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他说——
第一章烂了的香蕉皮
把走运的男人抛进大海,他也可能会衔着鱼浮上来。
阿拉伯谚语
1.
长脚,开门见山,我首先要自我表白,我绝不是个暴发户。看到这几乎绝版的不是别墅胜过别墅的房产,老红木家具;还有儿子出国镀金,不是一般工薪阶层能够承受之重。钱哪儿来?换了我也会想到暴发户、土豪金这些词眼。钱哪儿来,我不是富二代,祖辈相传的贫二代。你知道的,我爸是化工厂硫酸车间“钓鱼工”,妈是纺织厂女工。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有靠自己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我要是投胎“中大奖”,老爸有权有势,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沾点“官倒”的光,搞个八张十张批文就能上当年?福布斯?财富榜。钢材紧俏批个条子,一转身几百元一吨的差价轻松到手。不是有这样的段子,某君凭关系拿到一块地皮。出了办公室,从四楼下楼遭到“二级市场”的层层加码拦截。到了一楼批文的身价已经翻番,此君立马脱手。老子不玩了,三六九现到手。
像“新希望”的刘永好兄弟,“京东”的刘强东,还有互联网的大咖马云等等,等等。他们靠的是自己坚韧不拔地跌打滚爬,才成就了时势创造的英雄。
说我是南非掘金发财了,纯属谣传。只是去南非玩了一趟,我曾答应招娣一年出去旅游一次。兑现承诺,仅此而已。说到股神那更是无稽之谈,股票这玩意儿,怎么说呢……套用一句时髦网络语,神马都是浮云。一九九二年,我恰巧到上海办事,看到银行发售股票认购证,30元1张,要摇号中签才能买到定额股票。谁敢买,上海人都是很精的,要不中呢,钱不是扔水里?我也不能免俗。结果,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买的人发财了。但话说回来,当初入股市的撑到现在都是死蟹一只,能有几个还活蹦乱跳?股市上真正发财的只有两种人,有权的吃进原始股,上市后翻几个跟斗抛掉。还有就是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三年解禁后甩卖也能挤进富豪榜。除此之外,散户都是冤大头。十几年前,朋友相聚,说起某某炒股票的会肃然起敬。现在,谁广庭之中轻言自己是炒股的,肯定会遭人白眼,脑子搭错,傻逼啊!
……好了,我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让我抿口酒润润喉,要不要给你加点水?没事的,卫生间就三大步……好吧,不劝酒也不劝茶。说我自己,那年中学毕业,你有幸进了国营机械厂。我呢,被分配到市属大集体的铜材厂,跟你比我简直就像一块破布扔进了垃圾桶的感觉。满师定级二级工你们拿37元4角,我们只有32元。别小看这5元4角的差价,那时水晶河虾、大闸蟹才6、7角钱一斤。长脚,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一个月少吃几斤鱼虾之外,5元4角的背后还隐藏着更悬殊的落差。国营厂有自建职工宿舍,到了一定年纪也就是工龄,就能分到一套房。中层干部能拿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一般工人结婚也能分一间四十平米的简易房。集体单位哪有?熬到满头白发,也还是瞎子望月亮干瞪眼。国营厂有医务室有托儿所,最夸张的是自建液化气站,职工都用上瓶装煤气。那一阵,马路上经常看到个大男人,骑着的自行车书包架一侧上挂着个煤气瓶,晃晃悠悠,趾高气扬。那神气劲不亚于当今的土豪,开着宝马招摇过市。嫉妒呀,打翻了的醋坛子,绞腾得我透骨酸心了好多年。有一次,我在步行街远远地看见你走来,就像老鼠见了猫穿小弄堂溜了。但压抑也好,自卑也好,日子总得过,太阳和月亮一天里总得轮一次。认命吧,我对自己说。
我就当了一名冲压工,一天八小时就和哐啷当啷声作伴。厂房里如果十台冲床齐开动,那响声要你相信。所以开工时有什么事要找人说,要么凑近他耳朵,要么像接上广播喇叭大声叫。天长日久,我们这些冲压工养成了大嗓门。回到家,我爸妈开始也不习惯,嚷嚷道,轻点好了,我们耳朵没聋。
我们冲压组共十台冲床,一台作维修备用,长开的是九台。两班倒十八个操作工中有八人是适龄男青年,人称为八大金刚。怎么讲?八个光头嘛。上世纪七十年代,厂子里正常招人断档了五、六年。再加上我们铜材厂穷庙一座,本来就是和尚多尼姑稀缺。当时,女人资源最富足的要数纺织厂了,但这些世上最苦最累的“纺织娘”择偶的眼光也是朝天的。她们首选的是国营厂的异性,大龄青年也无妨。退而求次的对象轮到手表厂、电视机厂还有洗衣机厂什么,紧俏家电的朝阳企业。我们铜材厂大门上就是挂上九九八十一盏大灯笼,也难照见一个求偶大姑娘的身影。
住我家相邻再相邻的同龄男人,家境条件跟我家比好不了多少。弟兄四个光头,他老三,都没成家。但他是某家大型军工厂的工人,听他自己讲是搞后勤的技工。其实就是疏通厕所,维护厂区包括职工宿舍水管的管道工。但掮了块“国营大厂”的牌子,女朋友不愁,隔三差五就有换脸的女友上门。只到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又想甩手不要,女方不依吃安眠药寻死要挟,天天到他厂里吵闹。最后还是厂里出面“擦屁股”,给他留厂察看处分,附带一间房让他结婚了事。事后人们都说这小子玩的“苦肉计”,不管真假,都让人嘘嘘不已,人与人差别就这么大!
我师傅是冲压组的老班长,1958年进厂的学徒工。我满师时他34岁,光棍一个。因为他是班长岁数又最大,背后里人们都叫他大金刚。喝满师酒时,师傅喝得兴起硬要跟我碰杯,我说不行,师傅,我不会喝。他跟我翻白眼,你爸酒量比我大,老子英雄儿好汉,你骗师傅!没办法,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跟师傅拼了几杯。师傅半醉不醉了,我骑了辆黄鱼车送师傅回家。路上冷风拂面,师傅不知是惊醒了点,还是更醉了。到家后他呜呜大哭,平素沉默寡言的他唠叨不绝。一会儿想起故世多年的父亲,一会儿又诉说老妈一直跟他烦不清,什么时候带女朋友上门。其实老妈心里也有杆秤,她背着儿子找过算命先生,那瞎子说了一通闯关的玄机,什么女人逢九进一,男人逢七进一。五七三十五,明年我三十五岁,大概交桃花运可以摘掉“大金刚”的帽子了。否则,要熬到四十二岁……四十二,再过三年就是四十五了。木根,告诉你,真要到四十五岁,也就脱罪了不干冲压活了。厂里有规定到了四十五岁,冲压工可以下岗换工种。为的是怕出工伤事故,年纪大了脑子反应慢了会冲掉手指。所以啊,木根,对于我们冲压组来说很少有正常调岗的,除非你哪一天真不当心冲掉了手指……我相信师傅要不是酒喝多了,绝不会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但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冲掉手指头……工伤……换岗……师傅的话像梦魇般折磨了我大半年的时间,我胡思乱想,神情恍惚,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中班快下班了,我突然感到左手指像遭到触电,高压电流猛击我心房。我大声叫喊,手指,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