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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以破解的证据(1)

三十九

室外是一片模糊的白。行人们在灰雾中匆匆穿梭,白茫茫的口罩遮住了一张张脸孔。

我和朱队、刘川枫一起走进地下一层的讯问室。讯问室没有窗户,却也仿佛像室外一样,弥漫着微薄的雾霾。

我本以为传唤冷婧后就能迅速结案,没想到,就像一场寻宝的游戏,艰难的穿过暗无天日、枝叶繁茂的丛林,藏宝地点已在目光所及之处,却发现还需翻过一座崎岖的山峰才能抵达。这游戏的进度条,还只进行了一半。

冷婧安静的坐在讯问室的桌前,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在讯问室的白炽灯下,她苍白的面目似乎模糊了,乍一看让人觉得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猫或者羚羊一般的眼睛。

“这是你的日记吗?”朱队将那本日记本面向她举起,让她看到淡紫色的封皮。

“是我的。”面对朱队针尖般的目光,冷婧平淡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慌乱。

“知道为什么这本日记会在我们这里吗?”

“应该是晓雅拿走的吧。放假那天,晓雅约了来我家找我吃饭然后逛街,当时我把晓雅迎进屋后就去做饭了。可能是在做饭期间,日记被晓雅看到,她偷拿走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自己的日记本不见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日记不见的?”

朱队的语气让人有一种森然的压迫感,但冷婧的语调却像微风吹过一般波澜不惊:“当时确实没注意到日记不见了。因为这本日记写满后,就放在书架角落里好久都没动过,我平时也不怎么在意。那天晓雅来我家后,她心情好像有了变化,吃饭和逛街都心不在焉,我还觉得有点纳闷。2号下午丁昊也给我打电话说晓雅心情不好,回想起来,应该是她看到了日记内容,知道了我和丁昊的事吧……3号早上丁昊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日记为什么会出现在晓雅的书桌上,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才发现我的日记不见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会很快因为这本日记来找我。”

“薛晓雅死亡那天,1月2号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你在哪里?”

“我圣诞期间刚请过几天假回老家看了孩子,元旦就没回去了,正好我的初中同学徐媛媛元旦期间来长荣市玩,我得尽尽地主之谊,2号当天,我请她和她老公一起吃午饭,又去唱K看电影,九点把他们送回宾馆后才回家,这期间我一直和徐媛媛夫妇在一起。”冷婧声音轻细,却似乎很有底气。

“你说薛晓雅看到日记内容,知道了你们的事,也就是说,你承认你和丁昊有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

“……是的,从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一直爱他。我的孩子也是他的,只是为了让宝宝有个名义上的父亲,我才又结了婚。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怪他,我也不后悔。”

“是因为丁昊和薛晓雅结婚,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和你在一起了,薛晓雅很碍事,所以你想杀了她?还是因为,薛晓雅发现了你和丁昊的秘密,不依不饶,你干脆杀了她,解决了这个麻烦?”

朱队提出的假设很尖锐,而冷婧毫无变化的眼神和表情,让我感到我们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怎么会呢。我不可能杀晓雅的。”

“你可是亲口告诉过丁昊,你要杀薛晓雅的。他1月3号早上给你打电话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否认薛晓雅是你杀的。你怎么解释?”朱队步步追问,目光如同一只猎鹰。

“当时没否认,只是我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吃惊,没反应过来。对晓雅,我的感受很复杂。有时,我真的很嫉妒她,我也有过偏激的念头,但那只是想想而已,她毕竟是我那么多年的闺蜜,我从来没有真正打算要杀死她。”不知是因为讯问室里的烟味,还是因为今天糟糕的空气质量,冷婧微微掩鼻,皱了皱眉头。

“2016年12月21号下午,12月30号晚上,你都在哪里?”

“12月30号晚上,我一直在家看晚会节目。至于12月21号,那天是周三,我下午有课,应该是在学校上了两节课,又在实验楼做实验。”

如此流畅敏捷的对答,对于几周前某一天发生的事,既没有疑惑和犹豫,也没有回忆和停顿。我有一种感觉,虽然我们还没有说出口,但她已分明知道,这两个时间内,白鸣和郑中华死了。

“你回忆清楚,最近一个月以内,有没有去过白鸣、郑中华、喵哥家里?”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白鸣一年前从我们学校调走后,我们就没联系了,我一年多以前从新风街的房子搬出来后,也没再找过郑中华。喵哥家我也不可能去的,再说我早就不记得他家的门牌号了。”

“喵哥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强奸,你难道不恨他?”

“要说不恨他,肯定是假的。”即使说到对她施以暴行的这个人,她的声音也像自动答录机一般没有起伏,“那个晚上就像个噩梦,我也担心肚子里的宝宝在那一晚上过后保不住。后来宝宝保住了,我就想,算了吧,都过去了。他作那么多孽,恨他的人多了,他早晚会有报应的。”

“我劝你老实交待,”刘川枫的语气里有几分压不住的焦躁,“现在的技术手段,只要你做过,就一定能查得出来。趁现在交待还能给你自己争取减轻刑罚。你不希望你女儿等不到你回老家接她吧。”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我不禁暗暗吃惊。不论提到死者、爱人,还是她的女儿,冷婧的眼睛深处都没有一刹那的软弱。和之前见面相比,她的脸像是戴上了一副凝固的面具,但同时又能让人感觉到她身体里隐藏的力量,像一把待出鞘的刀刃,似乎是冰凉的,能镇静一切,又似乎是灼热的,能毁灭所有。

难道她没有软肋,也没有恐惧?她那镇定的气场源于何处?

