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行了,我知道了,爸爸,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没那回事,我又没违反校规,他还能开除我不成?那可就犯了众怒了……嗯,好,我会注意的,你也是,多注意身体,义诊虽然重要,但你也别太拼了,医生要是倒在病人面前,可就成笑话啦。嗯,好,就这样吧,拜拜……”
挂断了电话,菲儿倚在走廊的窗边,凝望着窗外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发呆。据说这棵榕树是在卡训建校时栽种的,目睹了卡训六十年来走过的风风雨雨,如今独木成林,遮天蔽日,每年都要专人修剪,以免它长进教室里。
看着在巨木的阴影中乘凉的同学们,有嬉戏打闹的,有静坐读书的,甚至还有躺在长椅上打盹的,微风吹动着斑驳的树影,在大地上勾勒出一幅信马由缰的初夏图,只让人觉得轻松而惬意。
然而此刻菲儿的心头既没有轻松,更没有惬意,她倚在窗边,静静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
“南宫菲儿,你很有本事嘛!连杜娟都发动起来了。”
“怎么?还想闹事?我今儿就把话给你撂这儿,想闹你就尽管闹,你看我治不治得住你!”
“你个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是不小,跟我讲起校规了?校规是你能讲的东西吗?一个学生跟老师讲校规,荒唐!”
“我告诉你,南宫菲儿,别以为自己干的事情无懈可击,我既然可以开除常百川,自然就有办法开除你!我是好心提醒你,咱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
菲儿摇着头轻轻冷笑着,心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也亏得他能说出口!一抬头,便见那位留着老气中分,还有些开始脱发的学生会主席正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童清晨学长!”菲儿叫了一声,招了招手,大踏几步向对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你们下课了?”
“嗯,上午没有课。”童清晨简单回答着,等菲儿站定了,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皱着眉开口道:“你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菲儿自然清楚对方是开了什么眼界,也不否认,只说:“学长的视野高着呢,不然为啥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却一口就应下了?”
“你这可是捧杀我了!”说完,哈哈大笑,等着笑劲过去了,这才正儿八经地说着:“其实赵汉云干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都看不惯,都憋得一肚子气。不过要说有谁能主动站出来,我是真想不到。”
“我这叫哪门子主动,只是朋友有难,能帮一点是一点。”
“这还不算主动啊?”童清晨轻笑着,摇摇头,“说真的,你昨天的演讲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知道是谁全程录像,还加了字幕。”
菲儿有些吃惊地挑了挑眉毛,表示她也十分意外,又说道:“学长,实话实说,你能答应帮我们,真是太感谢了,现在我是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力量的渺小了。”
“又被赵汉云撵出来了?”
菲儿点了几下头,说:“人家是彻彻底底无视我们了,不管我们说什么,一概以官方结论来搪塞,恐怕是想一直拖到老常被批捕。”
“这还算好的,起码没有闭门不见。”童清晨长叹一声,说道:“你想在这些事上抓到他的漏洞啊,难!”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菲儿在童清晨面前站定了,郑重道:“我们的请愿被无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一个班的人还是少,没法让赵汉云意识到我们的决心。学长,我希望能借助学生会,扩大影响,让更多的老师和同学知道这件事,这样赵汉云迫于压力就不得不听取我们的意见了。”
“嗯,那你们班其他人怎么看?”
菲儿低下头,有些无奈地承认:“反对的居多。”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童清晨没说什么,兀自想着事情,只听菲儿仍在解释:“反对者也有反对的道理,如果放任这件事情扩大,就可能造成失控,最后赵汉云就更有理由处分我们了。关键是,这个度谁也把握不好,失控的阈值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是啊,争端一旦产生,什么时候才能终止,任谁也不知道。万一搞不好,所有人都会很被动。”
“学长,你的意思是……”
“在卡训,海桐校长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争取校长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而对于海桐校长来说,学校的稳定超过一切,他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两派党争恐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菲儿沉默地点了点头,心里清楚,所谓的“那个年代”是指卡训曾经争斗不休的黑暗日子,卡训的老教授都不愿意提起那段时光,询问时也只会感慨人性的脆弱。然而有趣的是,这些老人们讳莫如深的历史,其实并不显得神秘,巧妙加工过的传言总会以各种方式进入年轻人的世界,在相互矛盾的故事中,有心者完全可以拼凑出历史的轮廓。
菲儿其实对那段历史并不感兴趣,对那些热衷于寻找所谓“历史真相”的人,她也不太理解。不过这话她不可能当着童清晨的面说,因为这位学生会主席,就是狂热地探寻历史真相的一员。
“也就是说,你认为,为了争取校长的支持,所以就不能搞得太过火?”
