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果不其然，招娣极力反对我开编结社。我搬出一大套理由说服她，包括从红头阿三处批发来的“谬论”。我可不是六妹，只求太平，老老实实过日子。我没反驳她，六妹是怎样的人。我说，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听它的。我手指捏着一枚外国钱币，说：
“招娣，二选一，正面还是背面？”
“正面。”
“那好，正面听你，背面听我。”
钱币在桌上原地旋转，我手掌一按：背面。
招娣急了，不算不算，我来按。她按下也是背面，再来一次还是背面。她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其实，她就是重复一百次还是背面在上，我耍了小诡计，从地摊上买了两面一致的魔术币。若干年后我们回忆往事时，我向她老实坦白了。
“那当初我选择背面呢？”
“我手上还备有正面的钱币，只要换个手就行。”
“你坏，欺负老实人！”她连捶了我几拳，“今晚睡床下，不准你碰我！”
……
小店开张，没放炮仗。正好招娣家隔壁邻居买了新房，腾出的空房便宜的租给了我们。招娣跟街道工厂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全身心投入小店的运转。她姐夫新买了辆小面包车，答应帮忙运输线材和成品等。
技术培训那天来了十七、八人，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女青年。济济一堂，借了的桌子都不够坐。不满你说其中掺了沙子，是红头阿三找了几个托。过了一个礼拜又办了一期，势头减了就七、八个人。但影响扩散了出去，不时有人来咨询要加盟。集中开班培训不现实，招娣说由她来当培训老师。我也赞同，她在街道厂心灵手巧是出名的，编结帽子手套每月都拿超额奖金。于是，她去赵经理的公司，花了整整三天学了十几种编结法。这样，有零星加入者，她就一对一的手把手快速教授。
学员中阿姨级的不多，大概就六、七位，有两位阿姨我至今难忘。一位是长着菩萨脸的中年阿姨，似乎喜事在心总对着你笑。别看她大块头，手大手指粗，却是个动作敏捷的快手。学得快，编结得好，交货又勤。一个月不到，完成了三个月的指标，提前拿回三百元的会员费。简直就是编结机！招娣当面叫她“编结机阿姨”，后来简称“编阿姨”。编阿姨有段时间没来交货，招娣天天惦记着她。不想惦记来个意想不到的熟人，他是我老厂的刘厂长。原来编阿姨是她爱人，编阿姨病倒了，他来替她交货。他埋怨说，自从接了编结活，老爱人没日没夜地线不离手，真的要钱不要命了。我连忙检讨，不该指标定得那么高。他习惯性地摆摆手，老爱人想着家里老二没结婚多攒点钱。该结束了，全家一致意见不让她干了。见我一个劲地叫他“厂长”，他纠正我厂长早就不当了。工厂连年亏损，改制由私人收购。他现在由私人老板返聘，做我曾经做过的仓库保管员。你填写的卡片我还能用，他苦笑道。沧海桑田，世事难料。结算编阿姨的加工费，我多加了三百元，说是外贸公司给的超额奖。
另一位阿姨级的加盟者，自称姓凌，你们叫我凌姨好了。看上去年龄五十出头，后来才知道已近六十了。她学的很认真，就学打同心结。手里穿着线结，满嘴的“陈老师”叫得招娣整天涂红了脸。
我在一旁仔细端详，她一头浓密的白发，新潮的短烫发纹丝不乱。略施淡妆，淡淡的口红，丹凤眼，尖下巴，白皙的肤色，掩盖了岁月无情镌刻的眼尾纹。中等身材，衣着得体，体态丰腴又不显臃肿。说话慢条斯理，戴上秀郎架老花眼镜，更像是曾经的教师。看着她逐渐灵活的手指，我忽然心头一惊。撩我眼帘的不是她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沉香手串，而是她的手指，细细尖尖的应该是拿绣花针或是点键盘的造型。而眼下却像是百年古树的枝叉，皱纹成疙瘩似细麻花棒。那是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妇人的手！
“五十岁的脸，八十岁的手。”过后招娣对她的学生如是评说，“你看合同上她的字迹，秀丽雅气，大家闺秀，读书人家出身。还有身上淡雅的香水味，估计是法国的名牌香水。她已走了多时，屋里还余香尚存。”她像煞有介事地用力嗅鼻，一脸的满足带羡慕感。
凌姨还真是个好学生，三天后就缴来产品。她还送一瓶法国原装的香水给招娣，招娣愕然，怎么洞察我内心所思？凌姨说，不是我拿香水行贿，同心结合格不合格，陈老师你得铁面无私。招娣仔细察看后，二十几件全部合格。我按约定的两毛钱一件结算，这是我妥协招娣的坚持，不赚取回购的差价。凌姨拿着钱笑得很开心，连声说我也行，钱在她手上成了学生满分的成绩单。此后，每隔一、两周她就会上门，来了后只要招娣有空闲，两人就“磨”在一起，促膝相谈。一次，我见她抽起了烟，就这一次，没有第二次。招娣说，她实在熬不住了，当时谈到她对同心结的深沉情怀。她是认真的，出门前总得洗个澡，梳妆打扮一番，像是赴宴或出席重要派对。而且，她每次打的，来回打的费超过她的编结酬劳。
不过，像凌姨这样的好学生不多，运转四十天后我统计了一下。月定额达标的一期学员五人（我曾在红头阿三面前张狂地称之为“黄埔一期、二期”），二期二人。在那个发财光荣的年代，我的小作坊打出了名气。加盟者源源不断，吸引了左邻右舍也要加入。我婉言相拒，借口才试运营不成熟。你想，接收他们加盟费收多少？返回标准要不要降低？不能搞“一国两制”，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想让相邻街坊成为我日后要割的韭菜。
光头郎就像馋猫闻到了腥味，特地跑来想掘出点新闻素材。结果，摸头皮，皱眉，他不甚看好，说了句“火烛小心”。小心什么？后院着火？不幸被他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