也许,那是双手沐浴过太多人血后脱胎而来的无所畏惧。如同花朵在鲜血中浸泡过后,会散发出沼泽般的气味。

四十 凶手

凶手安静的坐着,陷入了沉思。那双动物般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直视着前方。

想要破解所有不在场证明,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警方找不到自己曾出现在杀人现场的确凿证据,就定不了自己的罪。

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杀人现场,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就算能挑选光线昏暗或能见度低的天气,尽量避开旁人的注意,观察附近监控的位置并且尽量避免进入监控画面,但现代城市生活,到处都是眼睛,人的眼睛,电子的眼睛。只要出现过,就容易被人记住,被监控记录下来。只有伪装才会更安全。

什么是最好的伪装?

最好的伪装,就是让人视而不见。

白炽灯晕出白光,映在凶手的视网膜上,像几只苍白的飞蛾。

四十一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桌上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堆积着残留的烟头。刑警队伍里总有些老烟枪离了烟就坐立不安,所以局里对室内禁烟的执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烟雾在室内盘旋,像游动着一条不停生长而且形状变幻的蛇,再顺着窗户缝隙飘散到室外的空气中。

我不禁对旁边的刘川枫吐槽:“出门走访就得吸雾霾,待在这儿讨论案情吧,又得吸二手烟。还好咱这办公大楼没折腾装修。要再有甲醛来添乱,这空气质量,过不了几天我就得申请工伤。”

朱队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我赶紧住了嘴。

“刑科所已经搜集了冷婧的字迹,安排了笔迹鉴定,结果显示她的字迹确实和日记相符。冷婧自己也承认日记是她的。喵哥所喝的听装咖啡含有二甲基亚硝胺,薛晓雅体内残留的麻醉剂是七氟烷,这些属于国家管制的危险品范围,一般人都不太容易获得,但冷婧是大学化学系的助教,有接触和获取这些物质的便利条件,也有可能利用化学知识自己来制造合成。目前来看,冷婧最有杀死喵哥和薛晓雅的动机和条件,而且她和郑中华、白鸣这两个受害者也相识。这个冷婧,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不定身上背着四条人命。”

朱队用手中的白板笔在白板上磕了磕,继续往下说,“在有进一步证据证明凶手是同一个人之前,局里还不同意并案侦查。我也理解,一并案就成了连环杀人案,咱们也就戴上了紧箍咒,上头肯定盯着,要求多少多少小时之内必须告破。我们先不管这些,并不并案都不影响咱们把这几个案子搁一块捋思路,”朱队锐利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扫过专案组七八张脸孔,落向我们的方向,“川枫,小菲,你们把讯问冷婧的结果先跟大家说说。”

“昨天到今天,我们传唤冷婧后,对她分别安排了两次讯问。”刘川枫清了清嗓子,“她表现得挺镇定,对于杀掉这四个人,她一概否认。而根据她的说法,她这几个月根本没去过喵哥家;12月21号下午,也就是白鸣死亡的时间,她一直在学校上课、做实验;郑中华死亡的12月30号晚上,她和老公一起在家看晚会节目,她也能说出节目的内容和细节;薛晓雅死亡的1月2号下午,是在外陪同她外地来的初中同学徐媛媛夫妇。”

“她的话里应该有真有假,”我忍不住插嘴补充,“比如日记,应该确实是被薛晓雅偷拿走了,还有她和丁昊的关系,说的应该是真话,而其他内容,肯定就是真假掺半了。在讯问室连续熬上12个小时,她也没有崩溃,前后说法没发现什么变化和漏洞。”

朱队微微颔首,“看来她的心理防范机制比较健全,准备也相当充分,没有实质的证据她是不会松口了。咱们经常说,一个案子,只能从三个方面来突破,口供、物证、人证。现在口供方面,就不要指望她自己张嘴了,而物证方面,也不太顺利。几个死亡现场,都没有找到特别有用的痕迹,所有现场都没有发现冷婧的指纹或DNA。而查监控也没有明显的发现。

普遍来说,凶手犯的第一个案子,难免紧张和疏漏,往往能暴露更多线索。可偏偏喵哥死于投毒,在投毒案里,捕捉及证明作案时间是比较困难的,因为投毒的时间可以很灵活。从喵哥所住的安置房片区的监控探头,我们确实发现冷婧在11月中下旬出现过两次,但冷婧都解释是去那附近买东西,11月底到喵哥死亡的12月8号,监控里没有再看到冷婧出现过,我们没法拿喵哥死亡好几周前的监控说事儿。而白鸣和郑中华死亡的时间段,冷婧分别待在学校和家里,不管是她学校和住所附近的监控,还是白鸣家和郑中华家附近的监控,都没有拍到过她出入。薛晓雅家附近呢,没有监控,薛晓雅死亡当天冷婧陪同学K歌看电影那附近,也没有监控,无法核实她当天的行踪。”

“监控没拍到她也正常,”刘川枫随意胡撸了一把乱草般的头发,“现在的监控就知道照路面,街边胡同啊犄角旮旯都照不着!”