“是的,我在想,能不能试试去找找海桐校长,即使他不点头,至少也得探探他的口风,如果能得到校长的首肯,我相信,这对同学们也是一种鼓舞。”
不过菲儿却面露怀疑,皱着眉问:“那万一校长反对呢?”又补充道:“昨天他来班里的时候,我就请求过他的帮助,可是海桐校长完全没有表态。”
童清晨一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说:“你还想让他怎么表态呀?人家是校长,总不能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吧?如果他真的想反对,昨天根本就不会允许你们签请愿书。”
说得菲儿眼前一亮,原本阻滞的道路也畅通了,直说:“真的?校长是默许我们的?”
“默许倒未必,但起码不会在明面上反对。说到底,赵汉云和海桐校长已经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这次赵汉云表面上是开除常百川,但他的心思其实路人皆知,如果海桐校长再不反击,赵汉云的夺权就成功一大半了。”
菲儿点头称是:“杜娟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现在我们是和校长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这应该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也就是说,我们是冲锋的小卒,让海桐校长去当那个老帅?”
童清晨轻轻摇着头,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是小卒不假,但海桐校长并不是老帅,他是下棋的那个人。”
“听说菲儿今早在赵副校长那儿吃了个闭门羹?”一坐在图书馆三楼的沙发上,还没来得及打开咖啡罐子,阿离就听到沈道玉迫不及待地问着。
“不能叫闭门羹,起码还没被赵汉云拒之门外。”阿离打开咖啡,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又翘起腿躺在沙发里,这才说道:“不过菲儿吃了个鳖倒是真的。”
“赵副校长对你们的请愿不予理睬?”
阿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菲儿原打算把请愿书复印几百份,给全校每个班都发过去,还想贴在布告栏上,都让我们给拦下了。最后她往校委会递了一份申请,早上又去找了赵汉云。那赵汉云肯定不会重视,只说菲儿要闹事尽管闹,还威胁说他完全可以把菲儿也开了。”
沈道玉听后笑了,说:“这个节骨眼上开掉菲儿,赵汉云是想激起民愤吗?”
“话虽这么说不假,但要是赵汉云真的铁了心,菲儿也很难办。而且据菲儿说,赵汉云给她爸爸打电话了。”
“叫家长?他可真是当老师的!”
“不过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菲儿的父亲远在彩幽,其实管不了她,而且听菲儿的意思,她爸爸还挺支持的。”
“这都能支持?这家长心也是大!”
阿离似笑非笑地说着:“这就叫别人家的父母了。”
沈道玉先是应和者:“难怪能培养出菲儿。”想了想,又问道:“被赵汉云无视了以后,菲儿准备怎么办?”
“她去找童清晨了,想说服学生会来帮我们。”
“童清晨?那个学生会主席?”
阿离点了点头,说:“他的导师也算是校长一派的,所以菲儿觉得他应该会同意。”但又叹了口气,说道:“菲儿认为,我们的请愿被无视,是因为没有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使赵汉云觉得只是我们班几个人心有不满,菲儿想借助学生会的力量,尽量把事情搞大,这样赵汉云迫于压力就不得不听取我们的意见了。”
沈道玉听了阿离的叹息,觉出有点不对劲,问道:“你们其他人的意见呢?”
“有认同的,但还是反对的居多。”阿离叹了第二口气,向沈道玉解释着:“反对的理由主要是怕事情失控,其实也有点担心跟赵汉云撕破脸皮的意思。”
“你们已经跟赵汉云撕破脸了呀!”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觉悟的,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态度。”
沈道玉摆摆手,拦下打算叹第三口气的阿离,追问着:“那反对者对下一步的计划有什么建议呢?”
阿离有些泄气地摇摇头,说:“哪有什么建议!两边直到现在还在吵,也拿不出个结果来。”
“有争论很正常。”沈道玉漫不经心的样子,显出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真理嘛,当然是越辩越明。你们吵到最后,吵出来结果了,就算把问题搞明白了。”转念一想,又说:“当然,任何团体中都有反对者,少不了那种只会反对,其实毫无建树的人。对于这类人,得允许他们存在,但不能让他们掌权。计划还是得要你们这些实际工作的人来制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你来干,我也不行。”阿离苦笑着随口编出来这一句,又说:“真是不出你所料,这才第二天,就开始碰壁了,连自己人内部都统一不了。”
“你这就开始灰心丧气啦?”沈道玉抬眼看了看阿离,笑道:“你们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这就灰心丧气了怎么行?”
“不是我灰心,只是,哎……”阿离长长叹了口气,琢磨一下措辞,这才开口说道:“只是这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会搞得这么麻烦。”
谁知沈道玉居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把阿离唬得有些发懵,又问着:“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阿离躺回沙发里,皱着眉思索着,过了半晌才喃喃地说着:“我认为现在我们首要的事,既不是扩大宣传,也不是立刻让赵汉云松口,而是获得海桐校长的支持。”
“理由何在?”
