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丁昊
丁昊在电视机的光影里醒来,脸上映得一片蓝光。
天应该已经亮了,但拉上窗帘的室内一片昏暗,不见阳光。桌上是杂乱堆积的啤酒罐,吃剩的外卖引来飞虫,洗手槽里堆满用过的碗碟,室内弥漫着一股浑浊的味道。丁昊头发蓬乱如稻草,胡碴显得肮脏凌乱。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感到头痛欲裂。
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每一天都是这么浑浑噩噩过来的。与自己相爱的两个女孩,一个已经离开了人世,另一个正作为重点嫌疑人处于警方的严密调查之下。丁昊想,在另一个世界的晓雅,会不会怕黑,会不会觉得孤单寒冷?而冷婧,会不会后半生锒铛入狱,只能面对铁窗外狭小的天空?
屋子里太闷了,沉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丁昊感觉待不下去了。他随便套上一件外套,走出家门。
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雪后初晴,一时觉得室外的阳光那么晃眼。丁昊抬起手背遮挡阳光。他感到眼睛阵阵刺热,然而却是一片干涸。
从发现晓雅的尸体和冷婧的日记那一刻起,自己就坚信是冷婧杀了晓雅。后来得知还有其他三名死者,他心里更是惊恸。虽然现在警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给冷婧定罪,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是她干的,一定都是她干的。
他感到无比的后悔。在领结婚证的前一天,也许自己应该坚持带她远走高飞。或者,在多年前那个开满红花的夜晚,自己就不应该和她开始。他没有想到,她积累了那么多黑暗的情绪,化作汹涌的杀意,竟冷酷的终结了不止一条生命。因为他对她的爱和愧疚,也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他曾经帮她隐瞒,甚至替她顶罪,只希望她带着孩子平静安全的生活下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丁昊的心脏仿佛被人用手攥住,他感到有点呼吸不畅。他在大街上茫然四顾,脑子里一片混乱,双脚无意识的向前迈动,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不知不觉随着人潮走进了地铁站。似乎是早高峰,周围人很多,各种各样的模糊的脸孔。他呆立在站台最边缘,一列地铁正呼啸着进站。
身后的人群蠢蠢欲动,每个人都作好准备想挤上车厢。突然,他感到身后人群里有人重重推了一把或挤了一下,惯性导致他身后的人扑倒在他背上,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就要往开放的地铁轨道里向下栽去。
周围的人群惊叫起来。
在这片刻之间,他尽力平衡身体,旁边也有好几个反应快的人伸手拽他,在地铁飞驰而来的一瞬间,他已经凌空的上半身终于被拉回到站台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向周围的人道谢,地铁已经停稳了,人流拥着他往车厢里挤去。他努力别过身子回头向后看,却早已分不清谁是刚才惊险场面的始作俑者。他只看到身后不远处拥挤的面孔中,有一张年轻男子白净的脸庞,似乎在哪里见过,而那人却是一脸空洞迷茫的表情,既像是宿醉未醒,又像是清醒过头、处于极端的亢奋之中。
丁昊挤进地铁,靠车门而立。地铁有节奏的行进声在黑暗的隧道里持续沉闷的低响着。
他看到对面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她牵着妈妈的手,穿着漂亮的花衣服,舔着巨大的融化的冰淇淋,鲜嫩的脸蛋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丁昊心口泛起一阵酸楚的甜蜜。他也有一个女儿。鼻子嘴唇和脸型长得和自己很像。她虽然先天不足,做完修复手术还是智力低下,但她也会健康长大,会甜甜的笑,会开心的闹。将来,也许没有男人会爱上这个笨拙弱智的女孩,但也说不定,她最终还是会找到接纳她的爱人。有朝一日,她会叫他爸爸吗?
