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毫不客气的猛烈敲门声，赵汉云无奈地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对羽川学说道：“这帮小子真是精力旺盛，折腾了半个多月，还不放弃！”
“十五六岁的年纪，最能闹腾，而且认死理，这一点你不服不行。”
赵汉云叹了第二口气，从那张柔软得能把人陷下去的老板椅里头站起来，轻轻甩着手臂，喊了一句：“进来！”
一开门，门口聚着一堆人，一个女孩抱着资料夹，一马当先往办公室里走进来，身后跟着的人们也接二连三的想要进来，被赵汉云抢先一步喝住了：“别来那么多人，其他人外面等着！”
没有人说话，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那女孩身上。女孩转过头朝大家笑了笑，又点了几下头，挥手让众人出去，那帮学生才甘心地聚在门口，敞开着门，纷纷往屋里望着。
赵汉云仍叉着腰站着，也没有让那女孩坐下的意思，仗着自己比人家高了一头多，皱着眉俯视着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真是个漂亮女孩，一头栗色的长发微微带着卷儿，脸蛋比电影明星还要精致，身材更是好得没话说，穿校服的照片要是发到网上去，肯定能引起轰动。也难怪这帮小伙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赵汉云觉得，俯视着女孩的脸庞，就连自己都有些移不开眼睛。
不动声色地坐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口干舌燥的喉咙，赵汉云开口道：“南宫菲儿，你今天又来干什么？”
南宫菲儿不自觉地转了下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沙发上，气定神闲只知道喝茶的羽川，她或许有些诧异羽川为什么会在自己这里，但这种诧异转瞬即逝，她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几分音调，说：“赵副校长，关于给予常百川同学开除处分一事，我们再一次向校委会提出申诉，这是申诉书。”说着，从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纸，摆到赵汉云面前，“还有，这是常百川一案不起诉决定书的复印件，这是常百川同学的委托授权书，这是律师的见证书。另外，关于认定应对委员会为违规社团一事，我们也同样再次提起申诉……”
“你们是违规社团，发起的申诉校委会不予受理。”
“关于常百川一事，我们不是以社团的名义进行申诉，常百川的委托人是我，我以个人的名义提出申诉。至于违规社团一事，以应对委员会的名义并无不妥。”
赵汉云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女孩在桌上摊开的一份份材料，说：“你们还真是准备充分啊！”
“赵副校长，常百川一案已经由卡那兹检察院认定为正当防卫，不予起诉，学校给予他开除处分的理由，所谓的刑事犯罪已经不存在了。请校委会慎重考虑，撤销对于常百川同学的处分决定。”
“校委会的所有决定都是慎重做出的，开除常百川也是一样，既然他能发生这样的事，就说明他并不适合在卡训学习。在这一点上，所有校务委员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我们其实是为了他好。”
南宫菲儿明显愣了一下，抱着资料夹的小手又攥紧了几分，她颤抖着深吸口气，质问着：“请问副校长先生，一个因自身利益受到侵害而不得不进行正当防卫的人，究竟哪里不适合在卡训学习？究竟有哪条校规或是哪条法律，不允许他在学校里学习？”
“一个性格如此暴戾的人，以后总会惹出乱子。”
“他妹妹差点被强奸！”女孩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双眼红红的，眼眶中转着泪光，对赵汉云怒目而视，“他是忍无可忍才进行的正当防卫，这是检察院认定的结果，而你居然说他暴戾？”
“案子怎么判是法院检察院的事，开除他是学校的决定。”
“那么请问副校长先生，您是拒绝我们的申诉，拒绝撤销处分决定吗？”
“是的，这就是校委会的意见，不管你来多少遍都一样。”
“去你的校委会，分明就是你在搞鬼！”南宫菲儿一怒之下把资料夹往桌子上一拍，隔着办公桌指着赵汉云的鼻子，满脸涨得通红，两行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死死地瞪着他，“分明是你，想借着常百川来打击王御行教授，好为你控制卡训铺路！事情发展成这样，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开除常百川，你是在强词夺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别以为能瞒过大家。赵汉云，我告诉你，我们不服，咱走着瞧！”
“南宫菲儿，注意你的言辞，你是在跟代理校长说话！”
“代理校长？”女孩气极反笑，抬起手来拢了一把激动中有些散乱的长发，说：“是谁允许你代理校长的？校委会吗？询问过教授们的意见吗？问过我们的想法吗？卡训的副校长里为什么单单是你代理校长啊？你来了几天啊？你认识几个老师几个学生啊？你配吗？”
赵汉云也不跟她争论，只是冷冷地反问：“这么说，你是对我的资质抱有疑问了？”
“呵，我哪敢啊！我还怕让您给开除了呢！”
“这你可说对了。”赵汉云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纸，轻轻往桌子上一放，朝前一推。南宫菲儿低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原本通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汉云，一时间连呼吸都乱了套。