“这件事的逻辑其实很清晰嘛。”阿离摊开手,向沈道玉一五一十地说明:“事情的起因是老常被捕,但造成老常将要被开除的最根本原因,是赵汉云和海桐校长的权力之争。老常被逮捕只是突发事件,任谁都预料不到,但赵汉云和校长的权力争夺却是实实在在的,哪怕没有老常的事,他也会制造出别的事端。”
“赵汉云来卡训争夺权力,这是一切的起点,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使我们暂时地帮助了老常,之后也会有其他受害者出现,可能是学生,也可能是老师。总之,只要这场校长争夺战持续下去,卡训就永无宁日。”
“所以,既然海桐校长已经和赵汉云斗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那双方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我们是跟校长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而且眼下已经和赵汉云翻脸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日后’?还有什么相不相见的问题?”
阿离停顿了一下,缓口气,又想了一阵,再开口道:“而且,从更高的角度来看,这场争夺战也只是赵氏扩张的冰山一角而已。”
沈道玉静静地听着,等阿离都说完了,沉默地思索了一番,追问道:“所以,你是赞同菲儿的做法,支持扩大宣传,逼赵汉云就范?”
然而阿离却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不是要逼赵汉云就范,这没什么意义。这次事件是赵汉云一手造成的,想解决危机,只有彻底解决他。”
沈道玉眉毛一挑,轻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可是杀气腾腾啊!”
阿离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听沈道玉迎着他那所谓“杀气腾腾”的眼神,继续微笑地问着:“那你有没有想过,赶走了赵汉云以后,再来一个同样争权的怎么办?再赶走一次?”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
沈道玉见阿离要发火,忙摆了摆手,又拼命摇着头,说:“这并不是反对你,我只是认为你们还是没有抓住主要矛盾。”
“主要矛盾?”
“是的,影响事情发展的众多矛盾中,有一对是占据主要地位的,它影响甚至决定了其他矛盾。我们在分析问题的时候就必须先找到主要矛盾,它是引起问题的核心。”
阿离挠挠头,有些奇怪地回应他:“我说了呀,问题的中心是赵汉云。”
却见沈道玉摇头轻笑,故意摆出一脸叫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说道:“既然赵汉云凭一己之力就能在卡训引起轩然大波,那恐怕换了谁来都一样。”
阿离没有太听懂,皱着眉瞅着沈道玉,听他继续解释:“打倒赵汉云固然重要,这是阶段性的目标,但更重要的是思考为什么赵汉云可以一力专权,为什么明明卡训有完善的校规,却还是出现了老常这样的事。”
“那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海桐校长有一句话说的很好,校规是学校的法律。我相信他的这句话只是出自他本人的经验,但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路,阿离,你能说说,法律是什么吗?”
阿离没有想到这家伙的思路跳得这么快,一时有些跟不上进度,想了半天,才喃喃说道:“法律就是规则呀。”
“是的,法律就是规则,但这规则是谁定下的呢?”看来沈道玉对这套逻辑相当熟悉,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也没有给阿离缓口气的时间,便给出了答案:“谁是这个社会的主人,谁就有权力制定法律。就像你家里的规矩总是你的家长定下的,你听说过有孩子制定规矩的情况吗?”
阿离被这说法逗笑了,摇摇头,听沈道玉语速飞快地讲着:“法律就是这个道理,看联盟的法律,就能知道谁是联盟的统治阶级。训练师有享受配给、居住在城区、无限防卫和持有武器等等特权,所以训练师无疑就是联盟的统治阶级,卡训的校规也是一样的道理。”
“卡训的校规详细地规定了教师的责任和义务,甚至有学生受处分,导师会受连带责罚的规定。但我从头看到尾,没有在这本如此完备的校规中,看到任何一项学生参与和表决的权力。换句话说,在校规的制定者看来,学生只是被教育,被管理的对象,而无权参与到学校的事务中。”
“所以,当我们突然间发现,老常要被开除时,学生们却没有申诉的途径,更没有机会在这件事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相信,学校的前辈是怀着对学生的爱护之心制定校规的,但我同时也确信,他们的爱护是身为师长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身为管理者的那种进行教化的态度,而不是将学生看作可以平等坐在圆桌上一起讨论问题的个体。”
“对于以海桐校长为代表的,老一辈的教育家,我是由衷地钦佩,但他们只是卡训的一代人,这代人老去以后,你们就要独自面对风雨了。你们要明白,像海桐这样愿意坚守教育理想,愿意为别人付出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赵汉云只是比较典型的另一种人,也就是否认教育的高尚和理想,把教育看作生意手段的那类。而显然,直到老常的事情爆发以前,你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类情况,怎么面对这所不再为你们提供保护的学校。”
“幸运的是,你们有菲儿。还记得她所说的,取回你们自己的位置吗?她或许不懂得其中的原理,但她一定懂得一个道理:权利不是凭空产生的,更不是别人给予的,权利是你自己争出来的。”
“而这个,学生对学校事务参与的需求,和已经落后的,阻止你们进行参与的校规之间的矛盾,才是整件事情的主要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