小女孩头顶上方,是嵌在车厢壁上的液晶屏幕,此刻在播放着一档选秀歌唱节目。从微弱的音箱里,丁昊似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旋律。
好像是前年,晓雅生日会的KTV里,冷婧唱的那首情歌。歌声细腻婉转,充满了落寞和柔情。那天晚上,冷婧并不想去,还是被晓雅硬拉去了,晓雅一向是那么强势的。KTV里,她垂着眼帘,慵懒的唱出这些寂寞的歌词,她的嘴唇上带着鱼鳞色的闪光,那一刻她好像停驻在另一个空间里。而后她独自默默离开,走进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
她究竟为什么要杀人呢?他没有答案。他回想着她的那本日记,日记里呓语般的文字仿佛化作冷婧一颗颗模糊的泪珠,他能看见冷婧海一般深、血一样红的情感,爱就像是她的生命,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丁昊此时的思绪像是伸进漆黑夜里的手,胡乱的摸索着,却找不到方向。究竟是为什么呢?但那也许也不重要了。不管是哪种情况,根本上说都可能是自己的摇摆和犹豫,自己的优柔寡断和贪心造成了三个人的纠缠局面,造成了冷婧的痛苦和偏激,造成了晓雅和其他人的悲剧。
自己的余生会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下去。自杀被救回后,好像连抛弃生命的欲望都已经消失了。今后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已经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混浊的阳光下散发出糜烂的气味。
不知是到哪一站了,他随着人群走出地铁站。他看到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正模糊的蜷缩在自己脚下。
今天空气很好,积雪在融化,阳光那么澄清,天空那么透明,所有人都摘下了口罩,大口的呼吸。尘粒在阳光里不知疲倦的做着布朗运动,仿佛洁净的闪闪发光,这场景看起来如此飘逸而梦幻,如同空气中没有那些细菌病毒和有害颗粒,只有无数只小小的飞蛾在优美的舞蹈。
丁昊想起冷婧以前曾说过,这个世界,纵然有很多不美好,但却无法打碎它。
是啊,他想。污秽与美丽并存,阳光与阴影同在。就是这个世界。
四十九 蓝峰
出了地铁站,蓝峰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里走去。
在里边没关上几天,他和冬子很快就被冬子他爸想办法捞出来了。冬子他爸拿冬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很快,他们又回复了之前的生活。
昨天一夜又和冬子他们在别墅里“溜冰”,两口就上头了,快感就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感觉自己都升天了。溜冰和飞叶子不同,飞完叶子人会贪吃贪睡,感觉时间变慢了,有一种懒洋洋的开心,溜冰后却精神极度亢奋,不想吃东西,一两天都不需要睡觉,时间过得特别快。那晶莹无瑕的纯白结晶体,他昨晚一口气溜完了四条,好像有点溜大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冬子在旁边光着身子烧冰壶,他好像听到冬子在不停的咒骂他,但仔细一看,冬子的嘴根本连动都没动。出去取货的路上,也老觉得路过的人都在看自己。最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前阵子冬子带他扎吸了过后,一般的量似乎很难满足他了。臂弯处,静脉注射的针眼被扎得有点肿了。
阳光下,他眼窝潮热,手有点神经质的颤抖。昨晚确实有点溜过劲儿了,今天身体还有点不听使唤。刚才在地铁站里,真挺危险的,那趟地铁来时,自己往前面一挤,好像控制不了力度,用力过猛了,前面好几个人都被他推得失去了平衡,站台边缘处有个人被后面的惯性挤得一个酿跄,差点摔落到铁轨上。还好旁边的人把那人拉住了。他当时吓出一身细密的汗珠。以后溜冰还是节制点,再这么下去,溜冰老岔道,人就快报废了。
蓝峰爬上单元楼的二层,来到自己家门口。他在昏暗的楼道里跺了跺脚,声控灯亮起来之后,他掏出家门钥匙插进锁孔。
家里冷冰冰的,室内很安静,没有人。屋里干净到了极致,干净得让他厌烦。这屋子朝北,本来就有点阴冷,自从孩子出生后,老婆特别不耐烦他抽烟,装了新风机,又买了几个净化器时常开着,屋子里似乎就温度更低了,风嗖嗖的。不过最近几个月以来,他对香烟已经没太多兴趣了,毒品才让他迷醉。只有想溜冰又当时没条件时,他才玩命的抽烟。
老婆这么早就去接孩子了?昨天她打电话,说今天有老家亲戚来长荣市,会顺便把孩子送来,让他中午回来吃饭,孩子落户口的事需要和他商量,好像还需要他去开什么证明。今天听听她怎么说,然后都让她自己去折腾那些手续吧,挺可笑的,那个流着涎水的傻丫头片子,又不是他的孩子。
可能是昨晚溜冰有点过量,肚子隐隐作痛,还觉得特别渴。翻开药箱想找点止疼药,却发现空空如也,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把家里的药都扔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反感吃药,生病了不吃药,才他妈有毛病呢。
