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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尸体和日记(1)

一 喵哥

2016年12月初某日,长荣市朝阳路四支路安置房片区。清晨。

喵哥从稀薄而震荡的光线里醒来,推开怀里赤祼的女人。女人在梦中哼了一声,转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他掀开一角棉被,起床去洗手间小便。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他瞟了一眼弓起身子睡得正熟的女人,他觉得那白晳的身体就像扔在床上的一团用过的卫生纸。露在棉被外的光滑脊背上,未消退的淡淡血印子,左一处右一处的,那是昨晚被他的皮带抽过后留下的。手指上还停留着女人滑腻肌肤的触感,但他已经不耐烦的想把她赶走了。

晨尿把他身体里的热量浇进肮脏的马桶。他想,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五十个还是第六十个了。昨晚,一进屋他就急不可耐的扑了上去。阴暗的出租屋里,女人鲜艳丰厚的嘴唇近在咫尺,贪婪的微张着,像要把他整个吞噬。在激烈的交缠中,当他看到她扭动雪白的腰肢纵情配合他时,兴致已失去了大半。他狠狠扬起皮带,女人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皮带抽打下去,女人做作的叫声在屋里起伏回荡。他顿时感到索然无味,草草了事,把自己丢进昏沉的睡眠。

清晨的光晕里,家里肥胖的英国短毛猫蜷伏在屋角,懒洋洋的低头舔舐着自己灰蓝色的皮毛。它那无动于衷的绿色眼珠像冷冰冰的玻璃球。喵哥想,这货长大后真他妈的一点也不萌了。

喵哥本名叫苗刚,喵哥只是网名,网上头像是这猫小时候卖萌的照片。他并不怎么喜欢猫,不过养这猫有用,除了解闷,还作为与女网友搭讪见面的诱饵。这两年,他通过各种聊天工具搭上了不少女人。像昨晚这个,都数不清是第五十个还是第六十个了。现在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有点忘了,喵哥也懒得再去看一眼。

喵哥回到床边,推醒了她。“我还有事,你赶紧回去吧。”

她醒了,睁着惺松的眼睛,不解的看着这个神色淡漠的男人,似乎不理解昨晚的激情怎么这么快就消逝殆尽。

“赶紧的赶紧的,”喵哥不耐烦了,啪的掀开被子,女人的身体暴露在色调颓暗的屋里,白得耀眼,“赶紧走,别他妈墨墨迹迹的!”

女人嘟囔着穿起衣服,走出门外。重重关上的门带进一阵冷风。

他带回来的女人分两类。一类什么都不在乎,或者干脆就是出来找乐子的;另一类是心怀幻想,或者刚受到挫折和打击,在网上找感情或找安慰的,她们根本不明白和陌生男人单独见面可能意味着什么。前一类很好上手也很好打发,通常见面后会很干脆的跟他回家,回来后上床也没任何阻碍,至多是半推半就。但她们在床上的表现能否让他满意,却不好说。另一类则需要用点手腕才能带回来,气氛聊得好了之后,要么是灌点酒,要么是在饮料里下点药才能得手。这一类虽然不情愿,但想离开时已经晚了,完事后她们大多还哭哭啼啼的。但偏偏是这类型的更能激起他的欲望,把她们按倒时,她们淌下的眼泪,无力的挣扎,在他的折磨下痛苦的呻吟或者乞求,都是让他攀上战栗顶峰的一剂吗啡,让他浑身的血都热了。

想到这些,喵哥没有表情的眼睛里闪着火星般的幽光。他想起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正合他意。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时,灯光倾泻在她苍白而光滑的皮肤上,有一种脆弱的美。他看得出她在尽力表现出顺从,或者试图麻木她自己,但她的身体深处细微的哆嗦着,掩藏不住骨子里对他的排斥。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着迷、越是疯狂。她秋雨般迷蒙的眼睛隐隐浮现着屈辱和痛苦,她似乎不愿意在那过程中看向他,但又不愿意闭上眼,她总是把眼神移向一边,透视般望向窗帘缝隙下的黑夜。

窗外那黑洞洞的夜色,像怪兽阴森张开的大口。

每当我看到灰色浑浊的天空和表情呆滞麻木的人群,我就会想,这个世界病了。

我叫李睿菲,长荣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新人。从公安大学刑事侦查专业硕士毕业后,到这个北方城市的刑侦支队工作刚满一年。如果你也是个上班族,每天早上高峰期乘坐地铁一号线,也许会看到车厢里有一个圆脸白皮肤的瘦瘦女孩,总是扎着马尾,一双笑起来像豆角一样的眼睛,鼻梁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几处雀斑,总是裹在黑色、白色或灰色的宽大衣服中,普通得随时可以淹没在人群里,那就是我。

早上七八点钟的地铁车厢里永远拥挤不堪,发呆或玩手机的人们脸上都挂着残存的睡意,静默的姿势构成一种嘈杂的寂静。今天地铁里又有不少人戴着防霾口罩,可见PM2.5又爆表了。我往车门边一个角落里缩了缩身子,靠在车厢壁上,打开手机漫无目的的浏览起来。

“……本地2016年全年重污染天气达45天。雾霾天气现象频发,汽车尾气、烟尘、甲醛等严重影响空气质量……

……空气污染易诱发儿童的呼吸道疾病,引发老年人心脑血管疾病……空气污染与用药不当成为导致胎儿畸形的两大因素,目前我国新生儿畸形率为5.6%……

2016年全国刑事案件立案数有所增长,经济犯罪形势日趋复杂,暴力恐怖犯罪案件时有发生,并呈现了新的特点……”

到站了,我随手将未读完的新闻点击进收藏夹,被人群裹挟着出了站。远处模糊的灰色天空还是见不到霞光,就像病人没有血色的脸。

我和往常一样正好踩着点迈进单位大门,乘电梯到达我们刑侦支队所在的五楼,往大办公室走去。长荣市公安局的大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不同于现在写字楼里窗明几净的办公区,整幢大楼有一种破败陈旧的气质,灰白色黯淡的内墙,红白相间的古旧地砖,深棕色木质桌椅,我穿梭在这大楼里时,总担心哪个角落会突然飞出一群吸血蝙蝠。