朱队继续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口供和物证方面都没有进展,咱们只能从人证方面下手了。证人如果刻意造假,多少会露出破绽。只要咱们能打开其中一个突破口,就有可能发现有用的证据,而且,一旦她的一个谎言被我们揭穿,她也有可能心理防线崩溃,就所有犯罪行为全面交待。

目前来看,所有人证的说法都能和冷婧本人的说法对上,不过我们已经发现,其中一个证人是在说谎!昨天晚上,唐唐他们查看冷婧家小区外的监控录像发现,冷婧老公虽然口口声声说,郑中华死亡的12月30号晚上,他一直和冷婧一起在家,看晚会后一起睡下了,但事实上,他当天傍晚就出门了,第二天上午才回家。这很值得琢磨啊,他为什么要说谎?”

听到这里,我精神一振,周围的同事也都挺直了脊背,等着朱队下面的话。

“朱队!”唐唐敲了敲会议室的门,一脚迈进来,“冷婧的老公已经到了,在一号询问室,您出马吧?”

朱队向唐唐点点头,扭头再对我们扔下一句话:“证人可不像犯罪嫌疑人本人,并没有巨大的动力坚持谎话。川枫跟我一起去问话,看看她老公在搞什么鬼。其他人,散会!”

四十二

快到半小时了,朱队和刘川枫还没回来。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走到一号询问室门口,探头从脏兮兮的玻璃窗外边往里张望。

朱队和刘川枫对面正坐着那个男人。考究的巴宝莉大衣,精心修饰的发型,白净的脸颊上是发青的眼眶,眼神带着梦游般的空洞。这正是之前我们在冷婧家中见到的她丈夫,他似乎比前几天又瘦了一圈。他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额上闪耀着细密的汗珠,手神经质的抖动着,过了好一会儿,面向朱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垂下了头。他此刻的神色显得窘迫,却又像放下了什么担子似的松了一口气。

朱队听完他的话,起身走出询问室,才看到了窗边的我。木门开合的瞬间,我似乎又闻到了那个男人满身浓重的烟味,以及裹在这烟味里,残留的丝丝缕缕的木质香水的味道。

朱队瞟了我一眼,一边面无表情的迈开大步往外走,一边扔给我一句话:“已经说实话了,他承认30号晚上根本没回家。你配合川枫把他转去行政拘留吧。”

“还要拘留啊,是不是命案他也有份?共犯?噢不对,您说的是行政拘留,真要是共犯肯定得刑事拘留……哎,朱队,您怎么把他的实话给问出来的呀?”我跟在朱队屁股后面问个不停。

朱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似有若无,“一进屋我就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说谎了。小菲,你上次见过他后不是说过,怀疑他有婚外情?”

“是啊!我当时就闻到他身上有残留的香水味,很可能外面有女人呢。”

“不是女人,是男人。”

“啊?”我一惊,站在原地。

“你看,他显然特别注重保养和打扮,而且他身上残留的香水味不是花香味或者果香味,而是一种木质香,应该是男用香水的味道。再结合我们之前了解到的,冷婧找了这个男人结婚,但两人的婚姻有名无实。也就是说,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形婚的同性恋。”

“啊,有道理啊!但他和冷婧不过是搭伙过日子,也没什么感情,他当天晚上明明不在家,为什么要替冷婧作伪证,说一直和冷婧在一起呢?”

“事实上,他并没有故意替冷婧作伪证。换句话说,他隐瞒当晚的情况,不是为了帮冷婧,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既然用形婚来掩人耳目,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性取向。再看他眼神涣散,手部发颤,虽然毒龄不长,但他也吸了一阵子了。朝这个方向想想,再针对性的问一问、吓唬吓唬,他很快就顶不住了,承认他婚姻外有一个爱人。他和冷婧早就约定好做一对表面的正常夫妻,所以早就说好,只要他去找那个人,对外都说他在家。12月30号晚上,他在那人的别墅里鬼混,和那人还有几个狐朋狗友一起‘飞叶子’和‘溜冰’,也就是抽大麻和吸冰毒。我们之前找他问话时,他死咬着坚持说当天和冷婧一起待在家里,是因为他担心一旦说了实话,不仅他会因为吸毒而被拘留,他的‘男朋友’更属于容留吸毒构成犯罪,而那人还是个官二代,权贵老爹受这个影响,可能麻烦会比较大。所以才一直死扛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那么,他之前的证言肯定都是瞎话了,可是,这也没法证明冷婧离开过家吧?”

“没错。虽然他说了实话,但是他整晚在外鬼混,其实完全不知道冷婧当晚的行踪。冷婧究竟是否离开过家里,是否去过郑中华家,没有证据,我们也无法确认。看来,还得从其他的人证入手。

这样吧,叫上川枫,一会,咱们再跑一趟邮电学院。”

四十三

邮电学院不大,十五分钟足以绕学校一圈。学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东门一进校园,能看到贴着白色瓷砖风格朴素的实验楼,百米开外是七层高的灰色教学楼。夏天时,校园里应该是绿树环抱的景象,但冬天就只剩一片萧条。

根据冷婧的说法,12月21日,白鸣死亡的当天下午,她两点到四点之间一直在教学楼给学生上课—这一点刚才已经从多名学生口里得到了核实,而四点到六点,冷婧说自己在实验楼独自进行化学实验课的相关准备,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她在实验楼里碰到的物理系助教张艺。

张艺穿过流体演示仪、陀螺仪和静电感应盘等林林总总的物理实验仪器,走到我们身边站定。朱队简单的介绍了我们的来意后,掏出工作证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还想继续看清,朱队已经把工作证收回了兜里,她的目光只好在朱队、刘川枫和我身上来回徘徊。她大概三十来岁,显得瘦小孱弱,苍白的皮肤有些干燥,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微微哈着腰,浑身散发着严谨踏实的气质,典型的研究型人才模样。

“张老师,12月21号下午,你是否见过冷婧?”