茶几上有大瓶装的依云矿泉水,里面还剩半瓶,他抓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他一直只喝这个牌子。
蓝峰走进客卧,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始打电脑游戏。他一向住在这间客卧。结婚第一天起,他们就没同床过。当然,这是早就说好的。他是不可能碰女人的,不同于男人健壮而充满弹性的古铜色身体,女人苍白的软绵绵的皮肤,让他打心里觉得恶心。和哥们一起溜冰时,他们有时候会叫来几个冰妹一起玩,她们都长相漂亮、身材火辣,溜冰后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想怎么嗨都行,这叫“散冰”,但他从来都对这些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打着游戏,不知为什么,居然感到困意来袭。昨晚虽然一夜没睡,但溜冰后一两天不睡也是常事,现在居然困了。
他抵挡不住困意,和衣在客卧的床上躺下来。周围安静而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舒适的困倦在慢慢淹没他。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今天的睡意比平时浓得多。
大门似乎隐约有点响动,但隔着卧室的门和客厅的空间,那声音很细微,他听得也不很真切,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太困了,他感觉自己缓慢的向着睡眠的国度滑去,没有心思再去仔细听。
卧室里的明暗似乎发生了一瞬间的变化,即使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出来。那是他侧卧的身体背后的房门,刚刚似乎透出了光亮,然后又暗了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人偷偷打开房门,悄无声息的溜进来了一样。难道是老婆和孩子回来了?他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像粘住一般滞重,身体更是无法动弹,就像是经历着一段催眠中的时光。虽然身体动不了,但他的内心却开始警觉。如果是老婆和孩子回来,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那么,是谁进屋来了呢。
他猛然感觉到左手被扯住,扳向身体后方,臂弯处随之传来一阵蚂蚁咬噬般的轻微痛感,然后一股酸凉往体内推进。这很像扎吸时的感觉,应该是有人在他的静脉里注射着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他费劲全力却无法挣扎,也无法转身。他心里充满了黑压压的恐惧。然而,巨大的快感却随之袭来。他脑子里好像充满了彩色的云朵和泡泡,他感觉到自己在其间畅游,舒服得要上天。他顾不上去想那针管里流淌着什么了。也懒得再费劲转过去看那个人的脸。他任由自己漂浮在极乐里。
几分钟过后,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发白的眼睑上布满了通红的血丝。他的目光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僵硬的脸上写满了扭曲的满足。
五十
沃美影城是近两年长荣市新建起来的连锁影城,售票厅宽敞明亮,饮品处琳琅满目,穿梭其间的人们像是裹着喧嚣游动而过的鱼群。
我和刘川枫这两天把冷婧住处周围、邮电学院、渝信川菜和大鱼KTV等等地点又都通通跑了个遍,想挖掘出新的细节,得到的结果仍然令人失望。只剩沃美影城这最后一站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我们能发现点什么有用的讯息。
售票处是个二十来岁略显女相的小伙子,用两个白净的手指捻过我们递过去的冷婧照片,草草看了一眼,又翘着蓝花指递还回来:“没有印象啦,警官。每天来买电影票的人那么多,长什么样,我可根本记不住。值班售票的人也不只我一个呀。再说,现在从网上购票的更多,如果是网上购票再从自助取票机取票,跟我们都不用打照面。”
“这三张票应该就是柜台卖出的。你查一下系统,如果是你卖出的,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如果是你同事卖出的,请你通知他来配合我们回忆。”刘川枫嘴里这么对小伙子说着,一只手把电影票举到小伙子跟前让他看清日期和座位号,另一只胳膊肘却已经懒散的支在售票处的柜台上,我能看出来刘川枫已经有些灰心。
小伙子显然也对我们给他增加了额外工作有点不耐烦,漫不经心的鼓捣起了售票系统。
“这几张票还真是我卖出的,1月2号晚上七点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第七排7、8、9号座,都是1月1号晚上六点十分卖出的,可我对照片上的人真没印象了……”
刘川枫突然伸长了脖子,眼睛圆睁,死死盯着小伙子面前的屏幕,举着电影票的手势还凝固在空中。
“小师妹,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
“这几张票是1月1号晚上六点十分卖出的?冷婧和徐媛媛不都说是1月2号唱完歌直接来这儿现场买的电影票吗?”
