等身材的男生,短寸头,戴一副黑框眼镜,是一星训练师徐胜,向菲儿问道:“班长,道理我们固然都懂,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点:在我们为常百川发声的过程中,我们的安全又该如何保证呢?就像你说的,赵副校长可以随意开除常百川,那他为什么不能开除我们?一旦到了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是啊,枪打出头鸟啊!”
“常百川努力了三年,难道我们就轻松?我们进卡训也吃了不少苦啊!”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点对不住老常,但我们说啥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呀!”
徐胜的话引来了一连串的共鸣,听着教室里又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阿离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厌烦,他长叹一口气,觉得有股热气顺着脊梁骨从下往上涌了起来,让他想靠着拍桌子或是砸烂什么来发泄,阻止他这样做的是菲儿从容的微笑,和她平静的话语:
“保证?徐胜,你这话就有点可笑了,要说保证,你做的所有事都不会有保证,联盟大会能给你什么保证?卡训就能保证你在大会上的名次吗?远的不说,就说三月底的集训,谁能真正在雨林里保证你的安全?我和阿离有那么多道保险,不还是在象山村遇险了吗?”
“你这是偷换概念,在雨林中那是意外。”
“是的,没错,是意外,那我请问你,老常的事情是不是意外?难道他还跑到黑帮的地盘去踢馆了吗?各位,我们都知道,当意外来临,躲是躲不掉的,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意外,那么我请问你,当你遇到意外的时候,你希望你的身边,一个战友都没有吗?”
徐胜扶了下眼镜,轻叹着气坐下了。
“刚才有人说,枪打出头鸟,或许吧。所以我们的请愿书上,我的名字要签在第一个,这个出头鸟就是我,我就是组织者,我就是牵头的人,如果赵汉云要报复,那我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我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在害怕什么?你们还担心什么?还怕赵汉云会犯众怒不成?”
菲儿高高举起了她的请愿书,在签字栏里,第一排果然已经用粗粗的黑笔签上了“南宫菲儿”几个字。听着教室里又一次响起切切的交谈声,阿离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按计划,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和老常关系不错的人要带头签字,现在一看,几个人都没什么动静,于是阿离便长叹一声,慢慢站起来。
正当阿离的屁股刚刚抬离椅子时,他的肩头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抓住了,往下压了压,阿离惊讶地回过头,与杜娟四目相对,却只见杜娟轻轻点了几下头,掠过阿离的身边,向教室前方走去,小皮鞋嗒嗒的声音吸引着教室中众人的注意力,在学生们诧异的目光中,杜娟走上讲台,轻轻按下了菲儿高举着请愿书的双手。
“多大点事儿啊,被你们说得要造反一样!”杜娟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菲儿,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在卡训处分学生是要经过复杂的程序的,哪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赵副校长也只是提交了申请而已,校委会要投票,还要进行复核,不是说随便来的……”
“杜娟老师!”菲儿放下了手中的请愿书,急道:“他处分你的时候不也是投票复核的?”
杜娟脸上的笑容渐渐褪色了,她沉默地盯着菲儿涨红的脸颊,就这样盯了几秒,然后反问道:“那你的请愿书,又是写给谁的呢?”
“写给赵副校长。”
杜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菲儿。
“当然,不仅是写给赵副校长的,我们还要复印给卡训的所有老师和学生,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常百川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同伴,是我们这个班级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他是遭到了无端的打击,他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理由被开除,并背负着污名。杜娟老师,我很清楚,身为一个学生,我的力量太过渺小了,但是,倘若能够集合在座所有人的力量,这三十人齐心协力,甚至于,如果卡训所有的同学都能够齐心协力,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啊!有了这种力量,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做不到的?还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不能战胜的?以后还有谁,会再给予我们不公的对待?”
“真是令人脊背发凉的演讲。”杜娟哑然失笑,轻声对菲儿说着:“你还真是准备造反啊!”
菲儿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杜娟老师,造反太严重了,我只是主张,取回我们的位置而已。”她转过身,面朝着大家,张开了双臂,大声说着:“同学们,就像在历次班会中我所主张的,对于学校来说,我们,学生,才应该是主体。学校不是管理人的工具,学校是教育人的机构,在学校的教育活动中,我们才是主人翁;在学校的决议中,应当有我们的位置;在学校处分学生的时候,自然就该听一听我们作为同学的意见。这既是我们的权力,也是我们的责任!”
最后的这段一气呵成,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菲儿声音颤抖着演讲完,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顺着脸颊滑落的汗珠,看到面前的同学们无不震惊地望着自己。紧接着,耳边传来了响亮的掌声,那是坐在教室最后的阿离,他缓缓站了起来,边鼓掌边朝自己走来。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越来越多的人被鼓舞着,站起来,向她的身边汇聚。阿离接着她在请愿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亚莎、大宇,出乎意料地,原本高声反对的徐胜也签名了,还拉住了几个仍在犹豫的同学,劝说着他们,杜娟站在菲儿身旁,欣慰地笑着,竟然也拿着笔,在最后签下了名字。
看着请愿书上越来越多的名字,菲儿的心脏怦怦乱跳,就像有一头小羊在不知疲倦地踢着战鼓。她不愿意去数签名的人数,更不想知道有谁没签,就在所有人都回到了座位上,她准备收起这份请愿书时,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声苍老而沙哑的感叹:
“卡训今年真是招对人了!”
