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梆……”
声音在静谧的中夜听来分外响亮急促，中间又夹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音。
黄成简一个惊怔，“呼”的翻身坐起，于幽暗的嘶嘶跃闪着的牛油烛光里，于轻缓的簌簌流动着的沙漏微声中，伸手抓过榻前几上的湿毛巾，胡乱揩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粒，语气虽然喑哑，却已极为平静：“进来！”
一名值守小军跌跌撞撞的扑窜进门，连军礼也顾不得行，语气仓惶到了极点：“报，黄大人，柴大人、柴大人和廖麻两位参将集结守卫粮廒械库的三千步骑精兵，大开州城西门直扑敌营去了。柴大人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全歼围城叛军……”
“哐啷”一声，黄成简刚刚捧端在手的茶盏跌落在地，摔作了碎片；与此同时，身后的牛油蜡烛焰苗也跳了两跳，“嘭”的熄灭了，烛芯飘着一线细若游丝的袅袅青烟。黄成简略略镇静片刻，索性双手背后，漫步踱出紧靠着城墙临时搭建的营帐，仰首望着满天的河汉星斗，尽力将语气压得低而平和：“这是……这是几时的事情？”
那小军自然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帐，听得黄成简发问，赶紧俯身答道：“回大人的话，就在……就在刚才，不过顿饭的工夫！”
“笃笃——当”，“笃笃——当”，一声声的更柝闷响远远传来。
“……四更了吧？”
“回黄大人的话，四更半了！”
黄成简不再吱声，唯面色冷峻，脚步蹒跚，于清凉的夜蔼里踽踽的前走着；良久方喃喃言道：“荒唐，以三千之众，竟欲全歼十万之敌，委实荒唐啊！——天下多事，出此……出此鲁莽军将啊……”
停脚凝思片刻，黄成简倏然转过身来，已是双目灼灼，嗓音冷静中透着铮铮的金属颤音：
“传本官命令，速速于南门城头大燃炬火，多集民伕，并招引旌旗，敲击钲鼓，——不管怎样，反正必须将响动弄得越大越好，再传三百军兵带上二十台床子弩，备足羽箭，埋伏城上，一旦叛军强攻，进入城下箭距之内，便只管强弓硬弩，雨箭应对；同时再集结六千精兵锐卒，各带尖锋利刃、挠钩搭索、强弓硬弩及剩余的十台床子弩，奔赴西门听从本官分派职任……”
柴宗庆率领守卫粮廒械库的三千精锐士卒，三更时分饱餐一顿，四更时分悄悄的大开西门，借着幽晦夜色衔枚急进，不过顿饭工夫便潜至了欧阳忠雄大营木栅门前；廖麻二位参将一左一右的挺枪挑开壁垒前的木栅和鹿角，柴宗庆左手挟戟，右手仓啷啷拔出腰中长剑，咬牙猛喝一声：“兄弟们，大丈夫捐躯报国、马革里尸的时候到了，有敢中途还顾、畏缩不进者，斩。妈个巴子，给我杀啊！”语毕一马当先的冲在了前面；身后三千精兵呐一声喊，疾风骤雨一般蜂拥而进。
欧阳忠雄营内不过两千羸弱老军，且因天气炎热，蚊虫侵扰，大多混睡于道间树下；此刻骤然听得呐喊声震天动地，四面八方潮涌而来，惶急之际迷迷瞪瞪的翻爬起身，却是兵寻不见将，将寻不见兵，自然一触即溃，黑压压的窜出营门，朝向西南方向逃去。柴宗庆猛将劲卒，又突如其来，哪肯就此罢手，只管乘了锐气紧紧追在后面，直如滚汤沃雪、斩瓜斫菜一般，杀得叛军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哀声惨切，不堪耳闻。