“这是对你的处分建议书，南宫菲儿，你的行为已经干扰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校委会正在考虑，是否要给予你开除学籍的处分，不过鉴于你在入学考试中表现良好，遂决定再给你一个机会。”
赵汉云一边点着桌子，敲出当当的响声，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他故意说得这么慢，就是要仔细看着这张漂亮得让人窒息的小脸由红变白，最后面无血色。女孩颤抖不已的双手和止不住涌出泪水的双眼带给了他极大的快感，这种感觉比攀登上从未被人涉足的处女峰更令人激动，是一种原始的征服感，让他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一位广有四海的帝王，差点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南宫菲儿，你记着，只要再有一次，你再敢没事找事的话，不管你是不是三冠王，学校都一定会开除你。”此时门外已经响起了骚动，有人大骂着想往屋里冲，被那个姓童的学生会主席给拦下了。赵汉云见状，便放开嗓子，朝门外的那些学生大喊：“你们也一样，要是再敢闹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赵汉云，你这么做，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赵汉云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抬头看着少女青一阵白一阵的漂亮脸蛋，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自己的资料夹，将那些材料一一收好，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赵先生，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咱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了维护学生的合法权益，接下来，我们将进行罢课，特此通告！”
“罢课？”
少女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门口那些学生在迎接她，为她让开路，有的挥舞着胳膊，朝办公室里跳脚大骂着；有的对她说着什么，安慰她，拥抱她；有的则拿出手机拍照，与同伴窃窃私语。随着办公室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终于把这股吵闹的热气隔在了门外，只听羽川无不担忧地问：“这么干，是不是把孩子们逼得太紧了？”
“杀一儆百，哪怕是三冠王，该杀也得杀，不然这学校我以后还怎么管下去？”赵汉云躺回到椅子里，只觉得一阵头疼，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羽川：“她刚才说的罢课，那是啥玩意儿？”
“罢课……就是不上课呗。”
“她不上课就记旷课，更有理由治这小妮子，怎么听她的意思，像是什么秘密武器似的？”
“要是她联系学生一起旷课，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记着呗。再说她能联系到多少人？三十个？呵，一帮学生，能组织起来啥？”
“怕就怕这事最后闹大了，不好交代。”
“切，闹大了能闹到哪去？教育部？教育部还能为了几个学生跟卡训作对？那边可是我赵家人的天下。”
“罢课！必须罢课！赵汉云欺人太甚，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为卡训的主人了，能为所欲为了。我建议，立即组织同学，进行罢课！”
学生会室里再次挤满了人，白虬站在最中间，满脸涨得通红，随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激动地挥手，小小的活动室里都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童清晨仍旧坐在里边的位置上，这里本来就是学生会主席的桌子，他的身边，菲儿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眶仍是红红的，双眼直直地往前望着，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亚莎在一旁开导她，说：“赵汉云这么张狂地威胁你，就是做给我们所有人看的，想杀鸡儆猴，拿你来祭刀。菲儿，你放心，下次换我来，我不信他还敢跟我们威廉姆斯家作对。”
听着亚莎的安慰，菲儿轻轻笑了笑，脸上露出些许疲倦的表情，说：“谢谢你，亚莎，不过这种事我一个人来就行，别再把你搭进来了。”
“菲儿，你别这样想。要是因为这件事惹恼了赵汉云，最后真把你也开除了，我们就得不偿失了，大家都会很难过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卡训也就名存实亡了。”
“这一点我倒是认同。”沈道玉也来了，他很不懂气氛地横插进两个女孩的谈话中，大声说着：“成王败寇，菲儿，我不知道你对赵汉云说要罢课，究竟是气话还是真的这么打算，但我想你应该明白，即使是气话，现在也收不回来了。”
这是真的，童清晨有些无奈地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白虬，有不少人围在他身边，对他的每一句话热切地肯定，剩下或坐或站的人们也受到他的鼓舞，侧耳听着，不住地频频点头。赵汉云对常百川的处分已经站不住脚了，现在不过是拿权势压人，而他想开除菲儿，更是激起了众怒，原本对罢课抱有异议的同学，也纷纷表示了支持。悠悠之口，如同在暴雨中渐渐蓄积起来的河水，早已超过了警戒的红线，只等寻到堤坝脆弱的破溃点，便将化作汹涌的洪水，倾泻而下，任谁都无法阻挡。