今天是2017年1月3日,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走进大办公室,门边缭绕着香烟的烟雾,一名同事正在朱洲副支队长跟前请教问题。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名小学生绑架案的相关照片。小孩放学独自回家路上在经过的小巷里悄然消失,现场只采集到路边墙角遗留下的一支抽过的香烟。照片上,这支香烟剩了大半,烟灰完整,烟头指向右前方。

三十九岁的朱队全身上下透着一个“糙”字,身材敦实,黝黑的脸膛上两道毛毛虫似的浓眉,一对射出精光的肿眼泡,头发杂乱像野草,连嗓音也沙哑得像砂纸:“烟灰非常完整,应该是蹲着抽的。烟头指向右前方,说明是左手夹烟。这种本地烟很廉价,不到十块钱一包,说明这人的经济状况比较窘迫。过滤嘴上略微出现的咬痕,体现出抽烟人很不安,可能是第一次干违法犯罪的事。烟还剩了大半支,没抽几口就扔掉了,应该是提前就计划好在这里蹲守,而等待已久的孩子终于出现了。孩子经过小巷后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附近的路人并没有听到求救声,很可能孩子认识这个人。”说到这里,朱队把自己指间夹着的香烟顺手往桌上一个装水的纸杯里弹了弹烟灰,又把烟收回到嘴边,吸了一口,“综合这些,首先排查孩子父母所认识的人里,有没有缺钱、惯用左手的人。这人很可能底子挺干净,没有前科。一旦圈定有可疑人选,就和烟头上残留的DNA的轮廓作比对。”

外表看起来,朱队不太像个刑警,反而更像个嫌疑人。但他查起案来却是出了名的敏锐犀利。

这时朱队瞥见了我,冲我招招手,转过脸来:“小菲,华夏奥城小区昨晚新发了疑似命案,死者叫薛晓雅,你把桌上的案卷拿去看,配合刘川枫做一下外围走访排查工作吧。”

“好!”我立即像打了鸡血,手中拎着的从地铁口买来的包子豆浆也顾不上吃了,抱着案卷屁颠颠往工位走去。

身后的朱队声音暗哑,就像喉咙里含了口痰:“这新年第一个案子哪,但愿确实只是个自杀。”

一般来说,只要是疑似命案,不论表面是自杀还是他杀,都需要成立专案组。我这样的新人即使参与进专案组,通常也只能跟在老同事屁股后边干点杂活,不过自从我跟了两次专案组,朱队说我还有点天分,直觉挺灵,有时灵光一闪还有点用,就让我也参与一些调查走访和分析讨论的工作,我当然求之不得。入职一年以来,我如饥似渴的从我所能触及的任何一个途径观察和了解真实世界里的刑事案件,就像是绕到阳光背面从另一个角度窥探这个庞大城市,它的阴暗面闪着潮湿而诡异的光。

三 薛晓雅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华夏奥城小区。

薛晓雅微弓着身子,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着淡紫色的日记本。她黑发如瀑,脸庞像奶酪一样光洁,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成分却很复杂。窗外高楼缝隙间,厚厚的云层快速的飘移着,急剧的变幻着屋里的光线和明暗,薛晓雅的眼神也不断变化着,时而定定的聚集,像要把眼前的什么刺穿,时而又失焦在空间里的某一处,含着些许苦涩。

还有几个小时,丁昊就回来了,带着给这个新家准备的大包小包。真是讽刺,她想。屋里暖气好像太足了,让人感觉躁热。薛晓雅起身推开窗户一角,一阵冷风立即灌了进来。她从六楼的角度俯视出去,感觉有点眩晕。

风吹动桌上淡紫色的日记本翻动,哗啦作响。

夜幕渐垂,行色匆匆的路人在清冷空气中呼出阵阵寒气。

丁昊上了大巴,把给新家准备的两大袋子东西放在头顶的货架上,在沾染陈旧污渍的椅背上靠坐下来。车顶洒下青白色的灯光,映出他年轻而硬朗的面部轮廓,但那五官间的神色却很温和。开车了,车窗外的路灯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融化,并飞速往后退去。这辆从父母家所在的邻市开出的客车,正往他和薛晓雅在长荣市的小窝奔驰而去。

丁昊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点开微信,找到薛晓雅的头像,发出一条文字讯息:“宝贝,我在大巴上了,乖乖在家等我啊。”随后眼神落到前方狭小屏幕上浮夸而无声的老港片上,视线开始昏沉起来。好像真有点困了……

倦意袭来,丁昊闭上了眼睛。似乎并没注意到薛晓雅迟迟没有回复微信。

我很快从案卷中了解到了基本案情。

死者薛晓雅,29岁,长荣市本地人,电信公司信息化部业务主管。其未婚夫丁昊,知名IT公司售前工程师。两人在两个多月前搬进了华夏奥城小区的二手房,一周前刚刚领证,即将举行婚礼。元旦期间,丁昊回邻市父母家过节,薛晓雅因为需要加班,独自留在家中。丁昊于昨晚九点半返回华夏奥城,打开家门后发现薛晓雅割腕躺在浴缸的血泊中,已经没有了呼吸,惊慌失措,立即报了警。

经初步勘查,薛晓雅腕动脉割裂,失血过多而亡,从表征看来是自杀,死亡时间推断在晚六点至九点之间。割腕的工具是一把掉落在尸体旁边的家用裁纸刀。小区内外没有视频监控无法确认是否有可疑人员出没,但室内门窗完好。现场暂未发现明显异常,也没有留有遗书。

在拍摄的现场照片上,薛晓雅躺卧在浴缸里,赤裸的身体淹没在浴缸触目惊心的血泊中。宝蓝色的真丝睡衣散落在浴缸旁。从手腕破碎的伤口来看,除了致命伤外还有几道浅浅的平行伤口,是自杀中常见的踌躇伤,但最深的那一道,似乎下刀时已经不再有一丝犹豫。惨白的脸上表情安祥,像是从血色的土壤中开出的一朵洁白的花。

“嘿,小师妹,荣幸的通知你,你有幸加入专案组的询问组,和刑侦支队最帅的型男搭档哟。五分钟后咱们出发,去询问死者家属丁昊。昨晚出警后,一会取证一会搬运尸体的,乱糟糟的,好多细节还没问到。怎么样?”