“哦,对呀!这是怎么回事?这票冷婧头一天就买好了,却跟我们说是当天到了现场才买的?她为什么不说实话?是冷婧瞒着徐媛媛,头一天就买好了票?还是徐媛媛在配合冷婧撒谎?!”
窗外,反射着阳光的积雪开始缓慢融化。
我探头探脑的走进技侦办公室。刘川枫正和技侦的同事凑在一起,像粘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不错眼珠的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录像。冷婧家附近的监控探头所拍下的画面汇总,信息研判组其实早就筛查过,但今天从沃美影城回来后,刘川枫又让技侦把1月1日当天的录像资料找了出来,再次查看。
三张提前购买的电影票,我认为反映了冷婧在前一天踩了点,现场查看并计划从影院溜去薛晓雅家杀人的路线,而刘川枫认为我的推测不合理,即使踩点也没必要提前买电影票,很可能这个行为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信息。虽然我们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冷婧当天应该出过门,还在沃美影城用现金购买了这三张电影票;而之前冷婧声称当天一直在家,她家附近的监控里也确实没有捕捉到她的身影。也就是说,冷婧出门时很可能进行了乔装,说不定,这也正是我们在各处监控录像里都找不到她的原因。长荣市的监控探头覆盖率虽然不高,但想要在任何探头里都不留下一个背影却是很困难的。刘川枫现在的重点,就是确认1月1日冷婧家附近的监控录像里是否有冷婧乔装出现过的踪迹,再根据乔装去查找她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蛛丝蚂迹。
午饭前,刘川枫还丧气的说,眼睛都熬红了视力都下降了,也没什么发现。此刻,他却双眼发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屏幕,身体仿佛也已经和椅子融为一体。
形形色色的一个个人影,从屏幕的一侧出现,又消失在另一侧屏幕的边缘。装扮入时的潮男潮女、拎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懒洋洋遛弯的社会闲散人员、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路的学生……我只盯着看了几分钟,就已经头晕眼花了。
在滚滚的人潮中,冷婧究竟在哪里?
冷婧究竟乔装成什么样,能避开监控和路人的眼睛?
“师兄,你们是不是有思路啦,发现冷婧用了什么伪装?快说说,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出现过?”我伸手推推刘川枫。
“当然啦,”刘川枫从屏幕上抬起眼帘,挠挠鸟窝般的乱发,伸了个懒腰,“她的伪装可是很巧妙的。我们集中看了这么多监控录像,发现其中有一种身份的人啊,这两年来在我们周围出现的次数特别多,而且去到哪里都基本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换句话说,冷婧如果伪装成这种身份混杂在这些人里面,就算多次穿梭在城市里,也很可能达到让人视而不见的效果。”
“啊,是什么样的人?”
“你得动动脑筋啊,想都不想就直接问答案。就拿小师妹你来说吧,你基本每天都要和这种人打照面,而且据我观察呢,你是咱们队里和这种人交流最多的,甚至每周都会有几次和他们当面对话,但你却基本不记得他们的具体特征。因为他们太常见,太普通,而且对你来说只具备某种身份和功能,你根本不会花时间和心思去观察他们。你再想想?”
我牙齿紧咬下唇,努力思索。
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才会让人觉得很平常,很自然,就算出现在各种地点,或者走在我身边,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或警觉?
啊,我明白了!