“嗯,见过。每天的课程内容我都有记录的,哪位是刘警官?哦,您是。刘警官你在电话里说要了解21号的情况,刚才我查看了记录,就回想起来了。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是实验课的时间,我带着几个学生在这间物理实验室里做实验,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冷婧应该是路过,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我们的实验,大概待了五六分钟,然后就去了化学实验室的方向。六点左右学校打铃下课,冷婧下班又路过物理实验室,和我聊了会天,陪着我一块收拾了实验器具,然后我们一起出的学校大门,那时候应该距打下课铃有二十分钟了,是六点二十分的样子。”

“你怎么能这么清楚的记得当天的情况呢?”

张艺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实验楼平时人不多。我一般没事的话都在物理实验室待着。冷婧有时也会来实验楼的化学实验室,那天她也来了,但那天……有点不一样。平时,我和她不是特别熟,最多就是碰面打个招呼,她也很少主动来找我说话。但那天她却前后过来了两趟。第一次来时,我在教学生用干冰做一个实验,她似乎觉得挺有趣,在旁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下班路过又主动帮我收拾实验器材,和我聊天,这些情况从来没有过,所以我印象比较深。”

“根据你的说法,冷婧应该四点到六点在实验楼,六点二十分才离开学校。有没有可能,你把时间记错呢?”

“那肯定不会。”张艺笃定的摇摇头,重新戴上眼镜,她把工作记事本翻开,探到我们眼前,上面整整齐齐的记录着细密的钢笔字,“你们看看,我的课表里都会有平时上课的情况记录,当天确实是四点到六点的实验课,学生们也按点来上课了,电脑里还有学生们的实验记录。就算我一个人记错,学生们不会都记错吧。再说学校上下课都会打铃,时间错不了。”

“张艺的情绪反应都没问题,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一看就是特别按部就班的那种人,炒菜放几克盐都得量一量,厕所手纸一次用几节都得作个计划,认真得很,严谨得很,在这样的人身上,记错时间之类的事基本都不可能发生吧。”从邮电学院出来,我们一行三人并肩往街边停着的桑塔纳走去,刘川枫扭头对旁边的朱队和我说。

“是啊,”我表示同意,“张艺这人特别的严谨,事事都会作记录,还长期在实验楼待着,和冷婧也没有私交,这样的人真是最完美的证人啦。”

“嗯,说得没错。”刘川枫有节奏的晃着脑袋,“这么看来,两点到四点间冷婧确实在上课,四点、六点左右,她也分别在张艺眼前出现过。但这只能证明她四点和六点在实验楼,不能证明她中间没有出去过。这中间的时间段,她说是独自在做实验准备,有可能,她偷偷去了白鸣家。她只要从另一侧楼梯下楼,就不会路过张艺所在的物理实验室,从学校东门出去,避开路上的监控,打车到白鸣家车程也就十来分钟。她完全有时间在到白鸣家以后,趁白鸣不备时给白鸣喝的水里偷偷投放奥氮平,在白鸣昏睡后拧开煤气灶再溜回学校实验室嘛。朱队,您说是吧?”

“白鸣的邻居是什么时候听到白鸣家有东西打碎的响动的?”朱队没有正面回答,却问起了我们问题。他步子迈得太大,我得蹦上几步,亦步亦趋才能跟上。

“六点十分。”刘川枫迅速接话,“那个时候,应该是有其他人在白鸣家的,还不小心打碎了白鸣家的青花瓷花瓶。白鸣被发现时,已经煤气中毒死在客厅的沙发上,餐桌在几米外,餐桌旁地上是打碎的花瓶碎片,根据刑科所的尸检结果,邻居听到花瓶响声时白鸣已经昏迷,不可能是他本人打碎的这个花瓶,屋里也没养宠物,只能是凶手当时还在屋子里,很可能是在准备离开时慌乱中失手打碎了花瓶……啊不对,当时是六点十分,这个时间冷婧正和张艺一起,还没有走出校门。她不可能既出现在学校里,又同时打碎白鸣家里的花瓶呀。”说到这里,刘川枫也发现了逻辑上的矛盾,不禁面露难色。

说话间,我们三人已经走到了车旁,却谁也没有坐进车里的打算。我们互相凝视着,都感到我们似乎漏掉了什么。

朱队抬眼看向远处灰白的天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对么?”

四十四

我们一群人再次环绕在队里的会议桌旁。

喵哥案件,虽然时间上是第一起案件,理论上容易发现凶手破绽,冷婧也有明显动机,但因为投毒的灵活性,找到证据的难度很高。接下来发生的白鸣案和郑中华案,既没有指向冷婧的明显证据,也没有发现冷婧有杀人的动机,白鸣案里冷婧甚至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在朱队的安排下,我们调整了突破口。案发时间距今越近的案件,证据和线索越有可能还未磨灭。于是,证据的破解,聚焦在了薛晓雅案件上。

朱队的目光扫向刘川枫:“川枫,你说说几个组的走访情况吧,薛晓雅死亡当天冷婧的行踪,核实得怎么样了?”

