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一只苍白无力、有种病态枯瘦的手落在童谣肩头。
他回头看向宁昀,愤怒的眼神中充满疑惑,继而变得很深邃,就如一潭静置许久的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石子打破,涟漪大作。
秋风很是凉爽。
读了许久的书,难得在授衣节央求公子好多遍,这才答应带他出来玩的童谣原本心情大好,可刚出门却撞见这令人恼怒的一幕,以及那个令人愤恨的王景泽,心情此时就像天边遮阳的厚厚乌云般糟糕透顶。
他抱着怀中的三尺剑,不知是因为过于恼怒还是其他,不觉间身体有些轻颤,随后轻颤变为轻动,似要移步上前。
但却被宁昀制止,他不解问到:
“公子,难道不管吗?”
却并没有思虑自己能管与否。
书读的再多也不能用来打架,关键是书中有好多见义勇为、行侠仗义等故事,自然而然能熏陶出一颗善良的心,何况他本就憨厚耿直纯善?
如若他此时不去阻止王景泽,任由那两位姑娘被王景泽糟蹋,只怕他此后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道理在心,他懂。
但更关键的是,他不会打架怎么办?
宁昀无力的手从童谣肩头落下,伸到童谣身前,不知还拿不拿得动这即使很轻的三尺剑:“剑给我,我来。”
童谣愣住,心想公子你要什么?你又要做什么?
见他愣住,宁昀那平和精致的脸,如同花一样绽开,苦笑道:“洒水扫地浇浇花你行,遇见这种事难道要你上去挨打啊?”
童谣红着脸,有些窘迫,想到公子多年积弱的身体,似连风都能吹走,又如何能抵挡的住王景泽这些人?
弱弱的问:“可是公子,难道你上前就不挨打了吗?再说,我从小就被打习惯了,吃得消,倒是公子你呢?”
宁昀一巴掌拍在他微宽的额头上,从他怀中夺过三尺剑,没好气地道:“臭小子,我何曾唬过你,好歹你公子我也是伴剑而生的,怎么说也会一招两式。”
接过剑,稍加思忖片刻,他继续说道:“认真看认真学,从今天起,我便要教你习剑了。”
闻言,本就不精明的童谣脑袋更愚,思绪更乱,有些丈二和尚:“可是公子,你除了读书以外我从未见过你练剑,你自己都不会用又何来教我一说?”
没有给予回答,清癯瘦弱的宁昀亦步亦趋地将三尺剑抗在肩头缓缓走出人群,就好比扛着锄头要下田耕地的老农,滑稽不堪。
这一幕被很多围观之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合不拢嘴。
某人心想,且连我三段钟山剑都不敢上前站在王家少爷的对立面,你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哪来的勇气站出来装高深?
还有人虽然对王景泽所作所为不满刚想要出头,便见到宁昀这外行扛着剑娓娓走出,似要被剑压垮般,这便不忍嘲讽道:兄台,先学学别人剑要怎么拿再来学人家行侠仗义,难道不好吗?
也有许多人认出他便是那破败的宁府现主人宁昀,虽佩服他的勇气但还是不忍唏嘘怜惜,只怕待会挨上一拳骨头都要散架。
于此同时,又有一人东推西攘地挤出嘈杂的人群,一手掐腰一手攥着折扇,毫不夸张毫不犹豫毫不畏惧地对着若干人破口大骂道: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一群怂蛋不回家哄媳妇来看什么热闹?哪哪都有你们,你行你们怎么不上?吾等真是耻于与你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同一片空气!”
说罢他走到宁昀与童谣身边,仿佛骂的不够过瘾,口中还在念念碎着什么不好听的话。
笑声轰然停止,看热闹的人或脸红或脸绿,似乎下一秒便要对那个骂人的家伙实施人肉攻击以及人海战术,但见那人是李府的李公子便又很及时的收回之前的想法。
李府虽不如王府那般有骇人的背景,却也积攒不少底蕴,何况李家小叔在江湖上还有不小的名堂。
大狮子小狮子毕竟都是狮子,也没谁想惹。
宁昀轻咳两声,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抹潮红,应该是旧伤又开始隐隐发作,抑或是被周围那些嘲笑声戏弄感到尴尬。
他并不是不会用剑,相反他很会用剑,以这种外行的方式扛剑走出来并不想让人误解什么,只是真的觉得剑扛在肩头要比提着省力很多。
……
王景泽瞧见从人群走出的三位老故人,虽有些诧异,但仍是面无表情地热嘲冷讽道:“一个病秧子,一个二傻子,还有一个拿着破扇子,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勇气站在小爷面前教小爷我做事?”