刘川枫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办公桌前,望着我笑嘻嘻的说,顺手从我桌上抓了一个小笼包塞进他自己嘴里。刘川枫是大我三届的同校师兄,也比我先到单位两三年,细高身材,皮肤白净,小眼聚光,说话时摇头晃脑,满嘴跑火车,挺聪明,却老是粗枝大叶的。

“你说的型男就是你自己呗!你们昨晚也不通知我一起去看看第一现场,现在感觉到警力不足,想起我来了吧!”我笑着抬杠了两句,合上材料起身,把桌上的东西丁铃咣啷的扫进足有我半个身子那么大的背包,“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五 日记

昨天一夜,丁昊都睁着眼待在这个家里,但天亮之后,他感觉似乎一分钟也在屋里待不下去了。

警方人员忙活了半夜,又是勘查、又是技术手段、又是作笔录的,屋里乱哄哄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逐渐亮起来后,室外光线透过窗户给屋里打上了深刻的明灭线条,看着这个熟悉的房子,他的心开始钝重的疼了起来,疼痛感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冲击着他的胸口。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事实:晓雅再也不会在这屋子里出现了。

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丁昊从沙发上滑坐到地板上,身体弓成了一只虾米,无声的抽泣。从背影看,像是在翻肠搅肚的呕吐。

此时,那本淡紫色的日记本,正静静躺在书柜最深处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直到第二天的此刻,才出现在刑侦支队的办公桌上,被刑警作为证物翻开仔细阅读。

如果翻开日记第一页,读到的是他们八年前的时光。那娟秀的字迹既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低声倾述。

2008年10月26日

几束阳光被窗棂割成块状散落进来,浸进满屋的暗黑色。

这10月底的阳光,单薄而孱弱,是太阳在秋日里带着余温的呼吸。

进入大四后,大部分时间没课,今天也一样。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宝贝,出来吃早饭。丁昊在听筒里清晰的说,刚睁开眼睛就想起你。他的声音有室外的气味。我笑,好,过桥米线。

把鹌鹑蛋和薄肉片先倒进热腾腾的汤里,汤汁开始变得厚重鲜美。我看着对面的这个人。挺拔的脊背微微弓起,埋着头一副放松的吃相。利落的短发,明晰的面部线条,笑起来牙齿很白,总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眼睛不直视人时显得有点懒洋洋。

怎么还不吃?米线可以吃了。他拍拍我的脸。朋友,恋人,还是什么?这个界限有点模糊。触手可及的身边,友谊与激情,快乐与罪恶,坚硬与破碎,逐渐面目模糊,暧昧不清。

但不论如何,在城市拥挤错乱的沟壑里,在爬藤蔓延的密密丛林里,在穿行的各种声音和气味里,在渐凉起来的天气里,我终于能安静的握着他温暖的手指。

我和刘川枫乘电梯到楼下,在队里那台黑色桑塔纳前与朱队会合出发。

“朱队,师兄,你们说,像薛晓雅这样的年轻女孩自杀,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上车后,我问向朱队和刘川枫。车已驶出单位大院,汇聚在车流中缓慢的前行着,往奥城路方向开去。

“这类问题,有人专门做过研究啊。”朱队闭目养神,看来昨晚出现场直到深夜,“在中国,自杀不外乎四大原因:严重的抑郁、巨大的压力、生活处境困难、和亲友之间的矛盾激烈。”

“年轻女孩嘛,我看还得再加上一条:感情受挫!”刘川枫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

“都不符合吧。薛晓雅工作不错,感情稳定,而且刚刚领证,还有一周就举行婚礼了,按理说这是一个女人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却在这时候自杀?”我摇摇头。

“谁知道薛晓雅内心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痛苦呢!人家不是说女孩的心思难猜嘛。不过,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啥都写脸上的,是例外!”刘川枫冲我咧嘴一笑。

“切。”我朝刘川枫翻了个白眼。

二十分钟后,华夏奥城小区到了。小区有七八幢住宅楼,都只有六层,每层两户,咖啡色的外立面略显陈旧。

驶入小区停好车后,我们沿着弧形的水泥路面一直往里走。经过狭小的收发室,我们沿着5号楼的楼梯往上走去,楼梯间墙面斑驳,灰不鲁秃的。

“这老楼,连个电梯都没有,真要命。”刘川枫一边爬楼一边嘟囔着,“而且还是在顶楼。”

“谁让你平时体能训练的时候老偷懒!快,602,这就到了。”我一溜小跑已经上到六楼门口,往下招呼着刘川枫。朱队也迈着呼呼生风的步子上到了顶楼。刘川枫紧走几步,掀开门口的地垫,从地垫下摸出钥匙,打开了屋门。出发前刘川枫已经与丁昊通过电话,丁昊说他有点事出门一会,把钥匙留在地垫下面了,我们可以先进来,他稍后回来配合询问。

虽说小区挺旧,但丁昊和薛晓雅的婚房却是新装修的,温馨紧凑的两居室,墙刷成柔和的米色,装修得简约大方。屋里的洁净并不只是因为拾掇得当,也由于杂物不多,毕竟是新房,东西还没有置办齐全。客厅朝南的户型,窗户很大,但在此刻上午十点多的明亮光线下,却有一种似乎看不到的阴森之气在屋里弥漫,也许是一个生命刚刚在此消逝给我带来的心理错觉吧。

冰箱上用冰箱贴固定着十来张照片,有薛晓雅的单人照,她和丁昊的合影,还有前不久朋友同事来暖房的照片。之前我在现场照片上看到的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像一株没有水分的干花。而这里的每一张照片上,薛晓雅都充满活力,笑得很灿烂,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骄傲。