众人一齐向门口转头,桌椅的碰撞摩擦声掩盖不了学生们的惊呼:
“海桐校长!”
“听说老头子出院了,还来了趟学校?”
“嚯,老赵,你这消息够灵通的!”
“这算什么,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哎,羽川,老头子这么急着回学校,是为了啥事儿啊?”
“你真是明知故问,人家孩子父母来求你两趟,又是哭又是跪的,这会儿就忘啦?”
“哦,我当有什么要紧事儿呢。这老头子也是有意思,憋了这么久,结果就为这点儿事就回来了。”
“他回来后先去一班看了一眼,当时他们班在开班会,在讨论请愿。”
“请愿?”
“全班都签字了,认为你开除人家同学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老爷子什么反应?”
“他没表态,那个班长想让他也签字,让他给糊弄过去了。”
“哦,又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叫南宫菲儿,没想到你还对一个学生这么上心。”
“什么呀,今天下午她带着几个人跑到我那去,还给我下了个套,想消遣我!”
“胆子不小啊,还有人敢消遣你?”
“呵,一帮学生,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这事情要是闹大了,也挺麻烦。”
“哪有那么严重,请愿书也得递到校委会手里。呵呵,到了校委会,还不是咱们说了算?一帮学生,能懂啥?”
“原来如此,还是你赵汉云老谋深算,借着常百川来打击王御行,你说你是咋想出来这招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天赐的良机呀,谁也预料不到,就看你能不能最快地抓住。”
“可王御行也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呀,还是海桐的左膀右臂,有那么容易对付吗?”
“嘿嘿,咱的这个校长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外强中干,乍一看看不透,其实呢,怂的跟只鸡似的,你看我那么对付杜娟,他连个屁都没敢放,我看他这次啊,也一样。”
“原来如此,一手拉拢着校董们,一手打压校长的人,嗯,高,实在是高。只可惜海桐现在又回来了,不然啊,你离当上校长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现在也只差临门一脚了,海桐回来了又能怎么样?这卡训的天下啊,大局已定啰!”
“嗯,到时候咱得开个庆功宴。不过,老赵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
“别人都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从上学那会儿起,你就是个买卖精,你不是说过吗?最想干的事是点钱点到手软,怎么现在跑来卡训争校长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卡训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成天为钱发愁呢。”
“呵呵,羽川,你在学校里待太久了,恐怕不明白眼下的行情,卡训现在呀,是抱着金碗在讨饭吃。”
“金碗?哪来的什么金碗?”
“这金碗不是别的,就是‘卡训’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就代表了丰缘第一名校,就代表了联盟大会上的名次呀。卡训明明有一流的师资,一流的设备,一流的经验,结果却赚不到钱,岂不荒唐?”
“你的意思是……”
“卡训这样的名气,只要愿意,多少人拼了命挤破头也要把孩子送进来,海桐呢?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非得考试,这是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呀!你说他是不是傻?”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变成谁有钱谁上学了吗?”
“啊?花钱上学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那帮穷鬼对学校有什么贡献,凭什么享受学校的资源?怎么,你还怕生源质量不行呀?没这回事儿,卡训这几十年的屠榜已经成习惯了,都已经忘了屠榜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哪有一所学校甩出别人老大一截的道理?这对整个教育业也没什么好处。”
“你这是……”
“卡训呀,也该降降温了,从联盟的角度来说,也不看好这种一家独大的情况。我当了校长以后啊,得先着手把奖学金砍一砍,然后再把学费提一下,当然,这一届不能改,不然就激起民愤了,得从下一届开始。卡训的入学考试也要改改,起码先设置个加分项,海桐设的那些加分都是什么呀,来自贫困地区加分,南岛人加分,无证者加分,你瞅瞅,他这不是专做赔钱的买卖吗?”
“海桐校长的意思是帮扶贫困人口,毕竟他们基础就差,跟大城市里的孩子没法竞争……”
“所以说他迂腐嘛,要我看呀,给学校捐款的才最应该加分,这样一来,钱的问题也解决了,考试的问题也解决了,多好!”
“老赵,我听明白了,你这是准备彻底改组卡训呀。”
“哎,你说对了,我的目的呀,就是把卡训变成私立学校!”
鼠标的咔哒声凭空响起,然后是敲击键盘的声音。
“……听明白了,你这是准备彻底改组卡训呀。”
“哎,你说对了,我的目的呀,就是把卡训变成私立学校……”
鼠标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卡训变成私立学校……”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