……一定没错,乔装后的理想形象,就是城市里数以万计的这样一种身份。他们面目模糊,着装统一,如果再半立起领子、戴上帽子,既不容易看清相貌,也不会有人有耐心去刻意关注他们的脸。他们随时随地出现在各个大街小巷、办公楼、居民区,稀松平常到如入无人之境。
那就是,快递员。
“等等!停一下,把这个画面倒回去。”技侦的同事用手指戳着屏幕。
画面上,一个戴着快递公司标志的帽子、穿着制服的快递员,腋下夹着快递袋匆匆经过,去往冷婧家的方向。我刚才也看到了这个人,寒冬的空气中,帽檐和竖起的领子遮住了他的脸,虽然看不清长相,但装束和举止并没有什么异样,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快递员。
“这人有点不对!”技侦同事皱起眉头,“第一眼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多看两眼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前面看到哪一段时,好像也有类似的感觉。调过去找找!”
调回去,快放,两个小时前的监控录像,也有一个快递员经过。同样也是戴着帽子,穿着肥大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大快递袋,夹杂在人流中匆匆路过,这次是去往与冷婧家相反的方向。快递员个子不高,从身高来看,不排除是冷婧打扮而成。但此人离探头很远,身影很模糊,甚至分不清和刚才录像上是不是同一个人,虽然我刚刚已经想到冷婧可能装扮成了快递员,但录像里的快递员成百上千,要不是技侦的同事开口,我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不同。
黑红相间的制服和棒球帽,带快递公司标志的快递袋,标准的快递员打扮,再正常不过了。哪里不对了?
刘川枫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他的送货车呢?”
对啊,他的送货车呢?每名快递员都会负责一个片区的快递运送,一次递送工作会涉及多个快递包裹,不可能仅凭一双手来完成。因此,长荣市每个快递员几乎都是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运货,然后把车停靠在目的地的小区门口、办公楼下,再将一个个包裹派送到具体的门牌地址。而这个快递员,在监控所拍摄到的街道上和路口处,都没有骑车,仅仅手持一个快递包裹经过。乍一看没有问题,仔细一想,却很不符合逻辑。这说明,画面中这个人,并不是真正在送快递!
“没错,这人没骑车,很不正常!”刘川枫兴奋的拍拍技侦同事的肩膀,招呼他对图像进行多帧组合处理。然而,即使画面经过处理,由于两个监控探头相素都有限,又离目标比较远,帽子和领子遮住了这人的脸,身体也隐藏在宽大的衣服里,无法确认和冷婧的相似度。
刘川枫又立即安排调取喵哥家附近的监控录像,尽量搜寻这个身影的活动轨迹。虽然无法确认这个身影确切的出发点和目的地,但分析结果显示,这个身影曾在12月份先后三次出现在喵哥家附近,而在其中一次离开喵哥家附近监控探头后的15分钟,距喵哥家1公里以外的一条死胡同旁,胡同口一个隐蔽的监控拍到这个身影走进了胡同深处,再也没有走出来,取而代之的,是3分钟后胡同里走出了一个身型和打扮都与冷婧高度相似的女人,背着一个大包,看样子包的容量装下制服和快递袋毫无问题。这个女人,匆匆消失在去往冷婧家的方向。
“马上做分析比对和面部识别,看能否确认是冷婧本人!”刘川枫睁大眼,瞳孔放出光亮。
五十一
根据画面锐化和像素重组后的识别结果,这个身影就是冷婧无疑。而电脑系统对这个身影的体形、姿态和特征进一步分析和追踪后,在白鸣家、郑中华家附近的监控录像汇总里也发现了她的踪迹。于是,除了缺乏监控录像可核实的薛晓雅死亡当天之外,其他三个案子里,冷婧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时间点都呈现在了我们眼前,如同拨开云雾的明月一样清晰:
2016年12月5日、11日、17日,冷婧三次作快递员打扮,去往喵哥家附近,第一次从晚20:00到凌晨1点,应该是停留并进行了投毒;之后两次只停留了半小时左右,很可能是偷偷来核实喵哥是否已经中毒死亡。
12月21日下午,冷婧作快递员打扮,于16:25到达白鸣家附近,17:44离开。
12月30日晚,冷婧作快递员打扮,21:03到达郑中华家附近,23:40离开。
此时,朱队也闻声来到了我们办公室内。
“现在看来,这些人还真都是冷婧杀的!”我喝了一大口热茶,茶叶的清香和暖融融的水温同时在口腔里蔓延,“否则哪有那么巧,这几个人死的时候她都去案发现场附近溜达?还乔装?这连她自己都说不过去了吧!她布的迷魂症、障眼法,看来都一一破除了!”