我屏住呼吸,走进尸体发现的现场--洗手间。

作为案发现场,这里已经设置了隔离带,家属也不让入内使用了。白色的大浴缸里遗留着暗红色的斑斑血迹,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此刻,在我的脑子里,照片上薛晓雅浴缸里的脸与眼前的情景重合了,我仿佛置身于昨天晚上的现场,旁观着薛晓雅闭目躺在浴缸里,鲜血正汩汩从她的左腕溢出,像红色的墨汁晕染开来,渐渐的浴缸变得鲜红,这刺眼的红与她肌肤的白对比起来是如此炫目,令整个浴缸好似在沸腾一般。

就在这时,似乎有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背往上游走,有一种感觉浮了上来,令我头皮发麻。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每当我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就常有这种感觉。但此刻与这感觉相连的念头却迟迟没有浮出水面,就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白色的薄膜,我隐隐看到了轮廓,凝神去细看,却始终看不分明。

现场已经大致观察完毕了。刑科所的同事今天还会过来进行补充勘验,我们这次过来主要是找丁昊问话,看看是否有被忽略的线索。我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了。

我正想问什么时候丁昊才回来,虚掩的屋门被推开了,有人无声的走了进来。我看到了一个本来挺拔却佝偻着的身影,一张温和帅气而憔悴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破碎和悲伤。

七 丁昊

从小区外的便民小超市往家里走的步子,丁昊迈得格外缓慢。

已经绕着小区走了不知道多少圈,他抽完了整整一包烟,又到小超市去买了一包。付钱时,他站在小超市红色的公用电话边,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投影,一个晚上过去,嘴边的胡渣和眼里的血丝显得人格外落魄和苍老,与昨天刚从父母家出来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刘川枫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他家了。丁昊说马上就到,然后站在楼下又抽了一根烟。带着空空的胃和充满嘴里的苦涩烟味,丁昊拖着两条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腿,爬上单元楼的六层。推开家门时,他试着平复了一下自己。除了潮水般满溢的悲伤,心里还有别的什么情绪,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

屋里有三个人,见到自己进来,都从餐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其中身材敦实和瘦高的那两个,昨晚已经见过,分别是刑侦支队的朱洲和刘川枫。另外还有一个姑娘,身材娇小,长相普通,就像大学刚毕业的邻家小妹。她虽然竭力显得稳重冷静,稚气未脱的圆脸上却还是透出几分郑重其事的紧张,和跃跃欲试的兴奋。

丁昊指了指椅子:“别客气,你们辛苦了,请坐吧。”声音里浸满了疲惫。朱洲简短的说着:“请节哀。我们想再具体问问情况,希望能给案件提供进一步的线索,尽快结案。对了,我们队里的这位同事你还没见过,叫李睿菲。”站在面前的朱洲,眼里有一种灼灼的光芒,看得人心里发慌。

丁昊坐了下来。几名刑警分别坐在丁昊的对面和侧面,朱洲主要询问,刘川枫补充问题,李睿菲坐在侧面低头记录。丁昊感觉嗓子发涩,声音嘶哑,每一句每一字都是从喉咙里用力挤出来,又散失在空气里。一夜没睡,意识也有些飘忽,问话过程中,时而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游离了身躯,荡到自己之上、天花板之下,俯视着自己那在机械的回答着刑警一个个问题的身体。

“你和薛晓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建立的恋爱关系?”

“我们是大学同学,大一时就认识了,开始只是觉得彼此顺眼,后来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差不多是大三快结束的那个夏天吧。”

“昨晚你的报案笔录里说,你们刚刚结婚?最近她是否有什么情绪异常?”

“……我们一周前刚领了证,准备再过一周就办婚礼,酒店婚纱什么的都定好了……最近忙着筹备婚礼的事,我也没怎么注意到她的情绪……不过,元旦期间我回父母家后,这两天她电话里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和平常不一样,好像不太开心,有点冷淡,却又像压抑着什么……”

“薛晓雅有没有和什么人有矛盾?”

“……晓雅是个热心肠,就是脾气不太好,虽然个性强势一点,有时容易和人有小争执,但是和谁都没什么大矛盾……”

“这次元旦期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发现她的尸体的?尽可能说详细一些吧。”

尸体。听到这两个字,丁昊心脏一阵紧缩。昨天晚上,刑警就希望他能够作为家属签字同意解剖尸体,以便进一步检查死因是否有异常,但他没有同意,他告诉刑警希望尽可能不作解剖,他不忍心有冰冷的刀械再次割破晓雅的身体。他同意了刑警先不予火化、进行冷冻的建议,待进一步调查后再判断是否解剖。

“本来这次元旦晓雅也是打算和我一起去我爸妈家过的……嗯,我家在邻市,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结果节前几天,她们公司安排节后一上班就要对设备采购项目进行招标,她是项目组成员,要负责和代理商沟通确定很多东西,所以元旦期间得加班。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和我一起回去了。但考虑到陪父母过个节,而且要把父母帮我们准备的一些新房用品带回来,我就在节前下班后自己坐大巴回父母家了。……中间两天,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我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昨天下午我给她打过电话,她说前天加班了有点累,中午随便煮了点面条吃,就在家休息不出门了。我坐上七点发车的大巴后,路上给她发了个微信。晚上我到家时正好九点半,进家门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客厅卧室里一个灯都没开,还以为她睡了。进卧室发现没有她,以为她在洗手间,看洗手间门关着,敲门没反应,我就觉得不对了……”

“请等等,你在大巴上是什么时候给她发的微信,微信内容是什么?她当时是否有回复?如没回复你没有觉得奇怪吗,没再给她打电话?”

“那时候大概七点半吧,我就是告诉她我已经在大巴上了,让她在家等我。发完之后,我就睡着了。醒来看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我也没太在意,想着反正一会就到家见面了。完全没想到在家还会出事……早知道,我就不该走的……”丁昊垂下了头,手撑住额头,黯淡而疼痛的目光空茫的望着地面。

“你平复一下,喝点水吧。后来呢?敲洗手间门之后?”