不想刚刚追出十余里地，进入一片低洼地带，突然一声炮响，犹若晴天霹雳，撼得脚下大地簌簌震颤；炮响过后，鼓角大鸣，四围灯笼火把骤然熊熊燃亮，明如白昼，却是欧阳忠雄在左，孔庆雄在右，两人各率麾下数万精兵，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将柴宗庆连同三千官军死死的压在了低洼地里。正南一座高阜上，百名亲军簇拥之下，又缓缓转出了甲铠鲜明、罗伞遮盖的赵珏；赵珏身侧，公孙黄石手摇羽扇，气态娴雅，于千军万马丛中扬声喝道：
“柴宗庆，柴通判，尔虽名为统军，其实不过一有勇无谋轻躁冒进之悍将勇夫罢了；今既入于王爷彀中，势成阱虎釜鱼，便纵有通天彻地之能，拔山扛鼎之力，又怎得脱此层层天罗地网？不过倘若见机得早，安生下马束手归降，王爷素来礼尊文士，优遇武人，说不定功成之日，犹不失封侯之位哩！”
“放你娘的臭狗屁，老柴堂堂朝廷命官，岂能自亵身份，降你乌合之众？妈个巴子，说什么阱虎釜鱼，说什么天罗地网，不过空吓老柴罢了，老柴正愁手中兵刃今日不能饱饱的餐肉饮血呢！”
柴宗庆吼喝一声，左手摇戟右手挥剑，和廖麻二位参将率领三千精兵东西荡决，左右突驰；所到之处，叛军碰着的四肢不全，逢着的性命难保，麦个子般的倒下一层，又激流湍涡般的涌上来一层。直杀至更鸡鸣啼，汗透征袍，叛军犹自死战不退，而柴宗庆身后，三千锐卒却在逐渐的减少着。廖参将看看势头不对，驰马过来，嘶声叫道：
“柴大人，我们中了叛军的诱兵之计，此刻彼众我寡，彼锐我疲，不能死拼硬打，还得想法设法为朝廷保全力量。……为今之策，不如见好就收，早早突围回城去吧！”
煌煌炬烛影里，一名叛军骁将呀呀怪叫着拍马舞刀，自二十余丈开外迎面驰来；柴宗庆双腿猛夹马肚，利箭一般的飞窜而前。二马相交，柴宗庆左手挥戟拨开叛将手中朴刀，右手持剑猛力狠捅，长剑竟连柄没其胸中，叛将嘶声惨叫着歪落马下；柴宗庆亦被鲜血扑溅得满脸满身，也不及去拔长剑，回头怒声喝骂一句：
“廖参将，大敌当前，正当拼死血战，挫其锐气，再一举而全歼之。妈个巴子，你敢贪生怕死，当缩头乌龟，老柴先砍掉你吃饭的家伙再说！”
廖参将无奈，只得和麻参将指挥着麾下残兵伤卒东奔西突，死死的跟在柴宗庆后面，半步也不敢稍落。
蛋青色的夜幕即将褪去，满天星斗的芒角亦在闪闪烁烁，渐显黯淡。柴宗庆纵横驰骤左挑右拨，直杀得精疲力尽，血满襟袍，所率三千精兵亦剩余不过六百来人，但却始终不肯稍稍懈怠示弱。望着四面八方钱塘江潮一般滚涌呐喊而来的叛军，廖参将再次哀声禀道：“柴大人，倘再不撤，只怕我等唯有……全军覆没在此了！”
柴宗庆已是杀红了眼睛，并不答话，拍马摇戟猛刺过来。廖参将赶忙一提缰辔，勒马躲过，委实无法，只得咬一咬牙，待柴宗庆驱马驰过准备赴敌时候，突然一剑插于他的坐骑臀间。那马吃疼不过，嘶鸣一声，翻转四蹄径朝邓州州城方向驰去。
麻参将和一众残军疲卒见状，亦急忙返身奔逃，紧紧追于柴宗庆马后。“妈个巴子，廖参将，胆敢出此阴招，陷老柴于不忠不义境地；回至城中，老柴非……”柴宗庆的喝骂迅即便被追兵铺天盖地的呐喊声淹没了。
“柴大人，廖某……对不起了，——非是廖某贪生怕死，廖某实是想为朝廷保全一点力量！”廖参将遥望着晨雾迷离烟树隔绝的邓州州城方向，遥望着滚滚征尘中模糊不清的柴宗庆身影，口中喃喃一语，随即便拨转马头，左手抖辔，右手挟槊，势如疯虎一般的径朝追兵迎头驰去。
双方相距丈远，廖参将吼喝一声，挥槊横扫，二十余名叛军士卒登时如遭暴风扑击，落叶一般的纷纷堕落马下。廖参将正欲再奋神威，驱马毙敌，却不料一支流矢突兀飞来，正中其坐骑；坐骑一个颠踣，径将廖参将倾跌在了地上。
倾跌在地的廖参将猛打一个翻滚，距跃而起，奋槊挝击，犹自所向披靡，力毙数敌；终于，数不清的长枪短戟骤然刺来，正中廖参将前胸。廖参将“呼”的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在晨曦微光里晃了两晃，极不情愿的缓缓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