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当第八盏灯笼落下时，我对自己说该出场了。心蹦蹦跳，我取出两粒保心丸服下给自己壮胆，患冠心病的老妈绝不会察觉少两粒。我胸前别着工作人员的绿卡，正襟危坐在小李子安排给我的办公室里。说办公室也就十来个平米，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桌上摆放着几册文件夹，水笔，还有几张?希望工程彩票?宣传画册。
在第一位目标到来的等待时，我来回在窗边踱步。每当耳边响起三声炮仗，我心里不免陡增一分焦虑。昨天下午我和小李子碰头，中午吃的是“六月黄”大闸蟹，我顺势把明天的行动取名为“六月黄计划”。他负责头道“过滤”，把“验明正身”后的中奖者有选择的交给我。筛选的“门槛”是什么，大半天也我俩没理出个条条框框。最终他说，算了，凭第六感觉吧。我也说，听天由命，靠运气吧。
很快，小李子的第六感来了，我的运气却没到来。大约十点过后，我先后接待了四名中奖受访者。我首先亮明身份，国家数据中心某某统计部调查员。收集相关信息，为国家政策研究室提供决策数据。我不问他们的姓名，家庭地址，说是按ABCD顺序编号。我装模作样的在文件夹里“打勾”，问年龄啦、职业啦、文化程度及家庭经济状况等。接着我进行聊天式的引导，中奖后的感受，八十万巨奖到手后作何打算……“假如说”的关键按钮我却迟迟不敢下手。因为我发觉小李子的第六感失灵，这几个人都不会成为我的“猎物”。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不解缆绳，也不能“翻船”，这是我与小李子牢不可破的共识。
A者，四十来岁的胖子，稀疏的头发汗水漉漉，两手撩起汗衫搧打着啤酒桶肚。一听到窗外响起的炮仗声，立马站起身要走。
B者，二十几的小伙子，一张女人味的脸，两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他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像是犯罪嫌疑人进了审讯室候审。。
C者，中年打工者，一坐下椅子就低头用看上去脏兮兮的毛巾，用力檫着粗糙的大拇指上的涂红。不停地擦。我忍不住两次提醒说，出了门花五毛钱，摊贩用“一擦灵”就完事。
D者，女性，不说她了，只用三分之一的臀部坐在四分之一的椅角上……肢体语言告诉你，一分钟都坐等不及。
E者过后，F者，G者，面试均不了了之。中午热气腾腾的盒饭，在我嘴里像嚼着冰棍，心里冰凉冰凉。上午，已有三十九盏灯笼坠落，按此势头，预计三天的销售规划，今天最迟明早就可能提前告罄。“六月黄计划”真要黄了，我不禁忐忑不安。
下午，十三点十三分，不吉利的数字，却是幸运的时辰。
……轮到编号K，我称之为老K。他不老，三十来岁，中大奖的喜悦没能覆盖他一脸的忧郁。他一开口就听出是外来打工者，显得木讷，说话声音很轻。见他规规矩矩坐着，用短袖衬衫一角，不停地包卷着左手的小拇指，包上，解开。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劝慰说，不用紧张。其实，我比他更紧张，腿都在抖。不，岂止是紧张，恐怕是慌张了，惧怕再次失利的慌张。
老K说，他拿了钱第一件事是赶回老家，到奶奶坟上磕头烧“冥钱”。多亏了奶奶在天之灵……她老人家昨晚托梦给我，买彩票，用涂红指甲的小拇指刮，奶奶保佑你！他松开衬衣裹着的小拇指，举着兰花指给我看。红艳艳的小拇指闪闪发光，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奶奶就是菩萨！你恐怕不信，我就买了一张就中了！就一张哪！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他咕噜咕噜喝了半瓶水，用手背抹了下嘴。
“同志，是我一个人买的彩票……我的意思是用自己平时省下的钱买了彩票……”他舌头舔着嘴唇，嗫嚅着，“我可以不给老婆分？我一个人买的，她没份，是吗？”
我一楞：“不是开玩笑？”
“不，正经的。”