“还没有都破除吧。”刘川枫咔哒咔哒转着手上的原子笔,“你看,12月21号下午,冷婧确实是在四点到六点间去了白鸣家,又在六点前赶回了学校实验楼,出现在张艺眼前。但是,六点十分她还在学校,怎么能打碎白鸣家的花瓶?”
“哦,也是,”我点点头,“我差点忘了这茬,凶手在六点十分曾失手打碎过白鸣家的花瓶。”
“说不定,花瓶根本不是被凶手‘失手’打碎的,”朱队站在窗边,摸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反过来说,凶手就是冷婧,她是故意用某种方式打碎花瓶的。从一开始,冷婧可能就没打算让咱们认为白鸣的死亡是个意外事故。当时正是晚饭时间,周围不少邻居都在家,她打碎花瓶的目的就是想让邻居听见花瓶碎裂的声音,从而让人知道凶手当时正在白鸣家中。而张艺又可以证明她当时在学校,她就没有嫌疑了。”
我和刘川枫重重的点头,一边沉思着。可这怎么做到呢?一边在学校和张艺聊天,一边远距离打碎白鸣家的花瓶?
“现场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机械装置,可以遥控打碎花瓶的,”朱队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案卷上,寻找着关于白鸣案件的那一本,“她依靠的,应该是某种延时装置。”
“朱队,不管是遥控还是延时,只要是有什么机关,都应该会留下痕迹呀。”刘川枫紧皱眉头,“但刑科所在白鸣死亡的现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餐桌上什么都没有,地板上也只有那只花瓶的碎片而已。她能用什么装置,让花瓶定时从桌上摔下,却没有一点痕迹?”
朱队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细细翻看起张艺的证词,过了几分钟,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这种东西,物理实验室里就有,而且张艺已经告诉过咱们了。”
实验室里?张艺说过?
什么装置,能让花瓶定时从桌上摔下,却没有一点痕迹?
这个问题紧紧抓住了我的思维,我赶紧接过朱队手中的案卷翻看起来。时间在我身上仿佛静止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我像进入了一个思维的迷宫,各种通路上像放电影一样演绎着色彩纷呈的动态画面。与此同时,周围同事交谈的声音,似乎形成一条河流,向远处流去,离我渐渐遥远。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我看到那一个词,想法才像火花般在我脑子里迸发,我回过神来,各种声音汇聚的河流也回来了,重新在我身体周围越漫越高。
我差点蹦起来,伸手往刘川枫肩上重重一拍:“嘿,找到啦,我明白怎么回事啦!”
消失的延时装置,就取材于张艺的物理实验室里。那是冷婧在物理实验室里逗留片刻后带走的东西。也许是临时起意,她意识到可以用那个东西,以某个角度支撑着白鸣家里的瓷器,然后,这个东西会渐渐挥发在空气里,终于在她离开后的某一刻,青花瓷花瓶轰然倒下,碎裂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巨响,而它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干冰!
五十二
解开了困扰我们多日的谜题,办公室里的空气热气腾腾。
“朱队,咱们还剩一个问题没有答案。薛晓雅案子里冷婧的不在场证明,她是怎么做到的?”刘川枫走到白板前,在白板上画出了一条直线,代表时间轴,并重重标上几个时间点,“之前咱们都无法确认,冷婧在2号当天究竟是什么时候去杀的薛晓雅,因为她单独离开的两个时间段似乎都不可能做到。今天上午,我和小菲在沃美影城发现了一件怪事,冷婧和徐媛媛夫妇看的那场电影,电影票不是2号当天当场买的,而是在头一天就售出了。我们没太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我觉得,既然她对这一点有所隐瞒,很可能她正是在沃美影城看电影那段时间里搞的鬼,利用离开影厅买果汁的时间去杀了薛晓雅。而根据徐媛媛的证词,冷婧七点四十分离开,七点五十八分回到影厅。所以,那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她是怎么做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返的?从桂花园路来回薛晓雅家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车程,而她往返、杀人、买果汁,一共只用了十八分钟!是徐媛媛记错了时间,还是她借助了什么特殊的秘密路线?她总不可能会用意念瞬间移动吧!”