“我就有点慌了,因为如果她在上洗手间,没道理不回答我的。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可能出事了,我赶紧把洗手间的门打开,然后……就看见她……我真的没想到……”

丁昊感觉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胸口郁结,心乱如麻。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几名刑警对视了一眼,示意丁昊开门。丁昊开了门,门口是一名快递员,请丁昊签收一个包裹。

征得丁昊的同意后,刑警拆封包裹进行了检视。购货清单显示是京东派送的,下单和收货人都是丁昊,商品包括云南白药牙膏、欧莱雅洗发露、欧舒丹身体乳、吉列剃须膏,都是一些普通的日用品,内容物全部正常。

“这些都是你们常用的日用品吗?平常都在网上买?”朱洲随口问了一声。丁昊点点头,木然的盯着那些光滑坚硬的塑料包装。里面的好些日用品,本来它们会轻盈的涂抹到薛晓雅乌黑的发梢和洁白的肌肤上,而此刻她的身体却已经冷去、不再有一丝气息……丁昊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楚。

接下来,刑警又问了丁昊几个问题,无非是补充确认一些细节。由于薛晓雅的自杀缺乏动机,还需要深入调查她的社会关系,刑警让他好好回忆下薛晓雅最近是否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有线索联系他们。

刑警打算离开时大概是下午一点多,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丁昊还什么都没有吃,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此刻,丁昊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脑子都被抽空了,就像被堆放在沙发上的一具空壳。但他似乎隐隐希望这对话进行得再长一点,因为等问话结束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者去哪里,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屋子里,这里装着的只是无尽的空虚。

三位刑警起身离开时,李睿菲问了丁昊最后一个问题。

“根据你对薛晓雅的了解,你认为,她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吗?”

丁昊微微楞了一下,下午稀薄的阳光穿过灰雾和玻璃照在他的脸上。“我觉得,她不是。不过,也许我们根本就无法完全了解身边的人。”

说话间,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眼泪的温度。

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分外嘶哑。

照片上,薛晓雅那无声的笑容绽放在逆光里,给人一种奇异的阴暗的感觉。

八 日记

2009年2月15日

昨晚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情人节。约的是九点,丁昊却晚到了二十多分钟。但当我看到他热烈的笑着看着我时,我的气都消了。

我们走出饮品店,他在路边给我买了一支玫瑰,很红,很美。霓虹灯淹没杂乱浑浊的人群,丁昊忽然背起我在混乱人群中大步跑起来。我贴着他温暖干燥的皮肤,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远处是这个城市高低散落的灯火。

我摸摸丁昊的后颈,剪得干净的短发茬有点扎手。

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去,我说。这时候看过去,这个城市的轮廓在灯火里摇摇摆摆的浮了起来,涂了一层模糊暧昧的色彩。

我没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他的温暖覆盖了我,我不觉激动,只觉安慰。我慢慢安静下来,在他的手心下轻轻颤栗。床是一片白色的柔软的海洋,没有岸。

黑暗中丁昊呼吸匀长。我还睁着眼睛。

窗外一只暗灰色的鸟掠过,消失在城市高楼间的狭长天空。据说有种鸟没有家,也没有巢,它们在风中枕着翅膀入睡。枕着翅膀睡该有多危险,多美。美与危险总是分不了的。

……

2010年3月2日

丁昊,和你在一起,只觉岁月静好。看着你,好像什么阻碍什么问题都消融不见,全世界都可以抛开。我想,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

2011年11月8日

天光已微亮,我能看清旁边丁昊沉睡中的轮廓。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孩子一般的无辜神情。天气已经开始凉了,但发肤之间的空气,还似残留着他激烈拥抱后的余温,甚至微微发烫。

三年了,那时候我让这个笑起来没有阴影的男孩走进我的生活。我没有后悔过。

一个女人,不一定需要多少钱,但一定需要爱。于千万人之中,碰到那个美好的他,她付出她的全部,他回馈他的所有。

就算丁昊对我的回馈不是他的所有,我也觉得温暖而满足。我时常感到幸福。

可是,这幸福也许本就是幻觉?如果我的秘密一旦被发现,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宁静和美好,也许都会因此破碎。

……

2015年6月12日

我在黑暗里突然醒来,大概是夜里两三点吧。最近老是这样,感到疲劳乏力,很早就上床睡觉,半夜却因口渴苏醒。

我记得入睡时丁昊在我身边,但此刻我旁边却没有人。

感到一阵心慌。然后我看到了丁昊在阳台上的背影,心踏实了下来。

然而他却在抽烟。烟头上的火光在夜色中明灭。他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而现在他的背影,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装作没有醒来。

我想,如果幸福真是幻觉,我宁愿沉浸其中。哪怕只有幸福的碎片。

在华夏奥城小区附近吃过一碗简单的面条,我和朱队、刘川枫继续出发。下午的行程是找薛晓雅的同学和同事了解情况。薛晓雅父亲早逝,母亲也在一年半前因胃癌去世,其他亲戚也没有多少往来,走访她的娘家价值不大。这种情况下,首先要询问的除了共同生活的丁昊外,就是在她死前两天曾与她见过面的人。

在城南上河城小区外的咖啡馆,我们见到了薛晓雅的高中同学冷婧。

冷婧与薛晓雅是高中时的好友,大学时薛晓雅在长荣市最好的大学读了工商管理,冷婧则考上了长荣市邮电学院的化学系,毕业后留校。虽然还同在一个城市,但毕业后大家都忙于各自的工作生活,联系渐渐稀少。冷婧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半岁多的女儿,最近两个月孩子送回老家了,正好有空帮薛晓雅筹备婚礼,据说元旦假期间也是相约逛街添置薛晓雅婚礼上的装饰品。

第一眼看过去,冷婧皮肤相当不错,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微微下陷的脸颊,像戴了个白瓷做成的面具,她细眉细眼的算不上漂亮,眼睛却很明亮。谈话过程中,一提到薛晓雅,冷婧便红着眼眶,时不时的掉下泪来。但那汪着泪水的眼睛下边,总像透着几分寒气。

