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又闲荡了一阵。有人上门，我舅妈的什么远亲，因为要“洋插队”RB，把开在朝天宫的水果店盘给我。店面积约四十几平米。朝天宫素有“上海八仙桥”之称，市口还不错，朝南过一条马路是一家三级医院；垂直倒退一条马路，有集中的商务楼区域。当然，竞争少不了，就我脚下两条马路相夹的一段铺面，共有三家水果店。这不奇怪，自改革开放后，有人说银行比厕所多。再后来水果店如雨后春笋，盖没了银行铺满了大街小巷。还能赚钱？
能。我的上家——那个留着阿胡子的远亲，底气十足地打包票。他说他的货源可靠，确保进价比别人便宜十个点。最终商定六千块盘让价，等我全额结付，他又退还了一百十二块钱。说给我讨个好口彩，“我发发发”。等交接完了，阿胡子面授生意经，第一，和气生财。第二，左右相邻的水果店已经形成了不成文的“约定成俗”的行规：水果价格上下不要有太明显的剪刀差。切记，不要踩线。说到这儿，他用手臂划了个圈，关照道，麻子，不可得罪。可惜，我只当是耳边风，带来日后的耻辱。最后，他指着台秤告诉我，侧面三个数字键的奥秘。1号键是标准秤，2号是九两秤，3号是八两秤。不瞒你说，有人会用2号3号键，比如来去匆匆买水果看望医院病人的就按2号键，商务楼里出来的小姐先生就按3号键伺候。当然，做这种小动作也是一把双刃剑，赚缺德钱日后要还给医院的。我是绝对没用过，他朝我浅笑了一下，也算是给自己的“真诚”打包票。
店名“阿胡子”招牌没换，我只是在两壁的瓷砖上嵌了钢化玻璃镜。既开阔了店堂视觉，反光折射又使货架上的水果显得琳琅满目、熠熠生辉。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张，老妈说放个十八响大炮仗。我说低调点好，不知情的人会误解，肯定是店运不好老换老板。老爸支持我，“闷声不响大发财”。开张伊始，伙计跟老板都是我自己，老妈办了提前退休帮忙看店。家里两个弟妹，有空就来打杂搭把手。
开门大吉。生意旺旺。
午饭后，有贵客上门，来人自称姓马，是朝南头一家“回头客”水果店的店主。他年龄要比我大十几岁，大头大脑，剃着板刷头，衣着着落，没有那种小摊贩的形象。他说话慢声细气，与他的壮实身板格格不入。他贺喜，我们是弟兄，一条绳上的蚂蚱。环顾四周，他对壁镜赞口不绝，回去会照葫芦画样。走到苹果货架前，他拿起一只闻了闻，“小老弟，错了。横面应该向上，显得光彩夺目”，示范性地放个样。
临走前，他再三说，多多关照，多串串门。听他口气，琢磨他最后的留言，我已猜到他就是阿胡子提到的麻子。为什么叫他麻子？我特意停格扫描过他的脸，白皙的脸皮上少许有几粒麻子。没先入为主的导向，还真看不出。或许他姓马吧，苏州人“马”跟“麻”一个读音。
待麻子走后，我低头按他的说法重新放置苹果。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王木根！”接着一个响指。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敲了下木鱼，抬起头，果然是她：六妹！昔日班里女同学中只有她不叫我“哈瓦那”。不知怎么的，我没应声，竟然懵住了。
“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六妹呀！是眼花了，还是朝天宫的老板个个眼睛朝天？”
“不要挖苦人了，什么老板不老板，还不是混口饭。一个激灵我不敢认，是你变了……”我趁机拿正眼打量她。
“变成老虎，要吃掉你？”
“上次在石板街遇见你，留着长辫子，今天变成了童花头。”
“怎么，难看？”她仰起头，鹅蛋脸额前齐密的刘海紧贴脸颊。好像也无需我回答，她立即转换话题。“说起上次见面，我还欠你一张碟片的钱。打那以后，我下班总弯石板街，没见到你。欠人钱还不了，晚上睡觉净做梦。”
“不至于吧，还会做梦，梦里找到了我？”
她瞪了我一眼，去去去，谁梦见你。我说，我还欠你一张邓丽君的歌唱碟片。真的？她那双如太湖般清澈见底的眼眸，泛起一波涟漪。
“明天我就带到店里，你随时都能来取。”
她嗯了一声，说是去医院看望开刀住院的姨妈。接着，让我给她挑了一串香蕉，十只猕猴桃，一阵风似地刮走了。
六妹的突然来访，让我有心神不定了。她……童花头，单眼皮的大眼睛，性感的厚嘴唇，脸上些许雀斑犹如水嫩茭白上的小亮点。小方格的湖蓝衬衫，下着一条黑色喇叭裤，就像一只欢乐的相拼色蝴蝶，时不时在我眼前扑翅扑翅。