我和其他同事都皱起眉头思索。朱队沉吟了片刻,却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炯炯望向刘川枫:“川枫,你之前不是说过,徐媛媛说冷婧2号当天有哪些和以前不一样的表现?”
“她说,冷婧和以前相比,显得特别热情,又是接又是送。KTV的单不让徐媛媛买,就连冷婧手机没电了,徐媛媛说用自己的手机来买电影票或者滴滴打车,冷婧也坚持且不同意,不让他们花钱。打车路上,冷婧也一直陪他们热情的聊天,特别的周到。”
朱队点点头,用手机点开了什么程序。他输入了什么内容,然后盯着屏幕细看了一会。
“我想,”朱队缓缓的开口,“我知道冷婧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做到的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朱队的声音像凌厉的风声在室内盘旋。
“冷婧离开影厅的时间一共不到二十分钟,怎么可能来得及往返车程有二十分钟的薛晓雅家?
因为,她不是从这个沃美影城去薛晓雅家,而是从另一个沃美影城--奥城路的沃美影城,去往薛晓雅家!”
朱队的话像是一记鼓棰击到了我的心上。心里的黑云间掠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
“沃美影城是近两年新建的连锁影城,布局和装修也都风格统一。冷婧和徐媛媛夫妇都说当时在桂花园路的这家沃美影城看了七点场的电影,我们就都陷在了思维定势里,认为她无法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从这里往返薛晓雅家。可事实上,奥城路上,华夏奥城小区附近就有一家沃美影城,我刚才在手机上也确认了这一点。冷婧带徐媛媛夫妇去的应该正是那一家。建设路、桂花园路、奥城路,从地图上看,基本上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从其中每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都是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冷婧说是要从建设路的KTV打车到桂花园路,事实上却将徐媛媛夫妇带到了奥城路的沃美影城,在出租车里还陪他们不停的聊天,徐媛媛夫妇无睱观看窗外的街景,又是从来没来过长荣市的外地人,根本不会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冷婧口中的那条路线。
这样一来,冷婧七点四十分借买果汁之名离开影厅,动作快一点的话只需三四分钟就能到薛晓雅家,把薛晓雅迅速迷晕再拖到浴缸里割腕,然后再立即离开,用不了十分钟,再花三五分钟就能回到影院里买好果汁—当然,这三杯鲜榨果汁也很可能是她出来时就付完钱,回去时再拿上的。徐媛媛夫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短短的时间,冷婧就出去杀了一个人。
冷婧不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她的各种周到安排,除了需要让徐媛媛夫妇全程成为她不在场证明的最好人证,以及用热烈的聊天掩饰出租车的路线以外,也有别的用意。为什么她自己不用手机购票、打车,也不让徐媛媛夫妇用?因为一旦使用手机APP购买电影票、或者打车,相关的路线和记录就会留在手机的APP系统里,我们只要一查看手机,就会发现他们当天去的沃美影城根本就不是桂花园路那一家!”
我如梦初醒,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呼了一口气。看似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答案原来如此简单?
刘川枫却提出了他的疑问:“可是,冷婧怎么能提前把电影票买得那么准?这三张七点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电影票,是她提前一天去桂花园路的沃美影城买的,而电影内容必须和第二天他们要在奥城路的沃美影城看的一致,才不会穿帮。但他们第二天在那家影厅看的片子,却是徐媛媛的老公临时挑的,电影院当天放映的片子有近二十部,这可是其中相当冷门的一部,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徐媛媛的老公想看哪一部?”
朱队微微一笑:“方法很简单。电影院当天放映的片子确实有近二十部,但一共只有五个影厅,七点左右开场的最多不会超过五部。在临近七点的时间点到达影院,是她能够把控的。冷婧她只需要提前把这家沃美影城的七点场电影票都买上三张。不管徐媛媛老公挑哪一场,她都有准备好的证据可以提供给我们!”