王景泽从记事起便开始将嚣张跋扈骄纵顽劣当成习惯,从未有人管教,自家人都不如何管教他,那些贱劣的外人又怎敢?
面对王景泽身后若干高手,并没什么自信的李杜依然不依不饶地自信骂道:
“别以为整天把屎黄色的金腰牌挂在腰上整个天下就你最牛逼,带几条自以为很牛逼的狗就到街上乱咬人,有本事单挑?我能打到你娘都不认识你,龟缩在手下身后算什么本事?你爹是老王八,我看你以后叫小王吧。”
若说整个铁子镇,骂的出口,敢这么骂,能这么骂的也只有李杜。
这些年来王家处处打压李家,两人之间关系自然极差,出口成脏才是理所应当。
原本心情就极为糟糕的王景泽此时怒意如火在头顶熊熊燃烧,似要将李杜活剥生吃:“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不介意送送你,放心,事后我自然会买好棺材到你家道喜!”
随着他话音落下,王景泽身后那些人早早便握好刀剑,瞬间蜂拥而上,欲要取下李杜首级。
“子彦!胡闹。”
嘴上虽这般说,宁昀却快速将李杜揽在自己身后,怕他被伤着,他此时就像一堵并不坚强的墙。
“昀哥儿,行吗?要不我回府去叫人?”
见迅速冲来的十数人,李杜这才后悔不应该逞口舌之快。他幼时曾见过宁昀耍剑,也并不是怀疑他剑技不精,只是忧虑他有伤在身,何况对手这么多人。
显然李杜的担心有些多余。
宁昀从肩头取下三尺剑,向十几名极速奔来的王家随从们滑稽不堪地用力掷去。
剑可以用来进击可以用来防守,可以挑劈砍刺,但谁会愿意在打斗之间使剑离手?
但他就像抛砖块般抛了出去,这种小孩子打闹互扔石子的方式不禁让人大跌眼镜,更多的却是捂眼,不忍看他下一刻被乱剑砍死的模样。
心想,这人莫不是被吓坏了?
一直沉默站在王景泽身侧的萧章觉得那位弱不禁风根本让人难以入眼的宁昀掷剑的手法有些诡异,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在场众人且算他阅历丰富,只觉这幕似是眼熟。
御剑?
只神游片刻,那种眼熟的感觉化为真真切切的悚然。
三尺剑连鞘都未出,在被扔出的某个瞬间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极快地贴近那十几道人影,然后在众人身上或拍或撞,或阻或挡,将他们硬生生给打了回去。
只一息时间?
这些随从横七竖八的倒在王景泽身侧,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一时间眼神有些迷惘,仿佛初入人世的孩童呱呱坠地,将要面对新世界的无措感。
萧章急忙上前拉住王景泽,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些什么,便要带他匆匆离开,仿佛遇见世上最恐怖的事。
王景泽没听清萧章说甚,疑惑久久不散,围观的百姓们也异常迷惑,怪只怪自己这双眼,竟没看清刚才那十几名随从是如何从空中摔到地上。
被掷出的三尺剑又飞回宁昀手中,普普通通灰褐色的木制简陋剑鞘还未打开过,不然这十几人只怕会当场毙命。
他不喜欢杀戮,更厌倦看见那些令人作呕的殷红色粘稠液体。
童谣吞下口水,兴奋间又滋生好奇,公子竟然还会用剑呢?而且相当厉害!
只是从小到大他不曾见过公子用剑,反而大部分时间三尺剑几乎都是抱在自己怀间的,公子又怎会用剑?
这让他琢磨不透,既然琢磨不透,那便不琢磨,心想只要公子天下无敌厉害就行了。
“你们速速回去吧,还请不要再为难这两位姑娘,而且,我也不喜欢与人交手。”
宁昀把三尺剑递回童谣手上,咳声更加凄惨,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倒下,更让人想不通这样一个残病之人剑技竟是如此骇人。
“多谢剑师饶恕。”
见王景泽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萧章心有余悸地抢先说出这句话,而后对那些面色痛苦瘫倒在地的随从们说到:“都别半死不活的了,护送少爷回府!”
