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天下午,店里闯进一名傻大个。看样子傻其实不傻,至少比我聪明。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桌上,嚷道:“退钱,退钱!”一头像鸡毛掸竖起的乱发,熊猫眼圆瞪,大得能吞进只鹌鹑蛋。
有理无理不打笑脸人,我陪着笑请他下座息怒。
“我是替我老婆来要钱,退回那四百元钱。骗人的,你们欺负老实人。”
经他这一讲,我记起来了。昨天,有个长得瘦小的川妹子,应该是一期的,哀求说完不成定额,想退回会员费。看她一副作孽相,我起了恻隐之心,想同意解除合同。可当场还有其他几个来登记的新人,我若同意她,岂不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婉拒了她,只是说了些努力干总能行的冠冕堂皇的话。此刻,面对她丈夫的蛮横,我倒不买账了。我搬出合同法,盖他违约的帽子。
他掏出合同纸往桌上一拍:“什么合同不合同,我不懂,退钱!”
正巧凌姨来交货,见状劝道:“小伙子,火气不要太大,你情我愿,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干这细活要持之以恒,像我这老阿姨都行,你夫人这么年轻……”
“你算老几,多管闲事!”他撸起袖子站了起来。
我赶紧使个眼色,让招娣把凌姨拉到隔壁去。我劝他先冷静一下,敷衍着等店里外人走开。
“朋友,不是说事情没商量的余地,要说退会员费也最多三百元,培训费是不能退……”
“别废话了,退不退?”
“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不意思,我不懂!……你等着。到时你要跪着求我,一分钱也少不了。”他摔下狠话趿着鞋皮走了。
这个傻大个!没得商量的余地,等以后来了再说。其实我错了,已经没了“以后”的机会。
第二天早晨,我跟招娣正吃着早饭,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急驶到家门。司机跳下车进门,嘴里嚷着快走快走,还嘱咐我带好钱。坐上他的车,他才告诉说我摊上大事了。原来,昨天上门要退钱的傻大个,此刻正爬上了东吴电视塔,点名要我去,否则就跳塔自杀。光头郎闻讯带着摄制组赶到现场,看到警察手里拿着傻大个扔下的合同纸,立马让司机把我带来解决问题。
东吴塔位于苏城南端长桥桥堍,当时被称为江南第一铁塔,塔身168米高,全钢结构的广播电视塔。一九九二年建成后我从没正视过一眼,它似钢铁巨人脚跨南北,面东背西,头戴一顶尖羽毛“帽子”,“呼拉圈”旋转在膝盖。今天算是近距离亲密接触了,所谓的帽子、呼啦圈其实是两段圆体平台。两平台一个距地面三十米,一个距地面一百米。傻大个已经爬上了两平台中间的铁架上,距地面大约四十几米距离。他身下的平台站了几名备足器具的消防队员,塔下花坛处铺设了救生气垫。谈判专家搭乘消防云梯升至半空,用喇叭向他喊话,稳定其情绪。
傻大个还真会挑时间,当时是上午七点多上班高峰时刻,几十名交警公安在疏散人群维持交通。刚赶到塔下,我听到围观人群中有几人高喊:
“朝仓跳了,唐塔也跳了!你也跳呀!”
“无赖!跳啊!不跳不是人!”
“做英雄就跳!跳啊!不跳就是狗熊!”
……
警察当即出手制止,并劝说驱赶走这些人。光头郎把我引至现场指挥警官面前,告知我就是塔上“以死相挟”要找的当事人。警官当即用对讲机提示云梯上的谈判专家,把手提喇叭交给傻大个。
警官大声喊道:“塔上小伙子听着,你要找的人来啦,有诉求说吧!”
他把喇叭递给我,不等傻大个发话,我抢先表态:“不要说了,我答应,多退点,六百!退六百!”心想多退点,让他早点下来。
“不!我不要!”
“八百!”
“不要!”
“一千!一千!”
“不要!”
“那你要多少?”我几乎狂吼了。
“我只要四百元!不要多,也不准少!”
围观者哄笑了:“傻B!大傻B!”
我说同意。他又叫喊了让旁人一时听不懂,我却听得扎心的话:“跪下,求我,说!”
我几乎没犹豫扑通跪了下去……
当晚电视新闻里简要报道了此事端,对我“宽大处理”,虚化了仅有的几秒钟头像,更没有我下跪的丑态。
二十几年过去了,时光倒流放现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高速发展的网络时代,人人手点鼠标,个个手握话筒,给你来个“人肉搜查”,祖宗十八代翻个兜底,你五岁还尿床的事也逃不过!
我大病了一场,做恶梦,说糊话,在床上躺了三天。招娣没多责备我,只是说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苦在前头。千年古言,‘种田一万年,经商一百年,做官一蓬烟’。想发财,穷得快。做老实人。过太平日子。”
我依了招娣,关门大吉,全数全额清退会员费。一个也不留,结果还是硬留了一个。谁?凌姨。她死活不退,而且表示继续编结,只要她、招娣和我中有一个还健在,她就编结不息。她做到了,二十几年坚持不懈,从不间断。打的来,打的去,我以两毛钱不变价结付她。其实,赵经理的公司早就倒闭关门,我还是像模像样的以代理人身份检验收货,双方乐此不疲……
好了,长脚,你看沙漏快漏到底了,我的酒也见底了。招娣马上就要回家,有胃口在我家吃晚饭,吃了后我们继续吹牛……没准备,要准备个啥?那好,等以后吧,到时听你吹了。我是不会再饶舌了,你跟招娣唱双簧吧。她话不多,可是个闷罐子,但里面A货不少。或许她会告诉你,如何说服我买下了隔壁房的房卡。轮到这儿拆迁了,捞到四套房。搬了安置房,结果又机遇建地铁拆迁,七兜八转买了三套房包括现住房。或许她还会告诉你,我们海外旅游的奇闻异事。在TSNY,几经周折我们认了个黑人干女儿。当然,更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那年……确切的时间是2004年12月28日,我们在马尔代夫游玩,躲过了海啸的世纪浩劫。告诉你不信,我们和功夫巨星李连杰同住一家酒店。我们及他们全家,恐怕是这家酒店在这场灾难中仅剩的中国幸存者。劫后余生,李连杰大悟大彻,大行善事。大难不死,我们平民百姓只求阿弥陀佛,小福即安。
除此之外,她或许更愿意谈凌姨。倒不是因为她成了我儿子的“贵人”,作担保垫资金送我儿子去美国留学。凌姨一如既往地编结同心结,只是交货的数量频率日益减少。从最初的一百、七八十,到十来个甚至两个,两个成了常态。她俩几乎成了忘年交,嫉妒的我有时开玩笑地说“你们快成了‘同志’”。她曾多次感慨地说,凌姨的一生就是一本书。曾经沧桑,幸福与苦难相伴,欢乐同泪水共生。读着让人泪奔,欲罢不能。长脚,你是知道的,我是个不看书不读报的知识贫民。我就对招娣说,你们女人都是一本难懂的书,什么时候真读懂了,就是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哟,有开门声,招娣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