“我们12月31号那天确实见了面,”冷婧垂着头细声说,“那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晓雅说那天她还不用加班,想找我陪她去买点婚礼用品。我就让她中午先来我家,我简单做点饭,吃完饭我们一块去逛商场。

……刚见面的时候,她还笑嘻嘻的,和平常好像没什么两样。我在厨房里做西红柿丸子汤、黄瓜炒肉片,她就自个儿在屋里待着,也没看电视,很安静,可能在玩手机吧,菜烧好了我们一块吃的时候,她好像有点走神,我两次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后来逛街的时候,她情绪好像不高,我跟她聊起婚礼准备的事,她反应也是淡淡的,不像平常,提起办婚礼就兴奋的说个没完。还有,晓雅平时很爱逛街,那天商场有不少促销活动,但她却一副什么都不想试的样子,一件都没买。本来说好一起逛一整个下午,到了下午三点多,她就说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我们就提前结束,各自打车回家了。分开时,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又笑了笑,说没事,就走了。”

冷婧说,虽然觉得当天薛晓雅的反应有点反常,但猜想可能是因为元旦放假还要加班的缘故,也就没再多问。接下来两天也没再联系。2日下午在与同学K歌时曾接到薛晓雅的丈夫丁昊的电话,丁昊说听薛晓雅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心情不好,问冷婧是否知道原因,冷婧因忙于陪同学K歌,也并未细想。然后今天就突然惊闻薛晓雅的死讯,她不敢相信,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在冷婧看来,薛晓雅虽然父母都不在了,但她一直很坚强,丁昊对她很好,她在学习工作上也一向顺风顺水,没有理由自杀。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薛晓雅当天的表现,确实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们到达了薛晓雅所工作的电信公司。由于薛晓雅今天没请假也没来公司,她的领导一早给她的手机打电话,才得知薛晓雅出事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得飞快,我们走进大办公室时,能感到好几双打探的目光钉在我们身上。

部门所有人我们都询问了一圈,但聊得最细的是与薛晓雅在工作中接触最多、1月1日还一起加过班的白小合。

白小合是一名时尚的年轻女孩,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娇小的巴掌脸上妆容精致,也许是化妆的缘故,眼睛显得异乎寻常的大,分得还有点开,天然带着点惊异的神态。“我就说晓雅姐那天怎么回事嘛,平时她都风风火火的,那天却很没精神,和代理商核对配置时心不在焉的,后来活都没干完就提前从单位走了,把剩下的工作全扔给了我,可不像她会干的事……要说在这之前晓雅姐有没有什么反常嘛……说实话,晓雅姐脾气有点爆,经常因为我工作上的小错劈头盖脸说我一顿,在我们面前说一不二,我都有点怕她,很难想像她也有消极脆弱的时候。但我还真见到过有两次她哭。一次是她妈妈去世后,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挺伤心低落,我看到她偷偷哭过;另外还有一次,就是几个月前,似乎是和丁昊哥吵架。”

据白小合说,薛晓雅和丁昊男才女貌非常般配,感情也一直很稳定,但是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六月底的一天,白小合下班后出公司,无意间看到薛晓雅和丁昊在离公司一小段路的街边,争执得很激烈,听不清争吵的是什么,但薛晓雅情绪激动,眼里含着泪。“我想应该是晓雅姐想结婚啦,也正常,快三十啦,估计丁昊哥还没着急,晓雅姐白羊座,丁昊哥双鱼座,一个火象星座,一个水象星座,对人生大事的时间规划不一致,很正常!不过后来没过多久晓雅姐就开始看婚房,喜气洋洋的,估计丁昊哥被晓雅姐那颗恨嫁的心打败了!可怎么刚结婚就出事了呢,晓雅姐又漂亮又能干,就这么没了,呜呜呜……”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白小合就哭开了,鼻涕眼泪汹涌而来,如同暴风骤雨。

被询问的同事都表达出了对薛晓雅死讯的惋惜和不解。询问结束后,我们查看了薛晓雅的工位和电脑。因为电信公司近年推行无纸化办公,座位上整洁空旷,几乎没有任何纸质的工作资料,相关的工作流程、邮件或数据都存在电脑中。刘川枫拆下薛晓雅的电脑硬盘,准备带回去给技侦人员查看。

离开时,我们经过了办公区的照片墙。照片里,薛晓雅落落大方的微笑着,嘴角骄傲的上扬。那目光,似乎穿透相框,正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十 郑中华

新风街的某户底层两居室,利用优越的地理位置招揽起了棋牌麻将生意。临街的窗户从里边用白纸糊上了,纸上赫然打印着简陋的粗体字“棋牌室茶室”。推开门,只教人觉得云山雾罩。逼仄的空间里挤下了四五张麻将桌和十几二十个人,交织着粗声大气的谈笑声,唏里哗啦的麻将声,还蒸腾着廉价香烟和茶水的气味。

郑中华正叼着烟,坐在最靠里那张牌桌的北面椅子上。室内人多温度也高,他穿着半旧的粗线毛衣,沾染茶渍的黑色羽绒服胡乱搭在椅背上。这些日子一有空,他就往这儿钻。这儿离他住的流星花园小区并不近,环境也不怎么样,他总来这儿打牌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这间屋子的房东,开设棋牌室的租户不好意思收他的茶水费。

“这房子是我的,我租给大潘的,你们知道吧?”郑中华重复着说过八百遍的内容,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旁边的人脸上,“不只这一套,新风街这儿好几套房子,都是我的!往回数五年,谁能想到我们家那破宅子,一拆迁能换好几套新的呢!新风街这地段方便,我这几套小户型,都好租!成本啊,成本没多少,最便宜的材料简单装一装,就挺像那么回事,一套能租个小两千!还上什么班啊,坐着收租金就行,好几套租金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