刘川枫清了清喉咙:“根据冷婧的说法,薛晓雅案件发生当天的1月2号,她中午十二点半和从外地来的徐媛媛夫妇碰面,请他们在建设路的渝信川菜吃饭,饭后又在旁边的大鱼KTV唱歌,是欢唱五小时带晚餐的套餐。唱歌过程中,三点多钟的时候她曾接到过丁昊的电话,问她前两天和薛晓雅逛街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她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奇妙,简单回答后就挂了电话。他们一直唱K到快七点,然后打车去了桂花园路那家沃美影城看电影,看的片子是徐媛媛的老公现场挑的,七点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看完电影已经九点了,冷婧又把徐媛媛夫妇送回宾馆,自己才回家。

相关的物证,冷婧找到了大鱼KTV的消费小票和沃美影城的三张电影票,据说打车票没有向司机索要,中午吃饭也没有开发票。我们特意去了徐媛媛所生活的棠城,对他们夫妇进行了现场询问,证实了冷婧的说法。徐媛媛夫妇是分别接受询问的,说法都一致,表现非常自然,可以排除证人说谎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在薛晓雅被害当天,推断死亡的六点到九点的时间段,冷婧有不在场证明。

当然,冷婧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全程都密不透风。根据证词,当天十二点半到六点四十之间,她都和徐媛媛夫妇一直待在建设路地段。而建设路地段到薛晓雅家所在的奥城路,不堵车的情况下最快也需要单程十分钟。在这个期间内,冷婧只有一次独自活动的时间段,是五点整到五点三十几分之间,据说是去了洗手间,足有三十多分钟。往薛晓雅家去个来回至少要二十分钟,路况好的话,理论上说也能在三十多分钟完成杀人及赶路的行为,但薛晓雅的死亡时间段是六点到九点之间,冷婧回到KTV包房时是五点半,这时薛晓雅还并没有死亡,所以这段时间的作案可能性基本被排除。

六点四十他们打上车,六点五十左右就到达了桂花园路的沃美影城,买票看七点场的电影,结束时九点。桂花园路到薛晓雅家的华夏奥城小区,打车最快也得花二十分钟来回。在电影院里,冷婧有一段独自行动的时间。因为进场时忘了买饮料,觉得口渴,她就出去在影院的售货处买了三杯鲜榨的橙汁,再回到影厅。根据徐媛媛的回忆,冷婧离开时电影正在演活埋的镜头,回来时正好开始演逃亡的镜头,我们根据电影内容核实了时间,她离开时是七点四十分,回来是七点五十八分,总共也就离开了十八分钟。这点时间连往返薛晓雅家一趟都做不到,冷婧怎么能利用这段时间杀人,期间还要买好鲜榨果汁?自然也无法推翻她的不在场证明。而在电影九点结束后,冷婧打车把徐媛媛夫妇送回了宾馆,这时即使她再赶往薛晓雅家,也过了薛晓雅死亡的推断时间段了。”

“去了这么多地方,服务员对他们有印象吗?监控录像呢,有吗?”重大线索查证组的一名同事摸摸下巴上冒出的一颗新鲜的粉刺,向刘川枫问道。作为重大线索查证组的成员,他们对这些调查手段最为熟知和敏感。

“问过饭店、KTV和电影院的服务人员,对于两周前的某几个普通顾客,店员都表示实在没有印象了。渝信川菜的监控确实拍到了他们三人,就是去吃饭的,没什么异常,KTV监控早就坏了一直没有维修,沃美影城是新开业的,还没有装监控。”

我轻声嘟囔:“在薛晓雅死亡当天,她正好有外人给她作全方位无死角的不在场证明,有点不太自然,像是刻意安排的。师兄,徐媛媛夫妇有没有提到,冷婧有什么反常的细节?”

“外勤组问过了,倒是没什么明显反常的地方。不过徐媛媛说,感觉冷婧和以前读书时很不一样了。以前吧,她不是特别开朗合群,显得有点高冷,徐媛媛本以为到了长荣市冷婧也就是请她吃个饭就完了,但没想到多年没见,冷婧特别热情,安排得特别周到,又接又送的,吃饭、唱歌、看电影,节目安排得满满的。徐媛媛过意不去,本来想把KTV的单买了,但冷婧死活拦着不让,就连冷婧手机没电了,徐媛媛说用自己的手机来买电影票或者滴滴打车,冷婧也坚持不同意,宁愿在路边拦车、到电影院后自己去柜台买票,也不让他们花一分钱。就算打车路上,冷婧也一直陪他们热情的聊天,和印象中的冷婧真是不一样了。”

会议室里沉默了,这沉默和香烟的烟雾一起弥漫开来。我的目光聚焦在脚下风格过时的红白相间的地板砖上,大脑在高速的运转。

九点之前,冷婧基本上都和徐媛媛夫妇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的场合,显而易见是无法实施杀人行动的,而她单独行动的时间段里,从时长上看只有五点到五点半的那段时间,是来得及前往薛晓雅家行凶的。可薛晓雅却死于六点至九点之间,时间根本不重合。

有没有可能,她是通过什么方式在这个时间段内完成了她的杀人行为?根据证词,徐媛媛夫妇对冷婧离开包房的时间记得很清楚,应该不会记错。那么,会不会像一些推理小说里的手法,冷婧偷偷调整了钟表时间,让徐媛媛夫妇在封闭的KTV包房里形成了错误的时间体验?如果,她把时间拨慢一个小时,那么事实上,她就不是五点离开,五点半返回,她离开的实际时间是六点,并在杀死薛晓雅后,于六点半回到KTV!这样一来,时间不就对上了嘛!

