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司司主陈渝，犯上作乱，乃辰王乱党，念其多年为官尚有功劳，特赐环首之刑。”
冰冷的圣旨降下，半生的骂名都像是白白背了，漆黑混乱的牢房之中，苍老的大手死死的拽住了黑衣人的衣襟，不复锐利地双眼只留下一对血污的空洞，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他不用看，他知道只会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傻事。
“带着他，离开，永远的离开！”
永远的离开！
猛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环境让阎怀瑾又想起了那一对血淋淋空荡荡的眼眸，早已为死去的心再度不甘沉寂的火热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杀戮。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他的脸，但其实他连他脸上有多少皱纹都没有忘却过。
默默地坐起来，用自己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身边方大和的睡脸，忽然，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阎怀瑾猛地跳起，动作迅猛却又轻如鸿毛，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他紧贴着外墙，微微的震开紧闭的窗户，阎怀瑾落在厨房，只一抬眼，浑身的杀气便倾泻一空，愣愣的蹲在那里，倒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
屋里没有什么杀手，有的只是一个在准备着给明日远行的儿子的干粮。熟练又小心的擀着面皮，生怕弄出声响。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阎怀瑾慌乱的收回目光，眼底泛起了微微的红。他想，他大概是看错了这个妇人，她其实是一个最厉害的武林高手吧，轻易地便能一招致命。阎怀瑾本想消无声息的离开，但是恰好方大娘回身拿面粉，被突然出现的阎怀瑾吓得哎哟一声，面粉撒了一地。阎怀瑾顶着脑袋上的面粉巴掌印，老老实实的蹲在地上将还没弄脏的面粉小心的刮进碗里。方大娘一边擀面饼，一边唠叨。
“你这小子越发没有规矩了，进厨房连门都不走，走窗户！什么人才会走窗户啊，那是贼！也不知在外面学了什么偷鸡摸狗的计俩，回来吓起自己亲娘来了！这么大的人了，成日里也不找个正经营生，整日就知道围在我这个老太太边上编花绳，能有个什么出息！”
“不是您说我的脑子受了伤，不让我出去找活干……”
阎怀瑾小小的顶了一句，本就不大的声音被停下的擀面杖的声音一吓，更是细弱蚊蝇。方大娘骤然转身，阎怀瑾下意识的抱头想躲。半晌，却只感觉到自己的头顶微微一沉，阎怀瑾浑身僵硬的享受着方大娘难得流露出来的温柔，他明白方大娘心底担心自己远行孩子的感情，却着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他抓住方大娘的手，站起身来，依旧是细弱的声音。
“娘，孩儿这次走，是跟着朝廷里的贵人，不缺吃穿用度。您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我忙完了一准就回来。”
“兔崽子！就知道哄人，娘虽然没念过书，但是也知道那些官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才回来没几年，身上的疤癞子还没好全，他们就又找来了，能安什么好心肠！”方大娘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阎怀瑾最怕人哭，不想她再坏了眼睛，连忙安抚。
“没事，来的人是我旧相识，是朋友的，他不会害我。这次来找我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要办，你常说你儿子我身无几两肉像个细崽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是。”
“我呸！”方大娘啐了他一口，“你就是不肯多读书，不然早就是秀才先生了。谁敢说你没本事！”阎怀瑾吃了一记排头，又听方大娘说道：“你不要自贱自轻，出门在外要自尊自信，别被人瞧不起，娘知道，你是有本事的，娘只是心疼你在外面受的苦。明日便要出发了，你赶紧多睡一会儿，娘再给你多做两个饼子，以后再想吃可就没有了。”
阎怀瑾看着方大娘灯火下劳动的身影，心中似是一壶烈酒浇过，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明白了。他默默的退了出去，穿过小院，大门口有意料之中的人在等着他。
“故人重逢，喝一杯？”
“戒了。”
阎怀瑾瞥了一眼潘连云的酒杯，是上好的南酒故园春，一般是文人雅士喜欢喝的清酒，北方甚是少见，一壶少说也是百两银钱。
“你没怎么变，还是喜欢臭讲究。”
“嘁。”潘连云撩起衣摆，脚尖一点就纵身坐到门口的石磨碾子上，雪白的衣服瞬间变得灰扑扑。
“是你们装腔作势，哦不对，现在就剩下你这个小古板了。”潘连云喝下一口酒。“咱们拿命换来的东西，此刻不享受，难不成到了地下还能享用？最好的例子不就在眼前吗？你那个师傅当年是何等的权势，还不是人死如灯灭，如今倒叫他再上一口美酒啊，怕是神仙也难办到啊。”
阎怀瑾认识潘连云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潘纵才是他的本名。这个名字十分的贴合他的个性，纵情任性。原本这样的性格是不可能在东厂混起来的，可是偏偏他能装能忍的紧，为了往上爬，连名字都能改，更别说旁的得了。他心思深不可测，可偏偏长了一张文雅书生的脸，十分的能唬人，饶是多年前北辰司和东厂亲密合作的日子，两人抵足而眠的时候，阎怀瑾都没有放下对他的防备，事实证明，阎怀瑾是对的，潘连云是一头狼，养不熟的白眼狼。北辰司一召事变，这个隐忍多年的小掌事便借势除了自己的干爹，一招翻身成了东厂的总管，风头无两。他这样的身份到了边关，找自己这个逃犯绝对只是顺便，若是换做以前，阎怀瑾少不了要忧思一番，如今，他的心思却连这个小院都没有走出。
阎怀瑾不搭理潘连云的挑衅，他只是问道：“我和你们走后，可不可以放过他们。”
潘连云睨了一眼，又是一口酒。“你是在和我谈条件？”
“不，我是在求你。”
“…………”
潘连云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抖得手中的酒都洒了出来。
“你求我？我们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生死之刻不知凡几，富贵权势也不在话下，你竟在此时向我低头？为了这平头百姓？你我眼中蝼蚁？求我？”潘连云跳下石碾，轻如鸿毛，不起浮尘。一边说着一边迈着四方步走到阎怀瑾的面前，四目相对。
“是你眼中蝼蚁。”阎怀瑾平静的纠正。
“如果我求你分量不够，我记得你曾经答应我三个条件，如今还剩最后一个。”
“你要用来换这个？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如今的身份。”潘连云脸上隐有怒色。
“生死之事大过天。何况身份，你我都只不过是鹰犬，刽子手罢了。”
阎怀瑾看着潘连云露出了重逢后的第一个笑，淡淡的却令潘连云无端的感觉出了几分嘲讽。
“前时之事，后世之师。潘大人要时时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