“萧叔,若是就这样走,小爷我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王景泽紧紧盯着宁昀怒道,说罢挽起衣袖从地上胡乱捡起剑,他可不相信自己这十几名好手能在一息之间全部败在宁昀手上,他定是使了什么卑鄙阴险手段!
见王景泽挥剑向宁昀奔去,萧章如吃黄莲,脸色暗黄阴沉,顾不得多说,一记手刀落在王景泽后脑勺处将他打昏,拎着他二话不说转身回府。
他可不想他死,当然自己也不会嚣张到与五段剑师请教几手,他平时虽然嚣张,但面对望尘莫及的对手他很会收敛,不然这些年早死上千百次。
王家二十几号人你抬我,我扶你,浩浩荡荡地走出闹市,让那些围观之人满头雾水,继而目光齐刷刷投向宁昀,心想怎么回事?
更是有人直呼:高手!
……
“阿谣,拿颗愈心丸给那位姑娘服下,然后我们便回去吧。”
随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看来要下雨了,抱歉,只能下次再带你出来玩。”
整日在府上读书,已经三年不曾出来闲逛,尽管内心诸多遗憾,但童谣还是很乖巧地点头。
他熟练地从李杜身上掏出荷包,取出一个小玉瓶,然后毫不客气地再将荷包丢给李杜,显然类似这种事情没少做过。
如若平时,李杜必然又会和他互掐起来,不过现在事出有因,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还在隐隐担心宁昀的伤没表面上那么好。
青衣女子被萧章一击震伤心脉,此时盘坐在侧调息内伤,小姑娘很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布满担忧的情绪。
童谣看着面前这位眼角尚还积存着泪花的小姑娘,将愈心丸递过去,不知该怎样安慰,只得憨厚老实的笑着说道:“没事啦没事啦,你姐姐吃完这颗药很快就能好起来。放心啦,这可是好东西,就连视金钱如粪土的李杜那家伙,对这药丸都吝啬的很呢!”
或许是童谣那憨厚老实的笑容很容易令人信服,小姑娘抽了抽面纱下的鼻翼,用力点头险些将眼角的泪花都震落,不长不短的小辫子有规律地上下雀跃道:“谢谢你。”
似乎很少听闻这两个字,童谣心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打着哈哈挠着脑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家公子和李杜吧。”
挠头时,一个不留神,三尺剑从他怀中掉了出来,摔在地上从鞘中露出一条小缝,一道很难察觉的白光映出。
离的这般近,青衣女子自然察觉到。但不远处的街对岸人群之中,有位披着黑氅的中年男子也察觉到,随后隐没于黑暗间。
童谣弯腰捡起剑,对一大一小两姑娘挥手示意告别告别,做完这些便跟上公子和李杜的脚步往回走。
忽闻:“公子留步。”
公子不是叫他当然也不会是李杜,那便是他家公子。
青衣女子服下愈心丸后脸色好了许多,站起身来踉跄走到宁昀跟前,就这般直勾勾盯着,看了许久,两两对望,一言不发。
就像是打翻了醋坛,李杜酸不溜秋微讽道:“啧啧啧,昀哥儿,看来你这一招英雄救美是让这位姑娘动了心呢?怎么?一直以来府上过于清静现在想添些人丁么?”
青衣女子与宁昀极其默契地瞪了李杜一眼,让李杜觉得身边的空气都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懊恼无比。
宁昀问道:“姑娘,何事?”
青衣女子丹凤眼轻挑,斜弋一眼童谣怀中的三尺剑,犹豫片刻莞尔一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亲口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公子不必姑娘姑娘的叫我,我叫慕笙,这是我师妹,秀秀。”
叫秀秀的小姑娘正用小手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明眸不时轻眨,看起来甚是可爱。
她感到无比惊讶,向来高冷的师姐就算面对自己都很少笑,今日却对那个长得很好看却又很病弱也很厉害的公子笑了?
然而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师姐下一刻的请求竟然如此……
这已经超出她对师姐的认知,让她不自然地扯了扯师姐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