“跟你老婆离婚了？”
他摇头。我说：“那我正经的告诉你，买奖券的十块钱是你们夫妻的共同出资，中了奖她当然应该共享。”我忽然挪用了律师的口吻。
“不，不。我不情愿……奶奶，你早告诉我就好啦，早告诉我……”他瘫坐在椅上，两手抓着蓬松的头发，似乎要把自己提起来扔出窗外。而后，他拧开矿泉水瓶往嘴里灌注，搅拌着满腹的苦水……
老K老家在安徽，从小失去父母，奶奶把我从孤儿院领出认养，胜似亲奶奶。来到苏州打工，被包工头也就是现在的丈人看中，招女婿进门。老婆是老拖女儿，上面四个姐姐生了一打女孩。丈母娘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按当地农村习俗他们该把我当儿子看待。丈母娘也是嘴上热闹，逢人便说“我儿子好啊”、“我儿子怎么怎么样”。天晓得我在家中的地位，我喊破喉咙也不抵养的宠物狗毛豆一声汪汪。不让我上班干活，在家就是一个男保姆。买汏烧供养全家六口的三顿饭，几个黄毛丫头外甥女还轮换来蹭饭。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也不得安逸。我跟我老婆结婚一年，不见开花结果。上医院检查问题出在老婆身上，于是她中医西医土方偏方全搞上。还听信闺蜜的所谓“秘籍”，上床跟我折腾这个姿势那个姿势。哪天家里牛鞭子泥鳅上桌，就让我揪心夜晚……我讲得低俗下流了，你结婚了吗？
我不置是否，笑笑说，没事。
“现在我有钱了，腰板铆了钢板硬邦邦。谁怕谁？大不了横竖横拆牛棚……”他刚舒展的眉头又打成结，“我要能穿上件隐身衣，没人看见我多好啊！唉，不可能的事情，还得面对实际。”空矿泉水瓶体在他两手的绞杀下，几乎成了一根脆麻花。
“你不必穿上隐身衣，也可以隐身于市。”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把赌博的“骰子”掷了出去，“只要把你的中奖券出借于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当然，奖金你照拿，扣去百分之二十的税金，八十万一分钱都不会少。”我递给他矿泉水，但愿这瓶水能洗刷去他满脸的疑惑。我说，我帮你忙，也是帮另一个人的忙。
我说，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七十八岁的老父亲是个彩票迷。1986年银行推出有奖储蓄，他排了大半天中了一台彩电。由此一发不可收拾练成铁杆彩票迷，体育彩票、福利彩票、即开型、摇奖型、摸奖型，大奖小奖他都买。可惜大奖与他绝缘，尽管痴心不改。最近，老人因脑梗进入临终关怀阶段，时而清醒还惦记着?希望工程彩票?买了没有。儿女都很孝心，恨不能包下全部彩票，刮一张中奖的彩票让老人过过手……
“那很简单，问他们借一张百万兑奖券就是了。或者，复印一张彩色的也行。”他总算“领悟”了，翘起大拇指朝向隔壁的办公室。
“恐怕不行，兑奖程序是很严格的，经过登记公证兑奖后就封存入库，任何人都无权再私自动用。复印一张更行不通，不说不让复印，就是复印了，也骗不了老爷子，他眼不花亮着呢。仅有的机会……在眼前，如果你肯帮忙的话。”
“……那我的钱……”
“我来帮你搞定，不少你一分钱，也不用您登记什么手续。”
好好，他连连点头，喜形于色。
“该说谢的是我，谢谢你，我替我那位朋友向你致敬，你着实帮了大忙。”后半句是我的掏心话，“只是有句话我还是要关照，出了门你我之间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不认识你，你也没见过我。”
“知道。我不傻。天知地知，我知你知。”
“你发誓。”
“我发誓。要对人说一句烂舌头，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过马路给汽车撞死……”
接下来的事交给小李子了。老 K临别前拉着我的手，你是好人，不妨小拇指甲也去涂红，去买几张彩票。抓紧，还来得及。你是好人，我奶奶会保佑你，还告诉我去第几个销售窗口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