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失业了——通常叫待业,成了无业游民,闲逛了有大半年。总不能一辈子啃老,至少得养活自己。国营、集体单位是混不进了,经熟人介绍进了一家生产车载电子温度计的私营厂。老板看中我在大厂保管的经历,把仓库钥匙扔给我。别小看一只温度计,各种型号规格的电子元器件有几百个。我照剥“鞋样”,搬来老厂的管理办法。像熨烫我身上的衬衫一样,把仓库整得服服帖帖。老板矮个子,工人们背后都叫他武大郎。我却从没叫过他,不是因为上班不到三个月他就加我工资。我觉得人与人相处,以貌嘲人是鸡肠男人所为。但过后三个月,我差点儿要当面指责他连武大郎都不如。
武厂长——我在人前人后都这么尊称他,苦出生,祖辈务农,典型的贫下中农子弟。据他闲时“忆苦思甜”,说******时期,他们弟兄四人合穿三条长裤。口粮计划供应,面粉秤份量烤饼,阿大阿二阿三按大小分不均抢着吃。家里没钱交学费,他小学都没读完。跟着爸爸摆地摊,卖过青菜萝卜,卖过棒冰茶叶蛋。十六岁进了一家电子厂当学徒,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肯学肯干。装配的各道工序他都干,常常加班也不要老板的加班费。老板看他老实胚子,又培养他学技术当检验工。不能不说他有点儿小聪明,还有点韧劲。三年不到他能顶半个技术员了,工资连跳两级。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做到了,他拉了销售科长带走客户,靠乡里贷款自己另起炉灶。后来销售科长出车祸罹难,他成了县里最早的私企老板之一。每逢有熟人叫他武厂长,他总是苦着脸,什么厂长啊,不就是二十几个人的小作坊。嘴上这么说,心里头的小作坊就是他的命,就是要成为爬上“人上人”的陡梯。
我有幸陪他去人才市场招工,谈及待遇,他喉咙三板响,我们管住,不管吃。就这一条让应聘者诟病,更何况不交三金。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如果包吃,一天三顿再怎么抠一个人十块钱打不倒。所谓管住就是简易平房,十来个平米放四张双人床。脏乱差,踏进就像进了浴室,一股霉酸味扑面而来。
让我佩服的不少,归结到一个词“抠门”。常年两套工作服,一年四季不脱身。一套西装挂在办公室墙上,接待来客临时穿上装装门面。他仅用一个检验员,常常自己顶班检验产品。坐在钳工桌上,手捏电烙铁,同工人并肩焊接线路板也是家常便饭的事。财务上他仅用一个成本会计,出纳自己兼管。用他的话说,铜钿银子就是命根子,栓自家裤腰才放心。一天送账本进他办公室,见抽屉相叠朝天在桌上。好一会儿他站起身,左手拍着工作服上的灰尘,右手间夹一枚硬币。“我说嘛,就差这一块钱,现金同账本轧不平。不找到我不会有安稳觉睡……”
更有甚者,他对女工上厕所特别上心,总嫌她们爱“磨”在里面不肯出来。原本一个坐便厕位,他花钱增加一个蹲位。结果,女工们叽叽喳喳,三三两两结伴上厕所。武厂长这下成斗鸡眼了,耿耿于怀,埋怨不断。我曾跟他开玩笑说,又不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卫生间,女工们值得留恋不舍?他却一意孤行,一天开大会宣布,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即日起职工实行“双规“上厕所。即规定时时间、规定次数一天三次。我一听立马反对,说是违反国家劳动法要不得。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是例外,上厕所不受限制。不过要我检查道歉,不该在员工面前顶撞他否则——
我说,谢谢宽宏大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就到那边去。他没听懂,反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走人,不干了。但是,有句话我要说,结算工资一分钱都不能少否则——
他那张脸我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肉摊上猪肝的本色。他连声说可惜,可惜,倒是多结了八天,实足给了我当月一个月的工资。
“就到那边去”,“那边”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只能像只掐了头的苍蝇乱闯乱飞。后来我家邻居有个辍学在家的青年,比我小两岁,他听人说浙江柯桥的棉布很便宜,不妨进点货倒卖出去赚差价。说老实话我对布料一窍不通,能有差价吗,怎么卖,心中无底。邻居说找裁缝店,实在不行摆地摊。几次鼓动我犹豫不决,妈倒心动了,给了我300元试试。
试呗,我跟邻居俩搭一辆货运大卡车,去了柯桥批发市场。那天下大雨,我俩钻在车上帆布遮篷下,跟货物挤成一团。风大雨大,卡车开了六七个小时,路上还差点儿撞车翻进河里。下了车我俩成了两只落汤鸡,但看到布料那么便宜就兴奋起来。几块十来块钱一米,想想回城里至少得翻个倍。错了,裁缝店师傅不要,他们自有进货渠道,进价还要便宜。再说,我们买的是化纤布,现在时兴的是纯棉布。这一硬伤彻底打消了我摆地摊的积极性,将近三百块钱泡汤了。几捆布一直放家里睡觉,要命的是化纤布不吸水,做拖把条、擦桌布都嫌弃。后来,街道动员捐献救灾物资,老妈就把这些布冠冕堂皇地处理掉了。隔壁邻居可惨了,去柯桥回家感冒发烧不退,住院十几天,得了个哮喘的后遗症。他买的那些棉布放阁楼,压塌了楼板,几乎闹出人命。
我又闲散在家,还是叫待业。刚好时兴VCD播放机,闷得慌就找那些在弄堂口“插蜡烛”的碟片贩子买了碟片看。那时正值港片在内地狂轰滥炸的年代,周润发的?英雄本色?、?赌神?,万梓良的《巾帼枭雄》、《金枝欲孽》,还有刘德华的枪战片等。港片看腻了,也看看欧美片。史泰龙的?第一滴血?,施瓦辛格的?终结者?等。碟片买多了,跟“蜡烛”混熟了,也想靠贩卖碟片赚点钱。最终谈妥了,他们以批发价给我碟片。说穿了他们是“二道贩子”,我只能赚小头。但也不说罪过,卖不完可以退换。
这样,我开始混迹于热闹的步行街的边缘地带,一个斜挎包,手里拿着几张碟片。不用吆喝就会有人打招呼,唱歌片多少钱?周润发的赌王片多少钱?拆穿了说,那时卖碟片我还不懂什么版权不版权的事,总觉得跟偷鸡摸狗一样。所以,提心吊胆,鉴貌辨色,否则给工商局的人逮个现行就“吃不了兜着走”。还怕见到熟人,真像做贼一样。
一天,我正在石板街口低头忙乎着,一个女声说,邓丽君的有吗?哟,对不起,刚卖完。我抬头和发问者四目相对,俩人同时一声惊叹。
“……是你啊?”她打了个响指,女性少见的动作。
“六妹!”
“你在卖碟片?”
“……嗯,邓丽君的没了。这张刚进的,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最新版的,也好听。”
六妹翻看了一下碟片的正反面,递上一张十元钱。我没接手,说没零钱了,你先拿去听,不好听退还我。六妹还想跟我说什么,见有人围上来看碟片,她就摆摆手走开了。我却慌了神,额头冒汗,生意也不做了,脚底抹油般跑回家。一路跑还时不时回头,好像六妹一直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就此碟片不敢卖了,说白了不敢再见到六妹。怕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