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席子街位于南门城侧下沿,GC区仅剩的三条老街之一。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此地曾是百姓以物换物交易的繁华集市。楚国人伍子胥因牵涉宫廷斗争受到迫害,惨遭灭族。伍子胥忍辱负重,一心想复仇,辗转逃亡至吴国,在集市上吹奏乐器,以抒发自己的志向,韬光晦迹,东山再起。集市街由此得名,但吴语中“集”与“席”同音。加之距南门十里的南山,山上草民世代以编结草席为生。后因朝代更迭战乱动荡,南山人纷纷下山移居于集子街,形成遐迩闻名的草席一条街。席子取代了集子,席子街从此叫开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登门重返席子街111号。沈阿姨见了我就亮开大嗓门:“你总算来了,我跟招娣正愁怎么找到你!”,她从一只被头柜上取来手表,“是你遗落在我家,再不来取我们真要上交派出所。”
我放下手里拎着的网线袋,戴上手表。我说我是来表示谢意,特别是要感谢招娣。要不是她真不知道如何如何,她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接着她取茶杯,给我倒开水。我乘机打量了一下房屋,陈旧老平房。大约四十多点平米,成规正的田字型。进门十平米左右算作吃饭的客厅,左侧一间怕是沈阿姨的卧室。朝北两间一大一小,小间作厨房,大间就是我呆过的招娣的卧室。
沈阿姨把茶杯放我面前的八仙桌上:“招娣厂里加班,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也不招呼我坐下,“我会转告招娣,说你来过了。”
我知趣,转身告辞要走。
沈阿姨断喝一声:“你的网线袋。”
“留着意思意思,总觉得对不起你们。”我解开网线袋,取出两只大西瓜和两瓶知名蜂蜜。
沈阿姨直摇头:“都拿走。这蜂蜜怎么了?还想夜里喝醉了再来,给你灌蜂蜜水?”
“不敢不敢。”我嬉皮笑脸,“阿姨,这样吧,不听你也不听我的,咱们听西瓜的。”
“怎么说?”
“赌一把,开一只西瓜,甜的话这些全留下,反之我带走。”
沈阿姨去取刀。我心里祈祷,麻子这次不会再阴损人。他可是让自己店里“懂经”小伙计精心跳选,包拍胸脯是“蜜糖甜”的“华东26号”。天保佑!沈阿姨这才面露笑容,“赐”我坐下,打开桌上的摇头风扇。
沈阿姨咬了口西瓜,咂嘴道:“还真甜,说实话,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么甜的瓜。招娣肯定喜欢吃,每逢夏天她要‘疰夏’,西瓜就成了她的最爱。”她谈起怎么挑西瓜,看表皮瓜纹颜色,看瓜蒂,敲掂重量。“都是白搭,理论一大套实际对不上号,不是白葫芦就是厚皮生瓜。其实,我不太喜欢吃西瓜,要不是招娣她……吃啊,好吃多吃几片,哎,我这是反客为主了。”
我没再吃第二片,我说:“阿姨,我跟你一样。阿姨,我这两天在反思,想不通那晚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故意岔开话题,搁下西瓜放一边。我真的没弄明白,我酗酒的蓝星酒吧到招娣家门口,足有十公里公交车五站路。酒水糊涂,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或者是连滚带爬地躺在她家门口?
“不要自责追究了,小伙子,许多事情一辈子说不清。不是冤家不碰头,要不招娣这么巧,正好开门倒水?”
不是冤家不碰头。她的话是粒檀香橄榄,让我久久咀嚼寻味。
两天后,我这个冤家又上门,拎着三只西瓜。又三天,我还是拎着三只西瓜上门。没见到招娣,她没提及,我也不问。她没再拒绝我的西瓜,或许因为西瓜实在是太甜了,它们可是女儿的最爱啊。她只是问了句,你是开水果店的?我坦率地承认曾经开过,她笑了,好嘛,以后买瓜找你,招娣吃西瓜有保障了。
仍然不改大嗓门,阿姨,您是在纺织厂上班?她摇头,习惯了。我妈是老纺织工,在家说话就像跟你吵架。她笑了。扯着扯着,我们的话线又绕回到我期待话题。她说,往门外倒水在这条席子街上,是家家户户的生活习惯。这不好,不文明,确实是件不文明的举止。但也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因为没有污水下水道。她领我到厨房,就一个洗水池,淘米洗菜靠它,刷牙洗脸靠它,洗衣服也少不了它,它快成了万能池。但女人的用水、洗脚水不见得也往万能池倒,总得上下有别呀。
“一百多年的老街房,就这个样了。话说回了,也改善了不少,以前还要生煤球炉。去年托爷爷托奶奶,总算搞了一张瓶装煤气罐卡。最大的烦心事,还是没卫生间还得用马桶。”
“还用马桶?”我家住的是老爸单位的自建公房,早就没了用马桶的概念。
“可不。二十年前,每天凌晨四点前,家人就要把马桶拎出来放自家门口。五点过后就有一辆人力手推粪车上街,挨家挨户收倒马桶的便粪。六点之前沿街一片刷马桶声,响过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好在十年前,建了座公共厕所,倒洗马桶方便了多。不过要是家里人来客往,男宾方便只得多跑几十米上公共厕所……”
她的话勾起我对“拎马桶”的闪回。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应该也是盛夏的凌晨,天蒙蒙亮,一位大姐姐拎着马桶出现在晨曦中,乌黑的长辫子,白短衫白睡裤像白衣天使飘逸而来……长辫子长成大姑娘,是六妹?是招娣?
“不是说老街坊都要改造?”我极力拉回思绪,保持与沈阿姨同步。
“讲了好几年,去年有人大代表提出要消灭苏城万只马桶。有火气大的街坊找街道,找区里要讨个说法。官员解释说别小看这小小马桶,解决起来可是天大的系统工程,要花政府很大财力。要等,耐心等,面包会有的。除非有大的事件驱动,或许会提前解决。”
“如果自己搞呢?”
“东头上的老耿家,儿子留学打工RB赚了钱。要替老爸安个抽水马桶,光接几十米的污水管道就花了四五万元。还得花人情费什么,七七八八的开销加起来不如另外去买套简易房。”
沈阿姨最后的几声叹息,犹如廿四磅重锤击打在我的心坎上。我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