童清晨看得见已经漫上堤岸的水位，他相信这所学校里很多人都看得见，眼下他们都是江河中微不足道的水滴，一旦找到发泄的出口，他们将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而现在，沈道玉已经为他们指明了出口的方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罢课已经不可能了，哪怕现在委员会想跟赵汉云和解，卡训的学生们也不会同意，你们作为委员会的发起人和领导者，一定要认清这一点，否则物议汹汹，被淹没的可就是你们了。”
这句话不光是对菲儿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童清晨沉默地点头，静静思索着。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今天在赵汉云的办公室外，听到了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看到了同学们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的样子，尤其是现在，处在已经激动得有些狂热的人们中间，他着实是感到有些害怕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边将发生这些不可思议的事，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不受控制地走向那片深不可测的大海。
然而童清晨并不打算挣脱这无形的束缚，他被推着慢慢走向大海，面前白浪滔天，狂风呼啸，任谁看了都会心惊胆战。但就是在这巨大的恐惧之中，童清晨的心底悄悄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待：在大海遥远的尽头是什么呢？在幽深的海底又有些什么呢？在那个从未有人涉足的彼岸，将是怎样的一副风景呢？
童清晨天生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甚至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真的能看一眼别人从未见过的景色，那就此死去又有何妨呢？倘若真的能体验一段不可思议的人生，那白驹过隙又能怎样呢？人的一生本来就没有意义，能将其赋予意义的人，岂不是足够幸运？或许正因此，自己才会被命运选中，虽然身不由己，却也意外地，满心欢喜。
童清晨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似其他人那么激动，甚至流露出几分悲伤。这一瞬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命运，看到了自己因水性不佳最终溺死在涌动的暗流中的结局，这个结局足以令他害怕，害怕得伤心，然而在潮水一般的恐惧和悲伤中间，又足以升起支持他走向死亡的信心，见过，期盼过，努力过，走过前人从未走过的路，体会过前人未曾体会过的人生，那么，还有什么奢求呢？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白虬的激情演讲和人群中的消失议论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带着殷殷期待的沉默。童清晨站直了，目光从那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团火焰，当它们分散时，轻轻一口气就能吹灭，而当它们聚合时，就能够烧毁一切。
自己有能力聚集起如此强大的力量吗？自己有资格释放出如此旺盛的火焰吗？自己有希望保持合适的距离，以免被烈火灼伤吗？童清晨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那么，他又为什么对这团火焰如此期待呢？
因为，在早早以前，这些火焰就已经燃起了。火焰凭以燃烧的材料是不合理的制度，火焰得以点燃的契机是人们满腔的愤怒，火药正在焚烧的是当权者统治的基石，而这些，自然而然地发生，不需要任何人来推动。
甚至于，已经有个傻瓜在身上点燃了火苗，笔直地站在崩溃的焦点上，燃烧着自己，为所有人指引着方向。
在那个焦点上，只需轻轻一推，便是洪水滔天，烈火燎原。
“现在，就校委会及赵汉云代理校长，拒绝撤销常百川同学之开除处分一事，对于委员会是否应组织罢课，进行投票。各位同学，这次投票是委员会成立以来，最重大的决议，它将直接影响卡训和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请大家务必慎重考虑。”
投票箱从童清晨手中传出，依次交到每一名同学手上，接受着那些小心叠好的纸片，经历过一双双手掌的传递，小小的纸箱渐渐填满，最终回到童清晨面前。菲儿唱票，亚莎在小黑板上记录，沈道玉监督，他则静静地坐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发呆。
他想象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那片海中隐藏着千百年来人们梦寐以求的珍宝，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希望看一眼这些无价的宝藏。
“统计完毕，应对委员会成员共计32人，其中27人赞成，4人反对，1人弃权，赞成票超过总成员数的四分之三，罢课决议，通过。”
那个脆落的溃堤点，戳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