不对。现在的人,都几乎不用钟表了,用自己的手机看时间。冷婧如果要调慢时间,需要从徐媛媛夫妇手中分别拿过手机、调整时间,还要让他们拿回手机后对慢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差浑然不觉。并且,还必须在成功造成时间假象后,将时间及时恢复。也就是说冷婧杀完人回来后,还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再次把他们两人手机上的时间调回。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那么另一个时间段是否有可能?冷婧七点四十从影厅出去买橙汁,七点五十八分回到影厅的座位上。这十八分钟,有没有可能杀死薛晓雅?

按照常规的思路,当然是不可能的。光是薛晓雅家离桂花园路之间来回就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冷婧不管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赶不及往返薛晓雅家。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冷婧并没有离开过桂花园路,而是薛晓雅自己来到了凶手的身边呢?比如,她们约好了七点四十分在桂花园路见面,冷婧按约定时间出来杀死了薛晓雅,并把尸体藏在近处,等到九点后把徐媛媛夫妇送回宾馆,再来将尸体运送回薛晓雅的浴缸?

还是不对。

薛晓雅家住在六楼,没有电梯,单凭冷婧一个弱女子无法运送尸体,九点以后再运送尸体,时间上也来不及。而根据信息研判组的分析,冷婧不可能有帮手,也不可能是买凶杀人。再说,如果尸体经过搬动和运送,一定会留下相应的特征,而根据刑科所的判断,薛晓雅家的浴缸确实是第一现场无疑。

如果是冷婧做的,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说对喵哥的投毒还存在时间上的灵活性,而割破薛晓雅的动脉却必须当天亲自到场才能做到。可是薛晓雅死亡时,冷婧明明在城市的另一边啊。

我似乎看到冷婧的头上笼罩着那巨大的可疑的黑影,但却迟迟无法落下将她牢牢的兜头网住。我们是否陷在了思维定势里,忽略了某个盲区?

冷婧洁白的脸庞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那面孔没有血色,没有表情,就像一副硅胶面具悬浮在幽暗的夜色中。那猫咪般的眼睛异乎寻常的发亮,似乎栖息着危险的毁灭之光。

四十五

“我倒是想到一个可能性。”

唐唐的目光此刻直视前方,白生生的脸仍然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冒着热气,但那漆黑的眼神却又似乎没有落在视野里的任何事物上,“冷婧的不在场证明之所以毫无破绽,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出现在现场。她并没有出现,而薛晓雅却死了。”

“冷婧没出现,那薛晓雅是谁杀的?除了冷婧以外,还有谁有杀薛晓雅的动机?没人了吧?”我没想明白。

“不,还有一个人,也有动机杀薛晓雅。有一种可能性,是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已经否定掉的。现在想来,并非不可能。”

“什么可能性啊?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我实在没有思路。

“那个人,就是薛晓雅自己。”

唐唐把脸转向我们,脸上没有表情。

“薛晓雅脾气大、性格烈,如果她发现了丁昊和冷婧的关系,会不会痛不欲生?就算冷婧想杀死薛晓雅,但如果她还没来得及下手,薛晓雅就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也许,薛晓雅这桩自杀案件,我们一开始看到的表象就是真相呢?”

唐唐的观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会议室里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有个别同事开始小声的讨论。有可能吗?我感觉到自己的脑浆在咕嘟嘟的冒着泡,但一时还没有想明白。

“薛晓雅是自杀?这不可能吧?”刘川枫小声嘀咕了起来,“自杀的结论不都被推翻了吗?她死前网购、身体里残留麻醉剂,都能证明她并没打算自杀嘛。”

“没错,对于一个自杀的人来说,这些确实不合理。但如果这些是薛晓雅刻意为之呢?”

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了,只有唐唐的声音像水波纹一样扩散开来。

“我来假设一下事情的经过吧。元旦期间,薛晓雅约冷婧逛街,并到冷婧家里吃午饭,在冷婧做饭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日记本。薛晓雅翻看后发现了冷婧与丁昊有染,十分震惊,于是偷偷把日记装到了自己包里。下午的逛街薛晓雅也没有了心情,匆匆结束。回家后薛晓雅仔细看完了日记,才知道丁昊和冷婧早在七年多前就已经在一起了,甚至连孩子都生了,而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新婚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共同背叛了自己,自己一直以为完美而忠贞的爱情就是个笑话。薛晓雅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她感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被亵渎了,又伤心又愤怒,八年最好的青春虚度,全身心投入的感情付之东流,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薛晓雅想,自己死了,不能让对不起自己的人逍遥快活。她要用自己的死亡来报复背叛她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冷婧在自己死后无法洗清嫌疑。罪犯杀人后伪装成被害者自杀的情况,在现实中是比较常见的,刑警也一定会在发现疑似自杀的命案后就是否存在他杀疑点仔细侦查;而从人的心理上说,倾向于相信自己在表相下发现疑问所推测出来的结论。自杀案件调查中一旦发现有异,几乎就必定被认定为他杀案件。

所以,薛晓雅故意在自杀过程中明的暗的布下很多疑点,暗处的包括前一天网购、割腕后吸入七氟烷,明处的自然是在桌上留下冷婧的日记。薛晓雅的目的就是让警方在调查后发现蹊跷之处,从而锁定冷婧的嫌疑。就算这些线索不至于让冷婧最终入狱,也会让丁昊对冷婧产生怀疑和嫌隙,成为两个人再在一起的鸿沟。而确实如薛晓雅所料,丁昊也误认为冷婧是凶手。而丁昊即使认为冷婧杀了薛晓雅,却还是藏起了日记这个线索,随后又选择了撕掉日记部分内容来保护冷婧,让我们误以为这是薛晓雅的日记,从而让我们的调查兜了圈子。

也就是说,我们一直以为这是一起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事实上,却是一起伪装成他杀的自杀!”