郑中华已经五十岁了。头发已有点稀疏,身材也已经走样,因为长期饮食油腻、成天坐着打麻将缺乏运动,他的腰腹处囤积了厚厚的脂肪,此刻松弛的坐姿令他肥胖的肚腩格外突出。他意犹未尽,还想接着往下说,见旁边的人不搭话,只好闭上嘴琢磨自己面前的牌,同时密切关注着其他三方的动态,不时把烟塞到嘴唇间,腾出手来在麻将牌之间腾挪,时而对抓到的臭牌习惯性的咒骂上两句。

“大潘,这茶叶都冲了好几泡了,淡出鸟来了,给我换点新的呀!得换点好茶,你那柜子上头不是有大红袍嘛!快快快,给我冲点。”郑中华招呼着棋牌室那苦着脸的男老板,大脸盘上的沟壑里泛着油光。

电视里正在直播晚会节目,一派喧哗热闹景象。女主持人尖着嗓子提醒观众2017年就快到来了。

郑中华独自斜躺在灰色格纹沙发上。这个家里就他自己一个人住,偌大的房子显得有点空荡荡的。这是一套房龄十年左右的跃层,当年是前妻做主买下的,楼下是客厅和主卧,楼上有两间次卧。离婚后,前妻带着儿子搬走了,楼上的房间也就一直空着。在这样的夜晚,没来由的,他突然感觉到几分寂寞。

“操,”他低低的骂了一句,环顾四周,又吐出一口气,“老子现在这样,不挺好?没那婆娘唠叨我,睡到自然醒,喝喝酒,打打麻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郑中华此刻还真觉得有点饿了,他想起了刚才打完麻将回家路上,在熟食店里切来的半斤酱牛肉。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老白干,又从积着灰尘和油污的橱柜里翻找出了酒杯和白瓷盘,胡乱洗了洗,把食品袋里的牛肉倒进盘子。酱得恰到好处的牛肉薄片在瓷盘里散发出香气。虽然他酒量不怎么样,但老爱喝两盅,常常一个人在家喝点儿,也常弄得醉醺醺的。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喝完正好一觉睡到天亮。

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就着牛肉小酌了起来。渐渐的,他感到自己醉意朦胧。

似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轻,像是敲门的人怕惊扰了邻居。郑中华侧耳细听,好像又没有了声息。

“谁啊?”他扯着嗓子问。

没有人回答。屋外掠过低低的呜呜声,是夜里的北风。

安静了片刻,极轻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笃笃,笃笃笃。

还真是有人在敲门。他起身向大门走去,目光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电视机繁杂斑斓的画面在眼前跳跃,醉眼中,像是吐着蛇信的鲜艳毒蛇在疯狂的扭动。

十一

回到队里,我们与重大线索查证组的唐唐碰了头。他已经和技侦的同事一起做完了薛晓雅所有最近联系人的核实工作和信息分析工作。基本上,薛晓雅最近的通话记录、短信、微信和QQ内容都没有明显异常。但蹊跷的是,薛晓雅工作顺利,感情稳定,似乎并没有遇到挫折,甚至一周后就要举行婚礼,此时却突然自杀,完全找不到诱发她自杀的原因。

“倒是有一点值得关注。”唐唐擦擦额头的汗,胖脸表情严肃,显得有几分滑稽。唐唐三十岁出头,还是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特别爱出汗,所以他那张细皮嫩肉的脸总是热气腾腾的,像刚蒸出锅的馒头。唐唐在生活中沉默寡言,聊起案子时倒是滔滔不绝。“薛晓雅近期联系人里,有一个叫郑中华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这个郑中华,会不会和薛晓雅的死有什么关系?”

经了解,这个郑中华是薛晓雅和丁昊之前的房东,2015年下半年,薛晓雅和丁昊准备共同居住生活,而郑中华之前的租客刚退掉郑中华位于新风街的房子,于是薛晓雅和丁昊就把郑中华的房子租了下来,一直住到2016年10月。据丁昊回忆,这出租房虽然挺新,但是装修材料和家具家电都是最便宜最劣质的,经常出问题,每次联系房东郑中华解决,郑中华都置之不理,薛晓雅一直对郑中华不满。后来因为买了房结婚,他们要提前退租,郑中华却不愿意退押金,薛晓雅和郑中华大吵了一架,郑中华骂薛晓雅有爹生没娘养,父母双亡的薛晓雅听到这话气得发抖,起身就要去厨房找菜刀,丁昊好不容易才拉住,郑中华最后也退回了押金。他们搬走后,和郑中华就没有联系了,一周前这通电话,只不过是郑中华来电向薛晓雅询问物业费的结算情况。本来这些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唐唐按郑中华的号码拨过去好几次,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经过技侦人员查询,发现郑中华这两天一直没开机。在薛晓雅死亡前后,郑中华处于失联状态,自然引起了重大线索查证组的警觉。

此时是傍晚六点左右。从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微弱的夕阳在高楼后短短的发出光亮。

“想办法找到郑中华!”朱队发出了指示。

技侦人员通过移动公司查询通话记录,发现郑中华最近的联系人是他的前妻。刘川枫拨通了郑中华前妻的电话,前后说了将近十分钟。我隐隐听到一把尖利的嗓子在电话那头呼之欲出:“……都离婚了,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都离婚了,我还有这个义务?”

费了一番口舌,郑中华的前妻终于同意带我们去郑中华家,配合我们查看是否有什么线索或异常。她在几年前搬出来后,郑中华还一直让她保留着家中的钥匙,便于有时儿子回去过周末。

郑中华家所在的流星花园小区,户型以跃层为主,但似乎物业公司管理欠佳,院子里的花坛杂草丛生。

郑中华家位于二单元的底层。我和刘川枫到达二单元后,郑中华的前妻还没有到,我们站在门边等待着。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天空就像被蓝黑色的墨水涂上了一层。但是近处涂得厚重些,远处则显得清浅,还残留着云层和雾气背后那夕阳的余光。

一阵高跟鞋声踢踢踏踏的响起。郑中华的前妻,一个年近五十、妆容略显俗气的中年女人,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臃肿的身躯套着一件火红色的长款羽绒服,更显得那红色无止境的向外膨胀着。