六妹第二天没来，再一天仍不见影子，令我有点失望。还好，水果生意没让我失望，不少回头客再次光顾时数落“回头客”短斤缺两。老妈有点儿担心，此话传到麻子耳中不啻是搧他耳光。我却不以为然，我遵守价格联盟，有的价格还要比他们略高点。我只是搞了点小花头，比如在显眼处打出“先尝后买”的招牌。麻子笑言，你就不怕人家只尝不买。我也笑答，老人家不是谆谆教导过，要相信群众中大多数是好人。真正靠尝吃果腹的极少极少，真有此种人我愿行善乐为。大都是不好意思尝吃，或者尝后不好意思不买。做生意诚为贵，和为贵，我自信。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不自信了。接连两天，我店面的卷帘门锁眼给人滴了“502胶水”。早上开门折腾得够呛，引来左邻右舍围观。我只得报警求助，派出所很重视，来了三、四名警察询问。可能调查的声势不小，恶作剧才得以终止。
谁知头疼的事接踵而来。三个梳着爆炸头的小青年进店，腰粗背阔大模胚，其中一人手臂上纹了条龙。他们望了一眼“先尝后买”的牌子，互相嘻笑，挑起西瓜来。他们似乎很内行，看瓜皮，看藤又看蒂，还煞有介事地放耳边敲弹。纹龙者拿出弹簧刀挖了一块三角形，用刀戳到嘴里。
“老板，白葫芦！”
“老板，淡水气！”
“老板，什么瓜？我不敢尝了，你自己尝尝？”
来者不善，我心一沉。但还是满脸堆笑，我说：“朋友，我来给你们挑一个试试？不敢说包甜，包熟是可以的。”
“怎么，接生婆摸屁股，把我们当外行？”纹龙者与同伴相顾狞笑，手臂上的纹龙张牙舞爪了。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不挑了，换个店。”三人扔下七八个挖膛开心的西瓜，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我懵了，瘫坐在收银台桌椅上。前几天远亲阿胡子从RB打长途电话来，特意关照说热天西瓜少进点。他说西瓜“水很深”，难把握，弄不好会砸牌子。今天真是应验了。
老妈收拾着遭殃的西瓜，心疼地说“一天的赚头泡汤了。阿胡子要早说就好，宁愿不进西瓜。”
“他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你没看到，他们尽挑头大尾小或者头尖尾粗的瓜。”
“那怎么办？我说过了不能先尝后买，有谁像你这么一根筋？把牌子撤了。”
我说，不。
妈发急了：“他们明天或许还会来，你吃得消？”
老妈的话提醒了我，我想了很久。
隔一天，三个爆炸头又大摇大摆光临。老妈见状快步跑了出去。
这会儿，他们锁定时令水果柚子下手，慢吞吞地刀划手掰。我坐着，熟视无睹，仿佛店里根本没人。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疾驶而来，在店门前停下。两男子跑进店，中年长发男子肩扛摄像机，年轻光头手握话筒。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先尝后买”的牌子，上下左右摇来晃去，回到光头同事面前。
光头记者：“观众们，今天我们来到一家水果店，它是我市目前唯一的一家‘先尝后买’的水果店。店里正好有在选购的顾客，我们不妨来采访一下。”
没等摄像机的镜头转过来，三个爆炸头似是被“炸了头”抱头逃窜出店。采访半途而废，但后来制作成一条短新闻放广播台播了。临别时，记者递我一张名片，郎记者，光头郎，后来才注意到他主持的?闲话山海经?电视栏目很受百姓欢迎。
麻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几乎用最下流的用词咒骂了那帮捣蛋鬼。然后用不无嫉妒的语气打探我，“王阿弟，路很粗啊，电视台有人？”
我故意欲言又止。心里说，什么有人没人，我只是事先给电视台“新闻报料”。到时让妈打个电话罢了，还能领取20元报料奖。
我笑了，笑得灿烂。麻子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直到身后走出六妹，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作了无用功。他侧身让开六妹，径直找我妈去了。