站在窗前的朱队像是迎着刺眼的阳光般微眯着眼,微微摇了摇头。“自杀并且陷害给他人,这个想法很大胆,不过,我看还是说不通。薛晓雅的性格应该是比较独立甚至强硬的,她会干这种事,首先就不符合她的性格。其次,七氟烷一旦吸入,很快就会昏迷,薛晓雅应该没有时间去处理七氟烷的容器,但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沾有七氟烷的物品。最关键的,薛晓雅既然付出生命这样巨大的代价,按常理说应该设计得更缜密,应该做得更完美,消灭冷婧的不在场证明,比如在1月2号下午邀请冷婧来她家,这样冷婧就彻底没有证人了。这个推论,还是太牵强。”

随着朱队的目光,我也从会议室窗口往外望去。这里能看到公安局大楼的前院,平整而发青的水泥地面,浅浅的印着车辙,远看起来就像阴天里波纹微微起伏、隐藏着无尽秘密的海面。

四十六

远处灰色天空冷冷的,像是一汪脏水冻成的残冰。这天色,是要下雪前的阴沉。

听朱队说,按照现在发达的侦查手段,一般情况下命案会在两周内结案,如果超过两周,那么专案组虽然名义上还存在,但在实质上可能会逐渐的解散,而案件往往也会淹没在多年来累积的悬案中,被尘封在档案室的卷宗中,真相得不到揭露,凶手逍遥法外。

从“1.2案件”专案组成立开始,已经超过两周了,我能感觉到个别同事的工作情绪已经有些涣散,或者产生了焦虑的情绪。由于没有新的发现,专案组只能将冷婧作为重点嫌疑对象不时传唤和讯问,而冷婧的心理素质和意志力似乎都很强,心理战术和疲劳战术没起到什么效果,案件的实质进展停滞不前。

“朱队,我们会不会搞错了,难道冷婧真的不是凶手?或者,她只杀了其中一到两个人?不然的话,咱们怎么在这么多案子里都找不到一点儿证据?白鸣和郑中华,她没有动机去杀啊!而白鸣和薛晓雅死的时候,冷婧明明和张艺、和徐媛媛在一起,她怎么可能同一时间又能去杀人?再说,她如果真去过那么多凶案现场,又怎么能做到穿过街道和人群,经过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我看啊,这个案子是查不出什么眉目了。”我噘起嘴,有点灰心丧气。

“这就灰心了,还能干成什么事儿?只要案子是人做的,凶手就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哪有天衣无缝的犯罪!冷婧这丫头肯定有问题,绝对不可能干干净净,李睿菲,把眼睛给我睁大点儿!”真是奇怪,唐唐温和的鼓励我,似乎没什么效果,朱队凶巴巴的几句,反而让我瞬间又使命感爆棚,恢复了几分斗志。

我站在白板前,白板上贴着的几张照片之间,箭头和线条组成了纵横交错的人物关系图。我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来回游移,想要看出一些端倪。

盯着看久了,眼睛有点发花,看起来有种字迹在水波里漾动的错觉。

薛晓雅案。薛晓雅,女,29岁,电信公司业务主管,2017年1月2日18:00-21:00间死于动脉割裂、失血过多。死前被七氟烷迷晕。

冷婧系其高中同学、闺蜜。两人关系一直不错,虽然薛晓雅比较强势,但冷婧相对较能忍让,两人没怎么红过脸。表面上看,两人冲突的程度,最多也就是冷婧淋雨感冒后薛晓雅逼她吃退烧药,闹过点小别扭;或者薛晓雅因为冷婧不让她去看望刚出生的宝宝而心里不痛快。但背地里,冷婧却与薛晓雅的男友丁昊地下情长达七年多,生下一个女儿。

……

郑中华案。郑中华,男,50岁,无业。2016年12月30日20:00-24:00间,酒后从楼梯跌落,死于颈椎断裂、脑挫伤及急性内出血。

冷婧于2014年10月-2015年9月间租住其位于城东新风街的出租房。虽然郑中华提供的出租屋装修劣质、问题频发,但并未了解到两人在租赁期间产生过明显矛盾。

……

白鸣案。白鸣,男,35岁,工业大学化学系教师。2016年12月21日18:20左右死于煤气泄露后的一氧化碳中毒。死前曾服用奥氮平。

冷婧与其系原同事,于2013年3月-2016年1月间共同就职于邮电学院化学系,工位相邻。据了解,白鸣有淘古玩的爱好,也曾因坚持开窗的习惯与办公室各位同事小有争执,但白鸣独来独往,与包括冷婧在内的各同事均接触不多,两人的交情并无特别之处。

……

喵哥案。苗刚,男,33岁,无业。2016年12月8日因饮用的听装咖啡被投毒,死于二甲基亚硝胺中毒。

冷婧与其于2015年7月通过网络相识,并被其在夜店饮料中下药,带回住所实施迷奸。

……

这些案件的背后隐隐有一股暗流,而那只推动和翻搅着暗流的手,时隐时现,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浮出水面。

动机。

这四个人被杀,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常见的杀人理由无非是情杀、仇杀,或者为了金钱和利益而杀人。

由于这些人的死亡,都无法给凶手带来大量金钱或利益,所以,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和死者间要么有剧烈冲突,要么有情仇爱恨。也就是说,冷婧有杀薛晓雅和喵哥的充分动机,却没有杀白鸣和郑中华的动机。

仔细想想,这个观点,似乎不太对。

情杀--冷婧因为嫉恨薛晓雅,并且为了和丁昊长相厮守,铲除了薛晓雅这个绊脚石。

可是,丁昊在结婚前明明曾要求冷婧和他远走高飞,冷婧只要答应和丁昊私奔就可以和他双宿双飞,但她为什么拒绝了?拒绝丁昊和杀死薛晓雅,这两个行为之间,存在逻辑上的矛盾。

仇杀—喵哥曾经对她施以暴行,带给她屈辱和痛苦,冷婧恨他,想让他死。

怨恨一定是在伤害之初最深切,随着时间推移往往会淡化。如果说冷婧因为喵哥施暴而杀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为什么她等到此时才报复?