五十三
朱队和刘川枫忙碌着离开了办公室,着手申请逮捕冷婧的手续。而我则把自己舒舒服服的扔进办公室的大皮椅里。
终于水落石出了,绷紧多日的弦终于松开了,我现在的心情轻快得可以弹奏乐曲。
拿起桌上的茶杯,移到下巴旁边,让蒸腾的热气漫到我的脸颊上。打开手机,刷一会儿朋友圈,抿两口茶,再打开新闻APP,翻看总是来不及看完就随手收藏的那些报道。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本地2016年全年重污染天气达45天。雾霾天气现象频发,汽车尾气、烟尘、甲醛等严重影响空气质量……空气污染易诱发儿童的呼吸道疾病,引发老年人心脑血管疾病……空气污染与用药不当成为导致胎儿畸形的两大因素,目前我国新生儿畸形率为5.6%……
……中关村二小霸凌案件,让校园欺凌成为2016年底最后的热议话题……”
突然,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但脑中的念头却像通上电流的电灯泡灯丝哧哧发亮。
曾经困扰我的谜团,我终于明白了!
冷婧的动机!
之前,我曾想过,在冷婧的价值观里,爱是生命,是活着的意义和目标,是她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炫丽色彩。如果说冷婧这样的人会杀人,出发点应该只会是爱了。那么,是因为那些人破坏了丁昊和她的爱情,或者说伤害了她的爱人丁昊,所以她才下手杀人?
但是,说不通。就算是薛晓雅阻碍了他们的爱情,喵哥玷污了他们的爱情,白鸣、郑中华,与她和丁昊的爱情有何相干?
冷婧开始实施杀人行动,是去年12月初开始。在那之后,她在短短一个月内杀死了四个人。而这时,她已经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没有和喵哥、白鸣及郑中华接触了。如果早就有了要杀他们的理由,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在这一年间,发生了什么事?
……
原来,我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在这一年之中,确实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让冷婧审视过去,产生了对那四个人的深深的怨恨。这件事让冷婧愿意为了除丁昊以外的另一个人,做出任何事,从某一刻起,她把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放得那么高、那么重,甚至愿意犯下滔天的罪行,就像飞蛾扑向燃烧的火焰。
在这一年间,她成为了一位母亲。
没错,冷婧杀人,是为了爱,却是另一种爱。她现在最爱的和最珍视的,是她和丁昊共同的爱情结晶,他们爱情的延续。而也只有母爱,这种最浓的爱,它既会让一个女人散发出最温暖美好的光芒,也可能会让一个女人生发出最残酷疯狂的恨意。
我眼前浮现出那张稚嫩天真却显得呆滞笨拙的脸庞。那个小女孩,在出生之前,就注定要过残缺的一生,她一出生,生命就像是一场负重之后跋山涉水的艰难旅程……
我此刻的心情像成功解答出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一般酣畅淋漓,却又同时感到一种渗入骨隨的寒意。
我早就该想到的!她家中一尘不染,她提到吃药时语气生硬而厌烦,她家里有好几个新风机和空气净化器,她对于洁净的追求似乎极致而苛刻……
是的,凶手的行动不是没有逻辑,而是有一种疯狂而病态的逻辑!
我砰砰的敲开朱队办公室的门,气喘吁吁的站在朱队面前。刚要开口,朱队桌上的电话就发出了阵阵刺耳的铃声。朱队迅速按下了免提,传来了唐唐的声音,唐唐这两天一直负责监听冷婧的电话。
“朱队,刚才我们监听到冷婧在家里接听的一通电话,觉得有问题。有一个叫冬子的给冷婧打电话,这个冬子应该是冷婧老公的同性爱人,他说和冷婧老公下午有约,现在却联系不上人了。冷婧在电话里告诉冬子说,她老公没有回家来。”
“那她老公究竟回去没有?”朱队双手撑着桌沿,弓起脊背。
“昨天我们就监听到,冷婧给她老公打过电话叫他回来商量孩子户口的事。刚才听到冷婧和冬子的通话后,我又让技侦查了她老公手机的实时定位。手机明明定位在家里,冷婧却说他没回家,而且他的手机已经几个小时没有任何通话了。所以,我怀疑……”
听到唐唐下一句话后,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我怀疑她的老公蓝峰,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