走进单元门,迎面就是郑中华家的房门。她用钥匙旋开了防盗门的门锁。

随着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不知什么怪味的气息扑鼻而来,让我不自觉的倒吸一口凉气。屋里的窗帘是拉上的,我们一时没有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我只看到不远处的餐厅地板上像是有一堆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夜色下仿佛是蹲伏着的野兽。

十二

我们迈步跨进了屋子,郑中华的前妻伸手摁亮了墙上的顶灯开关,随后她控制不住的尖叫起来,刺耳的叫声和眼前的画面同时剧烈刺激着我的耳膜和视网膜。

餐桌旁的地板上,躺着那个应该是郑中华的男人。他的脸在灯光下异乎寻常的白,脸上是一种类似于惊讶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的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脑袋与身体间的角度超过了人类正常的极限,两腿无力的耷拉着,这使他看起来像松掉了绳索的提线木偶。身上的长裤已被死亡后失禁的排泄物染得一片浑浊。血迹从他的脑袋下边蔓延出来,像是满地打翻后凝固的褐色颜料。在这片暗沉的色泽中,郑中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像一团支离破碎的雪白棉絮,反射着令人心神不宁的白光。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进屋时闻到的那股怪味是什么。那是血腥气混合着酒精、排泄物和开始腐烂的尸臭,还有死亡的裙袂拂过我脸颊的气味。

我们打电话向朱队通报情况后,朱队带着队里几个同事向这里赶来。

到刑侦支队工作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尸体,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把惊魂未定的郑中华前妻安顿在沙发上并叮嘱她不要随意触碰现场,我和刘川枫一起简单查看起现场的环境来。屋里陈设简单,符合单身汉的日常。三室两厅,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只有一瓶老白干和一个酒杯,瓶里的白酒只剩了浅浅一个底,酒杯显然也用过。餐厅紧挨客厅,餐桌一侧是旋转着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连接着二楼走廊,走廊扶手十分低矮。楼上两间卧室看似已很久没人居住,积了厚厚一层灰。从现场看来,应该是郑中华醉酒后失足从二楼走廊摔下,正好摔折了脖子而死。

“扶手太矮了,早就说太危险让他翻修一下,他就是不当回事……”郑中华的前妻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刑科所的法医到达现场后,简单勘查后作出初步结论,郑中华因跌落导致颈椎断裂、脑挫伤及急性内出血,未及时得到救治而亡。根据尸体状况判断,死亡时间在四天前,12月30日20点到24点间。而郑中华确实从12月30日晚开始就不再有通话记录,后来手机没电也自动关机了,很可能是当晚醉酒后意外失足死亡。

我和刘川枫一时沉默无语。这个我们原以为会解开薛晓雅死亡谜题的人,居然死在薛晓雅之前。

我和刘川枫确认完毕郑中华的通话记录时,朱队刚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探照灯似的目光快速的扫射过了每一个角落。

“朱队,看起来郑中华是喝醉酒后意外失足从二楼摔下致死,像是意外。现场暂时看不出有另一个人出现过……”

刘川枫汇报,我在一旁频频点头,朱队却挥挥手打断了刘川枫的话。

“我倒觉得,12月30号当晚,很可能有另一个人在这里出现过。”朱队毛毛虫般的浓眉微皱,声音却毫无起伏。

“另一个人?”我小声惊呼。朱队从哪里看出来的,我怎么没发现?吃惊之余,我忍不住又把屋子环视了一圈。

“厨房里的橱柜,最靠外的一个瓷盘非常干净、没什么灰尘,像是新洗过没两天的。垃圾桶里有一张购物小票还有一个食品袋,显示郑中华在12月30号傍晚在熟食店买了半斤酱牛肉,牛肉用来下酒,那么这个洗过的瓷盘很可能是装过牛肉的,可是,橱柜里的其他碗盘都很油腻,独独这个盘子洗得很清洁,不像是同一个人洗的。所以,很可能当天晚上有人来过,也许是因为碰过这个盘子留下了指纹,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所以刻意洗净了这个盘子。

再说,楼上的两间卧室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郑中华如果是独自一人在家,有什么理由要走上二楼走廊?很可能,正是那个人让郑中华走上了空置已久的二楼。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他对于郑中华来说,一定不是陌生人。”朱队说完这些,又瞪了我们一眼,“以后查看现场时,给我上点儿心,用点儿脑子!”

我红着脸点头,不禁在心里暗暗叹道,朱队眼睛毒,思路快,让人由衷佩服。而此时,朱队已经安排刑科所的同事查看现场的微量物证,又招呼我们去排查监控录像了。

小区斜对面路口安装了一个监控探头,却没有拍摄到任何可疑的人出入,当然,不排除有人从没有监控的侧门进出。但据正门和侧门的两名门卫回忆,当晚并没有看到过任何可疑的陌生人。朱队说,如果真有人来过,那他绝不可能从天而降,又人间蒸发。那个人要么是刻意躲过了门卫的注意,要么,就根本是一个熟面孔。

“单身汉郑中华,生活圈子不大,最近几天的联系人除了前妻,就是牌友。”与朱队一同赶来的唐唐不紧不慢的向我们说明,汗涔涔的脸上热气腾腾,“如果是谋杀,极可能是熟人作案,并且很可能凶手近期和他有过联系。我们会确认郑中华前妻和牌友当晚的行踪,以及可能的动机,尤其是和他有过矛盾的牌友,这条线值得进一步调查下去。

本来,查薛晓雅的通话记录时发现郑中华失联,我曾怀疑过会不会是郑中华杀了薛晓雅。但现在看来,早在薛晓雅死之前三天,郑中华就已经死了,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而薛晓雅和郑中华既没有什么共同点,近来也没有交集,没有迹象显示他们会被同一人杀害。看来,郑中华和薛晓雅死亡时间接近,很可能是个巧合。”

一晚上的分析勘查后,朱队决定,因两个案子没有明显关联,现阶段将各自开展调查。而我和刘川枫不参与郑中华案件,仍然以薛晓雅案的调查为主。

我们走出流星花园小区时,外面已是寂静清冷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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