那会不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连环命案之间,往往死者间会有关联,或参与到了什么共同的事件中。但郑中华、白鸣、喵哥这三人互相素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交集。

还有一种比较极端的情形,即随机选择被害目标的“无差别杀人”。这样的凶手仅仅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为了满足杀戮欲望,从杀死他人、凌虐尸体的过程中获得乐趣。被害者的尸体状况往往都很惨烈,存在强烈的仪式感或共同的特征。比如发生于1996年的南大碎尸案,被害者尸体在煮熟后,总共被切成了两千多片,刀工精细,码放整齐;甘肃白银市连环杀人案,自1988年至2002年间,有数名女性惨遭入室杀害,死者在遭受性侵害之外,胸部、下体等部位还被凶手切割导致缺失,惨不忍睹。然而,眼前这四起案件显然不具备类似的特征,凶手的目的只是剥夺他们的生命,没有折磨尸体或有异常癖好的任何迹象。

那动机究竟会是什么呢?看起来,四起案件似乎并没有一个统一的逻辑。

并且,除了薛晓雅与冷婧近期还有较多接触外,喵哥、郑中华、白鸣,在近一年以来和冷婧几乎都没有什么交往和接触,如果冷婧是凶手,那是什么理由,会让她在相隔这么长时间后才痛下杀手?

实在让人费解。

我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逻辑串起了这几个案件,就像一根透明的细细鱼线穿起了条条肥美的鱼儿,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根线的轮廓。

这未解的动机,就像一团黑色的迷雾,层层叠叠的郁结在我的胸口。

我回忆着冷婧的日记,讯问中冷婧的话语和神态,还有那天在冷婧家看到的种种细节,突然,有什么念头在我脑子里掠过,似乎有什么与之相关的连结在我心里闪现了一下。

然而下一分钟,唐唐走进办公室来,告诉我们准备给冷婧“上手段”,也就是通过监听来寻找证据线索,还转告我们,朱队让刘川枫和我这两天再跑一遍冷婧去过的所有地点,再做一遍排查。唐唐这一打岔,刚才的念头很快被我忘掉了。

四十七 冷婧

好像要下雪了。

洁净的、冷冰冰的房间。置身其中,会感觉到连墙壁缝里都渗出一股阴冷的气息。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她背身站在窗前,形成一个寂寥的剪影。窗户像是一个嵌在墙上的四方形画框,但那画布上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飞鸟,下雪前的傍晚天空,像是一个涂满鸽灰色的空洞。

冷婧的背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已经死了四个人了。这些人的逐个消失,让她尝到一种滋味,那味道像鸦片一样越来越浓,像细菌一般融进了她血液里。那感觉,是那么的好……

“死亡不过是那么平常,那么轻易。”冷婧从窗前转过身来。她低声的自言自语着,声音扁平而干涩,就像蒙尘的录音机在放着一卷旧日的磁带。她垂着眼帘,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亮光。

这段时间来,刑警每次问话完后,就算捱足传唤和讯问的上限12小时,最后还是只能放她回家来。他们不懂她曾经受到的痛苦和煎熬。他们也不懂她将去往何方。如果他们知道这些,就会明白,讯问室里那点精神和身体上的压力,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知道刑警此刻仍在冥思苦想、奔走调查,但她有自信他们会徒劳无功。

她轻轻咧开嘴角,浮现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那些警察,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任何可以给自己定罪的关键证据吧。他们应该也没搞明白,究竟那些人为什么该死?

窗外阴沉的天空果然开始下雪了,雪花像无数白色的刀片切割着这个城市。

冷婧抬起眼帘,眼睛好像在看向很远的地方。那苍白的脸上此刻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意味。她想起了丁昊。

他温暖的笑容和怀抱,是她罪恶的起点,也曾是她最浓烈的爱和最甜美的睡梦。他留在她手心的,是此生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杀戮开始的理由。自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但燃烧记忆来温暖自己,也就够了。

“还能再见一面吗……”冷婧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如同老式收音机在调频般细微颤抖,仿佛刚发出就消失不见般微弱。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去到哪里,一举一动都会被严密关注。

那帮警察,别以为完事了,即使这样的情况下,也还会再死人的。

那个男人,他也应该死。

然后,自己就会带着宝宝离开。

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因为雪夜路滑,从窗口望出去,街道上车辆和行人都特别少,四周是一片睡眠般的静寂。路灯下,积蓄了厚厚一层雪的路面反着光,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灯箱。

抬起头,她看到无数雪花自虚无的暗夜中生发,大片大片的随疾风涌来。雪花边缘都染上了一层绒毛般的光亮,像无数小小的白色火焰不知疲倦的扑向大地。

不知为什么,这让她想起扑火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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